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湄
我在外婆的旧相册里，看到薏湄和徐扬的合影。
徐扬是个英俊得几近完美的男人，一脸富家子弟的自信洒脱。
薏湄……我很难三言两语地描述薏湄。她是我所见过的，最适合黑色的女子。她的五官端庄而没有缺憾，她的体态匀称却并非性感。她穿着黑色的修长旗袍（当然，那是张黑白照），长发盘起，没有佩戴任何手饰。她既非洋气，又非古典。那是一种肃穆、
一种清高，由她那玲珑凹凸的曲线，由她那复有弹性的肌肤向外渗出。它们穿越了时光，至今仍向四周发散。你没有选择，除了承认她的高贵，还是承认她的高贵。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我们看到薏湄挺直的纤腰。那挺直的腰聚集着我的目光，使得那个英俊的徐扬成了委顿的影子。
薏湄挺直了她纤柔的腰，注视着站在对面的女人。那个女人穿水红的中式褂裙，闪烁的珠宝映亮她美艳绝伦、妩媚动人的面庞。她的腰肢像水蛇一样细，如风摆柳。女人的红唇像放在豆腐上的一颗樱桃。女人站者，习惯性地含着她小巧精致的胸，微曲着我见犹怜的腰。女人看着薏湄，顾盼流转的美目没有半点温柔，像只受了惊的猫，连连发问：“……你找徐扬干什么？有事我可以转告！……你究竟来干什么……他不会见你的……”
可怜的女人，她尽力想摆出咄咄的气势来。
薏湄微笑，说：“请你让徐扬出来。”
徐扬出来了，这个英俊的男子目光闪烁，无语地与他的妻子面对。他听见妻子说，别担心，她明天就要去美国了，来通知他一声。
女人说这话时一脸惊喜。
徐扬的惊异也洒落一地，以至于他的脸僵在那里，许久不晓得反应。
“该说的都说了，”薏湄依然挺直了腰，微笑、坦然，“我该走了，再见。”
她转身的那一刻，徐扬追上去，说：“湄，我--送你。”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经过一家照相馆，徐扬问她：“还记得这家照相馆吗？”
薏湄沉默，冷若冰霜。
“再去照一张照片吧？”徐扬又问。
这张照片后来出现在我外婆的旧相册里。
下班时，我常不愿直接回家，特意在中华路漫步一程。中华路那一长片的老式小洋楼，现在已成了快要绝迹的风景。在白昼临近尾声的时候，我看见一种交错寂寞的美。
我知道，在这一片房子里，有三分之一曾经属于徐家，也就是说，属于徐扬。我知道，还有一栋里曾住着薏湄。
所以，我总是在那一栋房子前停住。我不知道现在房子里住着是谁，但我常常凝视着那扇二楼的窗户。
我相信，那扇窗户上曾经挂着浅蓝色的窗帘，在微风拂起时轻柔飞扬似动荡的蓝天，而薏湄，她曾穿着鹅黄、粉绿的各种衣衫。美丽纯洁，像清晨初绽的百合，含着浅笑，绣着几朵梅或织着一条围巾，一边不时望向楼下的过往人群……她在等待徐扬的归来。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
徐扬的车早早停靠在门口。急于回到他心爱的女人身边。
他带者鲜花回家；他在她绣花时将闪烁的钻石链子挂在她天鹅般修长美丽的勃颈上；他在她作画写诗时从背后拥抱她，吻她细致的背部、散发馨香的发际……
那时他们还那么年轻！
她的身材曲线曼妙，她的容颜千娇百媚，她的表情温柔婉转，她的声音莺啼燕啭……
我有理由相信，那段日子是薏湄一生中最甜蜜幸福的时刻，然而最后却成了最酸涩痛苦的回忆。
然后我回家，准备好晚餐，等他回来。
我不愿用他的姓或是名中的一个字母来替代他，也不会用甲、乙、丙、丁……这实在太俗了。我决定用他的个性中最主要的那一部分，我决定称他为“理智”。
理智的事业无比成功，他已经可以给我一切钱可以买的东西，但我没有要他的任何东西。
我不是漂亮的女人，我也不需要金钱。
理智的成功令我沮丧，让我悲哀。
在我将饭菜端上桌，就会接到理智的电话，理智的声音富有磁性和魅力：“对不起，我有应酬，今晚你别等我了……乖乖先吃饭，然后早点睡，好吗？以后有空一定陪你。我爱你。”
然后我呆坐在那里，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忘记了应该把听筒放下。
用白色的纱罩住一桌的菜，烧一壶意大利咖啡，放一张英文原版片。我在沙发的角落里渐渐蜷成了一个团。我不自觉的回忆起过去的理智，回忆起他曾说希望有一天落魄。失去一切，过着拥有我也只拥有我的生活。
再然后，我又不自觉地想到薏湄。想起她泪流满面、将菜热了无数遍、在无助的黑夜等待深夜不归的徐扬。想起她点了那盏豆般的床头灯，无谓地一再努力尝试望穿浓重的夜色，望见丈夫的方向。
白皙的容颜上有了黑眼圈，瓷瓶里的鲜花也已经枯萎。
最后，理智回来了。他惊讶地看者我，说：“这么晚不睡？让你不要等我的，想让我担心是不是？”
“我不要睡，今晚陪我吧？”
理智犹豫着点点头，又说：“可是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我装作没有听见，“关于薏湄。”
“那好吧。”理智轻声叹息，“让我先洗个澡。”
在纽约的华人界里，有个女人家喻户晓。那个女人叫作蒋薏湄。人们在背后议论她的才华、她的大气、她的高贵、她的精明、她的刚强……
她穿着黑色。她比谁都适合黑色。她的端庄容貌似乎是为了黑旗袍和黑套裙而生的。
蒋薏湄办了一份华文报纸--《华声报》。
