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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
暑假里回到遥远的小山村,见村路边、小河畔、田埂上的荆一丛丛长得葳蕤葱绿,枝间紫红浅白的小花也正开着,散发出淡淡的馨香,惹来蜜蜂飞上飞下的采蜜,心里不由生出许多思绪。 荆,俗名黄荆,有长得高大一点的,树大如碗;有似灌木的,一丛丛生长。荆叶如榆叶,花红作穗,籽如胡芫子。荆是我们豫南山区常见的原生植物,我臆想,毗邻的湖北应该也不鲜见,要不怎么称之为"荆楚大地"呢?黄荆不择地而生,河沿路边,山谷平畴随处可见。荆不如松树杨树挺拔美观,也做不得大用,但它奉献甚多。记忆中,山乡生活与荆真的是密不可分。 春三月,万物复苏,荆或从土地里冒出嫩芽,或从老枝上萌发新绿。当此之时,母亲擓着荆条筐采摘荆叶,那年月家家户户的口粮总是不够吃,闹春荒时,榆叶采完了,槐花打净了,能吃的该轮到荆叶了。荆叶采不完打不尽,因为漫山遍野都能看到荆的疏影。母亲把采来的嫩嫩的荆叶倒在开水锅里炸一道,盛进荆条筐,再擓到村前的小河里,把装着半筐荆叶的筐子放在潺潺流淌的河水中。经过清澈的河水几天的浸泡过滤,炸过的荆叶由青色转为黑色,原来的苦涩味儿也渐渐被漂去。饥饿的我们放学回家路过小河,顺手从筐子里捞一把荆叶握成团挤掉水分就往嘴里塞,吃两团还有些许淡淡苦味的荆叶就算充饥了。当然,把泡好的荆叶拿回家撒盐巴浇猪油放上葱花辣椒炒炒吃,也还是别有风味的。 五、六月间,荆条开花,一穗穗浅紫淡红的小碎花招引放蜂人远道而来,有自浙江来的,有自安徽来的,纷纷来赶荆花蜜。他们把蜂箱沿山脚一溜摆放,打开蜂门,蜜蜂根本不用考虑水土不服,便径自飞去,在荆丛中轻吟一曲甜蜜之歌。荆花的香味并不馥郁,但却是蜜蜂的最爱。我听异乡的放蜂人说,荆花蜜是除了荔枝蜜外品质上乘的蜂蜜。不几日,放蜂人开箱看到蜂蜡上泛着金黄的亮光,有的蜂房已经藏满蜂蜜封了盖,放蜂人知道该摇蜜打糖了。我们山乡人管蜂蜜叫"蜂糖",大概取其甜意。每当此时,村里的孩童闻风而来,看放蜂人戴着防蜇的连着面纱的竹编草帽,赤手把蜂批从蜂箱中抽出来,用毛刷轻轻扫去蜜蜂,再把蜂批放在摇蜜桶里,只听呼呼一阵摇动,蜂蜜倾洒而下。看得出来,放蜂人心里那个甜啊。打完蜜,放蜂人往摇蜜铁桶里加几瓢开水,这涮桶水作为招待孩子们的饮料。我们拿着陶瓷碗每人毫不客气地喝一满碗蜂糖水,咂巴咂巴甜味,伸出小舌头舔舔嘴角的糖水,在缺少零食更不知饮料为何物的年月,喝一碗蜂糖水觉得就是享受了多大的口福,解了多大的馋似的。 立秋过后,暑期将尽,荆条长得一人多高,有手指那般粗细,一根根通顺劲挺,这该到我们割荆条的时候了。那年月不兴搞商品经济,但是大队供销社每年夏秋都会收购荆条,每斤三分钱。割下的荆条晒干可编盛粮食的茓底,可编箩筐,还可在盖瓦房时编成缮瓦的里子。我们小伙伴们相约着上山割荆条,割掉的荆条我们用手刷掉叶子,有时会碰到叶子上的"痒辣子",那是一种有毒的蠕虫,蜇了手背胳膊又疼又痒还起疙瘩,我们当即把荆叶揉碎狠狠擦到受伤处,这样能很快解救一时之痛。说起荆叶,还有另外的功效,那就是能治疗脚气。