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时分,许勇和杰夫一并走进《乔伊餐馆》,仍旧坐在他们的老地方,一个靠窗的角落。 《乔伊餐馆》有一个长方形的吧台,酒保强尼正忙着招呼客人,都是熟客,嬉笑声接连不断。强尼隔着吧台向许勇他们挥挥手,女侍也无需吩咐,自动送上他们必饮的咖啡,许勇和杰夫分别跟她说吃老东西,她即会意而去。 “呼--- 今早可真忙!”杰夫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头在他的咖啡里加入一些奶精。 许勇拿起小铁匙,默默的搅动着咖啡。杰夫眼皮往上翻卷,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怎么啦?心情还是没改善?“ 许勇微微摇首,喝下一口咖啡,低沈、迟缓的跟杰夫提起巴斯卡夫妇的事情。 “这又怎么啦?”杰夫不解的问,“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像吃饭那么平常,你怎么会为此郁闷不堪?“ “我觉得自己好卑鄙,真厌!” “别太苛待自己,这只是我们度生活的手段。严格说来,各行各业都有瞒骗顾客的情形,只是程度上有所差别。其实,我们还算是好的。有些商店卖假货,有些商店旧货当新货卖,有些超级市场甚至卖过期或不新鲜的食品。我们是新车就是新车,是旧车就是旧车,一点也不含糊,只不过挖空心思想多获点利润罢了。这也不该全怪责我们,商业行为本来就是两厢情愿。顾客看上一部车子,愿意付我们所开的价,就这么简单!“ 杰夫老气横秋的高谈阔论。 这些道理许勇都懂,但是他纠结的心思依旧乱如??。杰夫见许勇的反应,就知自己这番劝导并没产生作用。 “勇,或许你真的是不适合这个行业。”杰夫轻啜一口咖啡,又说:“你不多话,但我了解你是个极富正义感的人。按理在这一行混个几个月,就应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然而你似乎总有那么一丝丝不?的良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突然显现出来。或许你应该考虑转行。“ “谈何容易。”许勇点燃一根烟。 “这点你倒说对了。”杰夫嘟咙一声,唇边挂着苦笑。他自己也好几次想转行,可是十五年了,他依然是个汽车销售员。很多时候,命运之神安排给你一个角色,然后就一去不回,你所能做的,只是安分守己的扮好这个角色,从中探求、诠释生命的意义。 “家里那一位最近如何?” 杰夫换个话题。 “老样子。”许勇脸色更为阴晦,叹息说:“另一个难解的无奈。” “这事儿你应该学学我!”杰夫竖起右手,往下一砍。 许勇懂得杰夫的意思。他离过三次婚,和现任女友是同居关系。 “我可没能耐像你这样付那么多赡养费。” “这是什么藉口!”杰夫认真的说,“没感情的婚姻正如恶性肿瘤,必须立即切除!“ 这是没结果的争辩。许勇没勇气告诉杰夫“方便”一事,怕引起他更多的嘲讽,因此只是笑而不答。 “噢!对了,今天早上我接了一对中国夫妇。我可不是要抢你的地盘,实在是找不到你。“ 许勇相信杰夫没说谎,杰夫一向将中国客户带给他。今早自己心情低劣,有一段时间躲在外头闲晃,大概是那时候发生的事。 “非常和善的一对夫妇,刚从台湾来美国念书,看中那部蓝色的《世纪》新车。“ 顿了一顿,杰夫接道“时代不同了。” 许勇困惑的瞪着杰夫,他后面这句话来得唐突。 “我在这一行里已做了十五年了,接触过不少中国客户,以前的留学生几乎都是来买旧车,最近几年却趋向买新车,而且都是颇高级的车种。看来台湾的生活改善了许多。“ “你猜得没错。”许勇长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团白白的轻雾扩散于他眼前,杰夫的脸庞因而显得有点朦胧。“我跳船早跳了十年。” 这回轮到杰夫露出询问的眼神。许勇轻轻将烟灰敲落于烟灰缸中,沉思片刻,说:“记不记得我年初回台湾过一趟。” 杰夫点点头。许勇半眯着眼,语音飘邈。“变了好多,上至亲戚下到朋友,每个人都发了,连几位以前一齐行船的人也阔绰得很,我反而是最寒酸的一个。“ 低叹数声,许勇半问半答:”很滑稽,是不是?上帝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这样说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了。”杰夫说,“不要以现时的结果衡量你当初的决定,许多因素你那时并不知道。“ 许勇没听进,空洞洞的凝视着外头。杰夫又问: “如果你的亲戚和朋友们不那么发的话,你是不是比较不遗憾?” 许勇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希望不是,否则我得再劝你几句。”杰夫正视许勇。“别为太多人活,那样会活得很辛苦。“ 女侍送来中饭,两人暂停交谈。待女侍离开之后,杰夫诚挚的说:“人生是一连串的选择,以前的选择不管结局如何,已经过去了,无法更改,不值得为它呕心沥血。重要的是做好下一个选择。“ 许勇紧绷着脸,一言不语,杰夫也不再多说,双方默默吃着饭。 杰夫先用完餐,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点燃。 “别抽太多了,小心你的身体“ 许勇关注的提醒杰夫。杰夫有心脏病,每次见到他抽烟,许勇总会说他几句。 杰夫喷了一口烟,脸带笑容,说:“谢谢!死不了的。” 许勇低头继续吃他的义大利香肠。