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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个中篇-迷香之城
[楼主] 作者:江湖j1_  发表时间:2005/05/17 13:12
点击:306次

 

“心中之语难以表达殊时之思绪万千,吾等为此人所感,故此生将有所改变。死之缓启人之智慧,使吾等渐悟相逢之前问候是何等之必要。相逢自是注定,或是不日,或是一生…上帝收容你,赐你平和…”

文/江湖

<一>

想起我和Lisa的相逢,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仿佛一颗寂寞的鬼魂,在一个寂寞的夜里,带我回到过去的时光,找回属于我的记忆。让我在之后的许多夜里,哪怕仅仅是作梦,也能有幸福的好时光。

对于女人抽烟的印象,是从Liya开始的。

我那时候刚刚从95.1兆赫的一个长篇小说里挣脱出来。没有烟的夜晚在写字台前我是坐不住的,我试图下楼寻找一种叫Era的埃及纸烟。这是一种在《人约黄昏》里出现过的香烟,然而这样的希望在世间恐怕是渺茫的。街上的行人像树叶一般要被飘走,冬天的路灯总是昏昏的要睡着了,估计是起了雾的缘故。我站在街尾的一盏路灯底下,燃了最后的一根香烟。

夜好象是很深了,那些卖杂货的店铺已经没有了灯火。我朝路灯呵了一口气,路灯就更加迷茫起来了。街上的行人转眼间都没了踪影,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冬夜是一种没有风的寒冷,我拉了拉领子,盘算着走远一些的路。

然后我就看见了Liya,一个穿着红色紧身服的女人。她有着一付美好的身材,衣服是那种鲜艳得能刺痛眼睛的红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在这样的夜晚。至少,她不该是从一片黑暗里走出来的。

“见到你真令人开心,还有烟吗?”她问。

“真不凑巧,没有了,最后一支。”我吐着烟,望望天空,天空干净得连一朵散淡的云都没有,呈现出一种虚幻的蓝紫色。

她拿起我手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我知道我出来就能遇上你。”

“你不会是从下面上来的吧。”我揶揄她。

“你认为呢?”

在路灯底下我看不清楚她,像被过了一层滤镜,不过她身上始终有一种迷离的怠倦,似乎经历了几世风尘。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了这种味道。她那时候跟我在同一家公司,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的与众不同——那样的疲倦。“去买包香烟罢。”我说。

“走吧,我知道哪个地方有。”她径直挽起我的手臂,离开了那盏幽怨的路灯。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法国香水味,让人颇为着迷。

我们折了几条街,拐入一条有青石板的巷子。那是一个我非常陌生的地方,而我对这城市是很熟悉的。那里几乎没有灯光,但她仍然能娴熟地领着我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走入黑暗的经验,仿佛进入幽幂城界,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感觉到她与我靠得很近,那种令人麻醉的气息一阵阵漂着过来。我问她说这是什么地方,她压底嗓音说不要讲话,我感觉到她的威严,竟也不敢说话了。后来看见远远的一点灯光,她领着我快步走去。

终于出了那条巷子,看到光明我有些雀跃。“亮的地方真好。”我说。“我却不喜欢。”她走得有些累,吁了一口气。我暗自估算了一下,在那巷子里居然走了有十分种之久。我朝四周看了看,是陌生的地方,景致全然与我来的城市不同。有一些低矮的平房,影影错错,路上是铺的石板,灯光底下看起来,是很粗糙的工艺。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高一些的洋房一样的白色建筑,铁花玻璃和圆顶是欧洲的风格。周围种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遇风萧萧。我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这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因为一直喜欢杭稚英先生画的月份牌,所以对这种建筑有了些印象。“这种建筑…”我差点惊呼出来。

Liya并没有留意到我脸上的表情,她朝一个有灯光的小房子指了指,“那里是买香烟的地方。”她依然挽着我的手臂朝那地方走去,并没有刚才那样匆忙。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我明白不是在做梦。既然来了,不妨看一看罢。心里这样想着,安然了许多。

卖杂货的是一个戴着黑绒瓜皮帽的老人,领子拉得很高,一条深褐色围巾几乎包住了整个脸,只露出眼睛两条眯缝,他其时正在瞌睡,听到声响,把头抬了抬,看了我们一眼,“先生太太要什么?”他对我们的称呼让我觉得奇怪。我问他说有没有Era的香烟,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是浑浊的,带着诧异,“对不起,没有,很久没有人买这种香烟了。”“很久?”,“那么,是有人来买过了?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人么?”我吃惊地问他。他摇了摇头,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我问他要了一款别的牌子,他悉悉簌簌从柜子里拿给我,特地多看了我一眼。