山里夏天湿气大,人们最容易烂脚丫子,烂到奇痒难忍时,人们顺手在路旁采几片荆叶,在手心揉出汁液,把荆叶夹在脚趾间,脚气便渐渐消解下去。 按我们当时的力量头,半天时间能割上一捆二三十斤的荆条。我们用稚嫩的肩膀吭哧吭哧扛下山,再背到几里外的供销社,卖掉后得到块把几毛钱,我们往往会抽出一毛钱买九块水果糖,嘴里嗍着糖块满心甜蜜的回到家,把余下的钱交给母亲攒起来,攒够了我们姊妹秋天上学的学费,还有多余的存放箱底,不时买几盒火柴,换一兜盐,灌一瓶煤油,买一块胰子,当然还要买作业本和铅笔。我犹记那时一盒火柴2分钱,一只带皮头(橡皮)的铅笔6分钱,而那时我们上五年级的学费是一块五毛钱。 冬腊月,万木萧疏,荆叶凋落,荆枝上挑着黑黝黝的坚实的荆籽,有闲工夫的人把它采来装了枕头,即可按摩头部,又可给酣梦笼罩一缕幽幽清香。不过,山乡庄户人更多的还是把田埂路边的荆条荆枝砍掉,晒个半干,当柴火烧锅烤火。也有挖荆根的,那是照了《本草纲目》的说法,荆根解肌发汗,祛邪除风,对半身不遂、腿脚僵硬者,把荆根放在锅里熬出滚水再熏蒸病体,的确让人觉得浑身通泰。而提取的荆沥更有开经络、行血气、导痰涎、消口渴之功效。 荆太普通,普通得拙劣、卑贱,以致令人不屑不齿。郝经《化城行》中说,"路旁但见荆与棘";孟郊《择友》诗云,"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荆棘并列,所指不啻是俗物,且是恶物了,难怪人们颂赞豪迈之士的勇武之举是"披荆斩棘"。 但是,我独爱荆。即便在文人雅士眼里荆被蔑视贬低,我却对荆始终怀有礼赞和感恩之情。极为普通的荆,一生都在奉献,一身也都在奉献。除了荆给了山乡百姓以生活生存生命最直接的助益,荆在价值观审美观里给了我别样的检视和启示。比如说"荆璞",是指未经雕琢的美玉。它抱扑守常,却内涵灵秀光华,终被天下人奉为连城璧。如此看来,丑的也许是美的,平凡中可能有美质在。"荆室蓬门""荆钗布裙"该是穷苦寒伧的写照,以至于古人称呼内人为"拙荆""山荆",无不体现荆极其卑贱的形象特征。出身寒门出入荆室蓬户的女子,自不比鼎食钟鸣之家的贵妇,梳发弄妆没有眩目的金簪银钗,只可就地取材,削荆为钗,不求矫饰,只求实用。就是这类身上难见珠光宝气的下层劳动妇女,却浑身洋溢着自然之美和正派之气。元人戏剧《荆钗记》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五十朋的书生中状元后拒绝丞相的逼婚,被贬潮阳。妻子钱玉莲不改志节也拒绝富豪孙汝权的逼娶,投江自杀又获救。一幕悲喜剧,不管它宣扬了什么思想,但我想还是褒奖了荆钗布裙之辈的精神品质,堪为广大劳动妇女引为自豪的。 我还联想到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侠客荆柯,联想到敢于负荆请罪、自觉经受人品拷打的廉颇。当然,我更多地联想到的是像荆一样生长在穷乡僻壤、一生都默默无闻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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