人们转说着她是离开了丈夫、儿女，孤身一人漂洋过海来到这异国他乡。人们转说着她为了《华声报》而历经的种种困顿和磨难。人们还转说着，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富翁--徐扬。
1956年，徐扬从台北赴美，携着妻子和两个儿子。
有人看见蒋薏湄从徐扬身边擦过--在某个上流社会的交际晚会上。她没有多看徐扬半眼，形同陌路。
1962年，徐扬破产。
那个下午，蒋薏湄审视《华声报》的大样时，看见了这条消息：“徐氏公司经济不善，富商徐扬宣告破产”。
薏湄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让办公室里的人全出去。当日下午，没有任何人被允许进入她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电话被允许接入。
没有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除此以外，蒋薏湄的身边并不是没有男子。英俊的、富有的、黑发的、白皮肤的……只是听说没有哪个男人获得了她的爱。人们转说，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女人。
薏湄死于1988年1月。人们将她生前的文章汇编成集出版，最后他们惊异地发现，在她生前的作品中，竟充满着对爱情的眷恋和甜蜜的回忆。
我听到身边的理智呼吸渐趋均匀，还有轻轻的鼾声。他是不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的。我早就知道。
夜渐深沉，我无了睡意。
很少见的夜，寻不到半颗星子的夜空，黑得那么憔悴。我没有见过这样深邃浓重的黑色。它让我想到薏湄的黑色旗袍。夜色的那些无尽的、等待徐扬归家的晚上，渗入了她的旗袍，融进她的灵魂里。
薏湄和我都是习惯熬夜的女子。等待使我们拥有夜的灵魂。
我想到，那必是一间近乎豪华的卧室。有很明亮的欧式古典铜灯。黄铜的大床下铺着纯白的羊毛垫子，于是那床如漂浮于白云之中。
这一切，是美，也是冰冷。
你知道什么是等待吗？那次知道什么是绝望吗？
你只需理解其中之一。
一个女人只有在等待时才是真正的女人，所以女人成了悲哀的代名词。
薏湄穿者白绸的睡袍，有月亮的光泽。她长发如瀑、清香温柔，就像一只温顺的猫。然后她开始等待。为了等待而等待，为了无法停止而等待。先蓄起满腔的希望--无论你是否真的想蓄起它，这是不自觉的。然后坐下，倾听钟摆的低语。每一次有车开过的声音，你的心跳就快起来、血液就热起来，你变得轻盈，几乎可以让体重被忽略不计。你飞到窗棂俯身张望，同时觉得自己就好似水蒸气一般要飞升而去。然而，那辆给予你这一切的车，终于还是无知无觉地经过了你。于是你在巨大的寒冷中凝固了，变成了一块冰。心不再跳了，血液也凝结起来，你就像一块货真价实的冰那样，以10米每秒平方的加速度附落在地上。你听到“啪”地一声，你听到自己的心在这场猛烈的撞击中震碎了一块。你的血--鲜红、浓稠的心血，迟缓却不断地向外渗。你觉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伴随着这血、伴随这痛楚，一起往外渗。因为还有理智，你知道你是断断承受不起这样的疼痛的。你想，也许你应该做些其他的事情。
薏湄时常临窗而坐，读一本沉樱的小说，或者填一本《白香词话》。然而一切都没有用。在等待面前，除了死亡，一切都没有用。
但是那天徐扬回来了。她听见他踏在阶梯上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宛如窥见了前生的场面，心脏随着步子的靠近而抽紧、刺痛。
我点亮床头一小盏灯光，借着它写一些文字。我没有想过写些什么。文字像是由四海而来，随便地偶遇在这里。我不要去想它们和议汇聚于此，我欣赏零落的美感。我不要去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这种态度，我的一切为了自我。
我在写到一半时会转过脸凝视熟睡的理智。他的脸超越了他的年龄，看上去依旧很年轻。黯淡的光线使他脸上明暗尤其分明。阴影勾勒出了轮廓，雕刻一般线条明朗。
徐扬也一定是如此。
那夜穿着夜色的薏湄，用一支白色的鹅毛笔，在月白的信纸上给徐扬写最后的信。徐扬就躺在她的身边。睡梦中的他面容如许祥和，一如无辜的大孩子。他并不知道自己酒气熏天，也不知道自己将薏湄叫做了另一个女人名字，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夜陪伴他的是谁。薏湄看着徐扬，两口深邃漆黑的井中突然再次涌出泉水来，源源不绝——那两口井在这一夜终于枯竭。她小心地折叠信纸，把它压在徐扬枕下。她的表情毅然决然，仿佛决心戒毒的瘾君子。
徐扬醒来时，日上三竿。他没有看见妻子，只看见白色羊毛垫上散落着那件白绸睡袍。
他的枕下压着妻子留下的信；她的衣橱里不再有旗袍的影子。然而，他并不知道。
