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茶

    “从来佳茗似佳人”， 茶被譬之兰心蕙质、仪态万方的佳丽，实在匪夷所思。记得早年参加一个会议，我跟一位德高望隆的长者一起赶到宾馆，行囊安排甫定，即有当地名流进门寒暄，三句话未完，长者便报喜似的说，“ 这次我带来一样好叶子，大家来尝尝。” 说罢，他从旅行包里摸出一只精致小茶盒，捏出几捏叶子放入每人的杯中，接下来便是他们品茶论茶，兴头极高。至今我已不记得那次啜饮的是龙井、观音、碧螺春或是哪方毛尖、扁毫、雀舌，也不嫌长者挟此自重藉以矜夸，可是自此感到茶饮的确关乎名节，兹事体大的。后来到杭州龙井村访茶问茶，参见乾隆“ 十八棵御茶树” ，再读有关诗文，复知诗有《 诗经》 ，茶有《 茶经》 ，诗有“ 诗圣” ，茶有“ 茶圣” 。茶，上升到“ 道” 和“ 文化” 的层面，那里面玄妙着呢。  

可是，在乡下人这里，茶就是茶。

乡下人说的茶，一般指白开水。在俺们豫南山村，庄户人家做饭时往锅里多添几瓢水，不慌着下米。待水烧开，再舀几瓢出来就管一天饮用。秋冬季开水装在暖水瓶里，大热天倒进瓦盆里。焦麦炸豆时节，干活人口渴了进屋连碗都不使，端起盆子嘴对着盆沿“ 咕咚咕咚”一阵鲸吸豪饮，很是痛快。那会儿要是讲究什么茶道，不把人急死才怪。乡下人喝茶，就是这么直接简单，纯粹为了解渴，难得见他们借茶消闲消遣消停的。渴劲上来时，随处掬几捧山泉，或是来一气“ 井拔凉” （ 就是刚从深井里提上来的凉水），也是最常见不过了。所以乡民中有茶瘾的不多，能喝点老白干的却是不少，这和唐朝那个被尊为“ 茶圣” 的陆羽所说“ 宁可终身不饮酒，不可三餐不饮茶” 正好相左。这也难怪，陆羽做过寺僧，剃度就要戒酒，茶只该是僧人聊寄闲雅的尤物了。

乡下人有时也讲究些茶中的投料，不过，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茶叶。豫南人可没有陕北人做“ 罐罐茶” 那样刻意，而是应时而动，就地取材。春季，人们到河畔溪涧采撷鲜嫩的柳叶柳蓓，不用杀青，不讲究火候，在锅里稍加炒焙，晾干就算茶叶了。柳叶茶汤色碧绿，香息沁人心脾，有清热败火、爽心明目之功效。现在，柳叶茶在城里颇受青睐，城里人以不很贵的价钱从村姑手里买来焙制的柳叶，用包装盒装了，据说还是时兴的礼品。

春季里乡下人还熬制“ 三根汤” 当茶喝，可防疫病。农人挖来新鲜的茅草根、芦草根、葛根，洗净切成段或片，一起放锅里加水熬汤。熬出的汤蓝幽幽的，水面还泛着彩纹。喝起来有些许苦涩，但是人们信它清热解毒。从前农村有些学校在春天熬几大盆子“ 三根汤” ，放在教室门口，强调学生娃趁热喝了，预防流行疾病。

    夏季里庄户人家往开水盆里放三两枝顶梢的竹叶，茶水片刻就成了“ 竹叶青” ，看起来就澄心。不过，竹叶茶不及二花茶好喝。而二花又叫金银花，开纤巧的喇叭状白花，那花骨朵的馥郁溶于新沏的茶水之中，提神醒脾，味道远比茉莉花茶纯正自然多了。夏天人们还好往茶里丢“ 牛抵头” ，就是学名叫“ 夏枯球” 的矮草。放牛娃每每在田埂、坡麓揪了乍开的蓝白小花，吮那蕊间的清甜。“ 牛抵头” 茶细品起来既有草的微甜，又有花的清香。上海爆发肝炎那年，“ 牛抵头” 行情陡涨，每公斤达三四元，药材贩子大车小车往外运，有的说运到了上海，有的说运到了广州出口了，反正在豫南山区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谓漫山遍野都是，人们弯腰就能采上一大把，拿回家泡茶喝觉得比白开水好喝些。

说起来邻村有个嗜茶成瘾的耄耋老妪，早晨起床后爱饮一壶温热清茶。壶不是什么宜兴名壶，一般的陶砂茶壶，茶水也不放茶叶，老太口含壶嘴儿咕噜噜一气告罄，一副神采朗爽的样子，直至仙逝，享年九十有九，是远近闻名的寿星。想来老太可能深谙“ 清早茶一杯，胜似中高魁” 的妙谛，白开水涤秽清神，颐养自适，老人心境笃定，超然得道，自是益寿延年。

“ 若能杯水比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 。偶然的机会读夏承焘先生的《 鹧鸪天》 词，如得太白真君的点化，心中鄙吝悄然消解了。村茶，俚人茗饮，不登大雅之堂，不比龙井之类娇贵妩媚，却是冲和笃朴，一派天然本色，那份淡泊澄净和素馨，润泽红尘人生，值得我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