我抽出来香烟,递给Liya一支,她深深吸了一口,朝我脸上吐了一阵烟气,问我说为什么要买Era的烟。我问她:“你看过《鬼恋》这个故事么?”。她回答得很快,说没有。“电影呢?《人约黄昏》——梁家辉的片子?”她也说没有。我又问她说你是住在这里么。她答是的,教我去看她住的地方。

我们沿着石板一路走去,绕过那些梧桐树,踩到叶子的时候脚底上沙沙响。她有些欢快,兀自转了一个圈,“我最喜欢这个时候了,多么地安静。”她的样子像黑夜里的一个鬼魂,一个香艳的鬼魂,在过去的时光里翩翩起舞。我又想起来这个地方,是那样的神奇,人世间已经没有这样的地方。难道我是到了鬼域?还是在时光里穿梭了一回?“你,发什么愣呢?”她跑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吧,带你去看我住的地方。”我看了她,是有影子的。又相信这是现实的世界了。

我们后来走入一个乡下的地方,脚底带着松软的泥土路。月光下能看见层叠交错的平房,都没了灯火,白墙黑瓦就更加的明显。再远一点就是青黛般的远山了。四周很寂静,惟有那么几只蟋蟀躲在某一个角落滋滋作响。一路上我们低声讲诉着彼此的一些事情,也怕打破这夜的沉静一般。有时惊动了某户人家的狗,便凶横地吠了几声。

她领着我来到一个狭窄的黑漆铁门面前,说这就是了。我看了看周围,隔着很远的地方才有几处房子。她上去开了门,那门仿佛是多年没有人开过了,发出支支嗡嗡的惨声。穿过黑长的弄堂,我随她上了楼,踩着咯吱做响的木楼板,四周散发着一种世纪初期的古老并且沉重的味道。
当我看到那条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我确信我已经进入了一个故事里: 红木的家具, 极大的床,地板是樱桃木的褐色,大半个房间铺了讲究的地毡。如果她穿一条穿着白绸的睡衣,我会称她“鬼”,那个在《鬼恋》里自称“鬼”的女子。我径自走到一个古色的柜子前面,打开第一个抽屉,一把铜锈小剑,就真的躺在那里。 Liya相当惊奇地跟着我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并不作答,端起小剑仔细地观看。我去拨它,用了一些力气才拔得出来,剑刃仍然闪着冷冷的光辉。“就是这把剑…舔过男人和女人的血…”Liya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把剑的?”我说:“我早就知道它了。”

Liya要我说给她听。我就把那个故事告诉了她。说是上世纪30年代初,一个男子去买烟具的时候。遇上一个女子去买那种叫Era的烟。 女子称那男子为“人”,自称“鬼”,后来他又去“鬼”的住处——几乎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当然也有这把小剑。他们之间有着谈话的约定。那男子迷恋“鬼”的气质,多次去寻她,而“鬼”却是做过革命工作的,刺杀过许多人,历尽无数人生,厌倦人间里如同鬼蜮一般的生活,为了逃避人事后来在世间失去踪影。剩着“人”痴痴守望。

Liya说她住下这个房子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有了的。并不知道与甚么故事有牵,她又说不相信我讲的故事,怕睡不好觉。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她说喜欢清静来着。

我当时心里已经非常地惊奇,却没有表现出来。这一切都仿佛做梦一般,而Liya,也好象故意在隐瞒着什么事情,她自然不可能为了因为香烟带我到这里来。而她现在,又好象没有要揭开谜底的意思。

过了没多久,她便要我回去了。她问我说认不认得回去的路,我说认得的。她起身要送我,我又不忍心让她来回走路。她说,她必须送我走过那巷子。我才想起来那条暗巷,不免有些发毛,就顺从了她的意思。

终于又走了回来。她站在那巷口,一身红衣,在黑暗中是那样的醒目。她轻声与我道别,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天夜里回去之后,我开始有了一种不安,想着是遇上了不平常的事情,但又找不到头绪。后来在忐忑中入了梦,又梦见一身红色的Liya笑着向我走来。梦里又好象她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醒来之后又拼命地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下来的几天里,我固执地去寻找那条巷子,但明明走到那地方,却又找不着。心里不免有些懊恼。又不肯相信这是鬼事,因为那包烟还好好地在我的书桌上摆放着,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抱着能再碰见Liya的希望,又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失落了。

<二>

我自己又有着许多的事情打扰,人在凡间里,总还是要想着生计的。加上有一个极要好朋友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吃了官司,我刚好同告他的那一方较为捻熟,为他奔波了许多回。后来也就渐渐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淡忘了。