杰夫看许勇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举起叉子在他的盘子边敲了一下,先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将叉子移至头侧,画几个圆圈。 “你想太多了,别把脑子给烧掉了。” 许勇脸容稍稍软化。杰夫放下叉子,喝了一口水,顺顺八字胡。说:“你有过分思考的倾向,而且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过于敏感。别把生活看得那么复杂,这世界其实比我们想像中都还要简单得多。“ “但愿你是对的。” 许勇搁下刀叉,抓起餐巾擦擦嘴,盘中尚余一半的食物。 杰夫怜惜的向许勇摇摇头,喉里咕噜一声:“还是想不开....” “走吧!: 许勇掏出皮夹,取出钞票放置桌上,杰夫将他应付的钱叠在许勇的钱上,尾随许勇走出餐馆。 下午顾客反常的多,许勇忙进忙出,穿梭于顾客之间,今早郁闷的情绪随着额头的汗水,蒸发于大气之中。下班前一刻钟,许勇才得到喘气的机会,他拉开一瓶罐装可乐,贪婪的喝进半瓶,吐了一口大气,松开领结。 尖峰时间已过,顾客明显的减少了许多,不过当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离开公司之后,另一波高潮将接踵而来,但是那不是他所须要担心的。他已奉献出八个小时的生命,做完他分内的工作,赚得了一天的工资,忠实的演完了他被指定的剧本,只是,明天将是同样的剧本,后天也是,还有大后天....... 想及此处,今早那股强烈的失落感又爬回他的心田。有那么一刹那,许勇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正在迅速的飘离他身边,他仿佛孤坐在一片空旷的大地上,外界所有的色彩突然间消失了,仅剩白花花的日光,刺痛他的双眼。这一刻,他才领悟杰夫以前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别尽信提倡休闲生活的论调,”忙碌“其实也是上帝的一大福音。经由它,人们得以脱离困扰的事物,肯定自己存在的重要,尽管只是短暂的时间。它是人类精神堡垒的卫士之一,失去了它,人们的心灵将更为空虚,生活将更为乏味。“ 许勇猛烈摇晃头部,荡除脑中的幻影,将剩余的可乐一口饮尽,整理好桌面,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许勇转个身正巧和杰夫隔着一部车相对,杰夫正在向两位女顾客解释那部车的性能。许勇举起手和他挥别,杰夫也笑容满面的挥着手。 许勇手方放下一半,就见到杰夫的笑容蓦然僵住,紧接着,杰夫的脸庞突然消失在他眼前。他尚未搞清发生什么事,一声惊叫已从那边传来。许勇这才发觉杰夫已摔倒于地。心头一紧,他快步冲至杰夫身边,另一位销售员大卫也同时赶到。杰夫整个脸苍白如雪,眉宇深锁,呼吸急促。许勇吓慌了手脚,口中歇斯底里的喊着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大卫见状立即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解开杰夫的领带以及胸前的扣子,进行一些急救的工作。 救护车来得非常迅速,不过许勇觉得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才听见它的呼叫声,他开着自己的车紧跟着救护车赶至急诊室,焦灼不安的在等候室里兜圈子。 一刻多钟之后,医生走进等候室。目即医生那沉重的脸色,许勇心已凉了一半,当医生摇第一个头时,许勇忽然和现实世界断绝了联系,耳里嗡嗡作响,全是无意义的噪音。医生向他解释一些事情,许勇只看见医生嘴巴在动,却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 “很抱歉,我们已尽力了。他心脏衰歇...“ 这是许勇回过神来后,所听到唯一比较有关连的句子。 “怎么连络他的家属?“ 医生问。许勇摇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杰夫没有家属。他是独子,虽然结了三次婚,但没生下半个子女。他只是万顷海面突然形成的一颗水泡,不论它存在时曾反射过多少光线,辉映出多少色彩,一旦破灭,立即消失它的特性,融入海洋,杳然无踪。或许会有一块石碑记载他曾生活于这个世界,但那石碑很快的就会被遗忘、湮没..... 许勇察觉自己的车子停在《乔伊餐馆》前。出了医院之后,他就失去了认知感,想不起怎么来至这里。踏出车外,他失魂的走入《乔伊餐馆》。吧台上坐着几位老顾客,本来大家还谈着天,他一走进,全室马上归于安静,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同情的望着他坐进他和杰夫的老位子上。好一会儿,轻言细语才逐渐在室内重新荡漾开来。酒保强尼适时将音响悄悄启动,柔和的音乐慢慢软化了凝重的气氛。 女侍过来招呼许勇两次,许勇皆相应不理,只是默默静坐,宛若一座蜡像。第三次沟通失败之后,女侍终于向酒保求援。强尼在许勇对面坐下,那是杰夫的位子。许勇眼睛乍现光采,见是强尼,又瞬然消逝。 “我们听到杰夫的事了,真是令人惋惜。“ 强尼感伤的说。 “嗯...啊.....“ 许勇抬起头来,喉咙咕噜一阵,却呜咽的发不出声,眼眶已被泪水浸满。强尼不忍的立起身来,走至许勇身边,轻轻拍他肩膀。 “回家吧,好好休息一下。“ “...家....“ 许勇语音颤抖。”我没有家可以回去...没有家..回....“ 抱着强尼的腰,许勇像个婴儿般,啼哭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