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在忧郁中渴望

一颗麦种下到田里的时候，农民就期盼着它的收成。然而，从播种到收成，还要经过浇水、施肥、除草一系列漫长过程，这是一个艰辛和期望的过程。

农民对于麦子的种植和培养，就像对待孩子的培养一样，操心和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怕旱，怕涝，怕缺肥，怕生虫……从下种到成熟，麦子在田里长着，也在农民的心尖尖上长着。麦子缺水了，农民的口里就渴，麦子缺肥了，农民的肚里就饿，麦子生虫了，农民自己也像感冒发烧那么难受。就这样，一天天地，麦子长高成熟，终于到了麦收季节。

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首先是从气息传达出来的，即使你躺在自家的床上，也能从空气里闻到麦子快成熟的气息——干燥中略有一点躁动的气息，这就有一点像女孩子将要出嫁的时候，她们的成熟不是由身体显现的，是从身上的气息传达出来的。

可以说，种麦子很辛苦，同时也很幸福，尤其到了麦收季节，你往自家的麦田转上一圈，身上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回家后不由地就想喝两小口白酒；在田边摸摸硬帮帮的麦穗，就像摸到了今年的好日子。心里就十分幸福地想骂两句：“唉，水没有白浇，肥力也正好到地方，狗日的也没有长疯。”

对于土地来说，在没有种上麦子或玉米之前，它对于农民的恩惠仅仅是一种可能，只有种上庄稼和将要收获时，才能化为一种存在。人在麦田里行走，极易成为哲学家。家乡的麦子泛出诱人的黄色的时候，就基本上停止了浇水，勤劳和辛苦都是前期付出的，现在你就专等着收获吧。

在整个华北，进入农历五月，整个乡村都沸腾起来了，无论是在田里，还是在家里，无论是在吃饭的时候，还是打电话的时候，农民和关心农民的嘴里只有一句话：“喂，伙计，该割麦子了吧。”麦子就是金子，割了麦子，金灿灿的麦子进了自家的囤里，才算完美地完成了这个“藏金”的过程。在没有使用收割机的时候，五月，你到乡村，到处可以听见磨镰的声音，这个声音饱含着丰收的渴望，磨出了农民的亢奋和激情。一把好镰刀，少费三分力，农民都知道麦收是对于体力和意志的考验，好男人都是在这个重要的季节夺了女人的芳心。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是一把磨镰刀的好手，她把水撒在磨石上，稳稳地保持着一个角度“赤赤”地磨着，浓浓的铁锈水顺着磨石流在地上；正面、反面均匀地磨，并且老练地把头发丝置于镰刃上试试，镰刀在阳光下发出白色的光芒。

麦子由浅黄而金黄的时候，就是麦子瓜熟蒂落的时候，届时，整个平原上骚动起来了。在没有使用收割机的时候，村庄里的车、马、人倾巢而出，田野里和打麦场里是不分昼夜的劳作。只见田野里能干的男人和女人，低着头，弯着腰，保持着同一种姿势望前走，镰到麦倒，麦田里就出现了灰色的条条和方块。小伙子们干活没有耐力，猛割一阵子，总要直起腰歇歇，并且抱怨腰疼，立即就会激起成年人的趣笑：“年轻人，嘴上没毛，哪里有腰？”麦田里笑上一阵子，就又鸦雀无声，割麦子毕竟是一个超体力的劳动。渐渐地，成捆成捆的麦捆被小山包似地搬运到打麦场上，开始了麦收的另一个重要的劳动——打场。在没有使用收割机以前，每年的麦收都是这样度过的。

割麦子是辛苦的劳作，在麦场扬场则是一种艺术。三爷爷就是这样的扬场的好手，他那古铜色的双臂在强烈的阳光下发出了油亮的光泽，他操着木锨把麦子铲起，潇洒地轮圆了双臂向空中抛洒开来，麦子像从天而降的珍珠小瀑布，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很有规律地滚落在地上，麦秸则随风落在另一边。在夏日的微风中，三爷爷从容不迫地把麦子扬起又落下，似乎扬起的不是麦子，而是储蓄了一个夏天的热量和对于生活的满足。

收完麦子，娘总要烙几张新麦面做的葱花饼，再打上一锅香喷喷的鸡蛋汤。娘说我是五月出生的，生我的那个早晨，她还在地里割麦子，阵痛来了，从麦地直接到了乡卫生院，就因为这个，奶奶固执地要给我起乳字叫小麦，可是倔强的娘就是不同意。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娘倔强，是娘想让我走出那一块麦地和村庄……因而在我的生命里就和麦子有了难分难割的缘分。我珍惜麦子以自己的生命亮色无声地向人们传达的信息，我理解农民站在麦田旁边的幸福感觉，我尊重农民对于麦田付出的劳动；麦子哭泣的时候，我会落泪，麦子忧郁的时候，我会伤心，麦子在人们呵护下健康成长的时候，我也充分体验着生活的幸福、和谐和滋润。

娘带我进城了，乡村还留着我的根；黄土地有我的舅舅、叔叔、姨母……和乡亲们，因为这个，我们在县城的家就成了一个农资供应站，亲戚和乡亲们到县城总是经常到我家，传达着土地消息和收成。我和娘虽然不再直接务农，心也和他们在一起高兴和悲苦。说实在的，在这几年了，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信息，实在使我高兴不起来。他们说种粮食只能吃饱肚子，挣不到钱，有的时候，除去浇水、上肥的费用，再交公粮，还要陪钱，村里的年轻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他们宁愿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也不愿在家侍弄土地了；家里的土地给别人种，或者就荒着。在家里耕作的，是那些走不出去的女人和老人，老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麦子和玉米就是他们的幸福资源。

种麦子不仅仅是欣赏，更重要的是供应生活。我的三姨夫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三姨有高血压。前年他们的孩子考上了内蒙古大学，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学费的事情令三姨夫在一个星期内花白了头发，我知道后答应给他凑齐。和三姨夫一样，农民们盼着粮食有一个好价格，太低的收购价格，伤害了他们的自尊，看着积攒了几年的陈麦子，三姨夫说，霉了也不卖，看着它，心里塌实。

终于有一天，三姨夫打来电话说麦子长价了，把人的心长热了。他在电话那一边高兴得像个孩子。.我说，你跟乡亲们传个口信，买化肥和农机时一定要拐到俺家。电话的那边激动地说：“一定，一定。”中国的农民就像是孩子，非常容易受伤害，但是，只要给他们一点阳光，他们就会发出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