1、矮屋顶上的月亮

"矮屋顶上悬挂着月亮"，这句话让他想起一幅黑白木刻版画：简朴粗粝的黑色线条；鳞次栉比的低矮屋顶；间杂有树木，月亮又大又圆，低低地，挂在矮屋顶上......

他似乎又躺在矮屋顶前葡萄架下的竹席上，穿过晃动的葡萄叶子看月亮。银白的月光下，院子丧失了自己的颜色：沉睡的公鸡；反刍的黄牛；藏匿在树叶中的葡萄和槐树花；走来走去的人们；推开的木门；门后的大水缸、粗瓷碗等。它们是那样的安静，好像久已习惯了失去，习惯了顺从，甚至忘记了低语哀叹，只是在黑夜里静默衰老。

山村一样在黑夜里丧失了自己的颜色，或许曾经恐惧过，曾经愤怒过，但最终会习惯，会沉默，失去便会归咎于命运而接受它便成为顺其自然。

于是，经过无数个白天黑夜的轮回，经过无数次的收获与失去，山村景物和山村故事最终变成了木刻版画的黑白线条：或许隐藏着细节，而且似乎可以永恒，悬挂在他记忆的墙壁上：干渴的土地；邻里兄弟间的争执与殴斗；私奔野合的传说；喧闹的集市上耍猴的江湖艺人；磨盘旁端着大搪瓷缸子讲秦琼卖马的三叔爷；还有不知在何处流浪的大黄......

大黄咬了村长的小儿子，被他父亲打瘸一条腿，丢弃在野外。父亲带着大黄走过小石桥，大黄一瘸一拐地跟着父亲，摇着尾巴......

父亲的背影黝黑，他屡次在想象中去雕刻这些粗重的线条：父亲蹲在交错纵横的田埂上，像一个麻木沉重的树桩。

母亲点燃了老油灯放在供桌上，火焰如豆，散发出昏黄的光，她憔悴的脸在这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同时模糊的还有墙壁上蒙满尘垢的神像；红漆斑驳摇摇欲坠的桌椅；这昏黄的光让游子心里的家一直呈现出点暖色调，像极矮屋顶上的月亮。

月亮看着村庄生老病死；看着村庄婚丧嫁娶；看着村庄羁守苦难；看着村庄为收获而欢庆；看着村庄为灾年而哭泣。她悬挂千年，沉默千年。逐渐地在黑白木刻版画中她丢失了明亮的黄色，只是温柔依旧，如母亲。

把镜头望后退：退出覆盖着茅草和苍苔的矮屋顶；退出掉落槐花的院子；退出泥泞狭窄的街道；退出古老衰落的山村；退出金黄的麦地；退出简陋的小石桥；一直退到无人的山坡--

他坐在山顶上，剪影一般，和月亮遥遥相对，晚风吹来，送来谁家的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睡觉的余音。

他和月亮一起看着渐渐沉睡的山村......含着点温存，还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