甚至于，他不知道9个月之后他的第二个女儿是如何出生的。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想起了薏湄的那段经历，并且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并非是薏湄的事实，被那巨大的委屈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我想起她的沉默，想起她的执着，想起她的坚韧。
最后，我想起了自己过去的梦想。
直到我办好赴美留学的一切手续，理智居然仍是毫不知情。我不能责怪他缺乏洞察力，他绝非是缺洞察力的人。或者是工作太过忙碌了，又或者是对身边人木知木觉本就是男人的本性。
我很笨，但不至于会笨得不懂觉醒。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不可以将一辈子都耗费在等待上，不可以永远是我在等待。这种处境有无限期延伸的趋势，除非，我比理智更忙；除非，我比他更木知木觉；除非，我远离他的所在。
我照旧在中华路上闲荡。回家的时候，看见理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他很久不曾这样早地回来。我对他说：“你今天好象给我潜行。”
“对不起。”他说，“但是我有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真希望你赶紧落魄。”我微笑。
理智看看我，说：“别说傻话了。”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但我没有质问他。我没有辨清真假的意向。
我只问他：“你还记得你过去最希望我做什么吗？”
“恩？”
“你希望我去美国读书。你说即使5年、10年音讯不通，你也可以等我回来。如果你结了婚，你就会离婚。是真的吗？”
理智沉默了一小会儿：“你长大了，我不想骗你。以我现在的年龄根本不可以再等你5年、10年。如果5年、10年后我发现距离已经把你我都改变了，我想我会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如果你现在要离开，我会绝望的。我会去找一个平和安稳的家。”
“你变了。”我说。
“我没有变。是因为当时你还太小，我根本不可能对你说出真相。现在你都大学毕业了，你应当懂得什么是现实。没有理由一辈子被当作小孩子哄。”
“你也不会挽留我？”
“怎么挽留？我早就说过，我太理智了，我感受不到难舍难分的爱情。”
理智的语调如此冰冷以至于我只能沉默相对。
“怎么了？难过了？”他问我，“别怪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实话。”
“没有。”我回答。不是难过，而是伤心，是悲哀，是绝望。
我是女人。就像所有女人一样不能承受他的话竟全是虚假。其实我知道，我们并非痛恨欺瞒，我们所痛恨的，是他竟敢揭露了真相。
我记得薏湄有一篇散文，名字叫《与心爱者分手》。其中写道：
我爱你。这感情不是朝夕可以改变。然而你终于将真相刺入我的心扉。也许你不明白真相是怎样锐利的一把刀子，只是我也寻不到适合的语言向你表述。心以死，爱当奈何？所谓爱，再不能成为我停驻的理由。
我现在知道心死是怎样一回事。
我将离去。
在赴美的前夕，我要最后一次去中华路。
我望着那栋小洋楼，我想我应该向理智诀别，同时也向薏湄诀别。
薏湄留下的最后一个谜，是她和徐扬的小女儿。薏湄将她寄托给了一家亲戚，从此音讯查无。人们传说她的小女儿后来随嫂子搭船赴台。那是艘载满官员的富商的船，但是却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她们伴随着徐扬的那些金条，永远沉睡在海底。
然而我总觉得，她一定没有死。不然的话我不会常常感到身边留着薏湄的影子。甚至于我还常常觉得，薏湄的血在我的血管里流动。
我必须揭开这个谜团，才可能解除薏湄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纠缠。
临别，我去了外婆家，最后一次看见薏湄的老照片。她的脸这样的似曾相识，仿佛从来就是驻扎在我的心底的，融汇在我的生命里。薏湄，她真实而又虚幻，诡异得像从我体内开出的花。
“她究竟是谁？”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向外婆问。
“她吗？”外婆停顿了许久，缓缓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她去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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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翅膀的不完全生命体，
一直不了解世界的真实面目，
继续污染着地球……
恶魔——将白色翅膀染成漆黑的神们。
心中充满罪恶、欲望、欺瞒。
但他们知道真实的爱和悲伤……
天使——由神创造的光辉和存在体，
给予了他们至高的美和纯白的双翼，
他们不知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