有一天大概是我正要吃午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她告诉我说是Liya的朋友,问我有没有空闲,因为Liya好象遇到什么麻烦事,要我傍晚的时候到海滨长廊去会她。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去到了海滨长廊--一条狭长的走廊,临海而建。清晨或者傍晚,是上了年纪的人休闲漫步的好去处。三五成群,打扑克牌或者下着棋。隔着几十步,便有卖茶水和小食的摊子。吸着咸湿的海风,我想起来第一次同Liya的约会,在一家可以望见海对面小岛的咖啡店里。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晚上,谈了一些人一些事。一转眼,就几年过去了,竟再也没到这里来过。想必她是仍然孤独了许久,如果不是那天深夜的巧遇,可能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到了咖啡店前面。

上了二楼,Liya已经在里面等我了,还是在那个位置。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裙装,头发披在肩膀上面,空调底下看来是不怕冷了。我要了一壶巴西碳烧,问她是什么急事,这样紧张叫我来。她一幅相当疲倦的样子,好象熬了几个通宵,眼圈有些发黑。竟还对我笑了笑,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找我出来闲聊。咖啡上来以后,我点着了火,不紧不慢地煮着。Liya说喜欢看我煮咖啡的样子,很有意思。我说你如果看见我下橱的样子,会更有意思。她一下笑出了声,“这倒是稀奇事,你懂下橱么?”我说很多人都认为我不懂的,但没办法我就是偏偏懂,就是不常下橱,除非有稀客。她又问我说那她算不算稀客,我说也算一个吧。她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你稀客中的稀客呢?”。我说:“你知道哪怕真的是我也不会说的。”她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粉牙,“你这人,我开始有点喜欢上你了。”我给她倒了一杯咖啡,“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你神神秘秘的,一般人会给你吓着。”她反问说:“那你是一般人么?”我就笑了。

她不说话了。端起来杯子,侧着脸望着窗外,脸色突然有了一百二十分的沉重,但却有着一百三十分的迷人。我递给她一支烟,给她点着了火,自己衔了一支。天色开始暗淡了下来,对面小岛华灯初上,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摇荡着人的心。

她说她要讲她的事给我听,说的时候并没有看我,目光很遥远。她问我说奇怪么,从来没有讲过的事情,却突然要说出来。我说不打紧,肯定是你遇到什么不爽快的事情。你不说我自然不会问你,你要说我却当一个听众就是了。她又说叫我不要打断她,不然她会讲不下去。我说好,看得出来她的混乱,想必是很不普通的事情。我要了一点点心,慢慢吃着听她的故事。

“我的祖父是一个神父,奇怪么,我要讲我的祖父。是因为到现在我还随了他的性格,喜欢安静”,“但你知道,我又是个桀骜的人,所以又喜欢独处。”

“每当遇到不平常的事情,我就会想起小时侯祖父做祷告时的话语,那些语句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
我还记得有一段是这么说的: …死之缓启人之智慧,使吾等渐悟相逢之前问候是何等之必要。相逢自是注定,或是不日,或是一生…上帝收容你,友谊仍长存…愿上帝之光照耀你,保佑你…上帝临驾于你之上,展露微笑,赐你平和…热诚人类之理解构筑了我等将与来世之永久托付之所,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可是这一次,是没有用了,我无法安静下来,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相信我说的事情。”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胸前挂着的十子架银色链子,她有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链子。那么,她是信基督的了。

我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她轻轻泯了一口。

“但我的父母并不关心我的成长,所以我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十六岁的时候…”她停了一停,“我就离开了家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时候…不会生存,就跟了一个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是有着家室的…那个男人他很疼爱我,说我像他初恋时的恋人…可是他是有家室的,不能完全地疼爱着我,我又慢慢地发觉这种生活的渺茫,好几次都想要离开他…他不让我走,说要好好照顾我,但我后来明白了,他只把我当做他种的一棵树,空闲的时候浇浇水,剪剪枝,果子熟的时候摘几颗吃吃…我在那里又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很孤独地生活着…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后,我就偷偷地离开了他,到了这里…”

“然后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安定了下来…开始的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她们对我很好,现在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她们…可是尘世是很复杂的,,我又有了一些虚荣心,因为贪图更好的生活,我就和别的男人有了关系…你会嫌弃我是不是,我是个坏女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那些男人也只是迷恋我的身体,我是明白着的,但你要知道我是有选择的…晚上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很少和别人来往,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因为这样,变得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

“我换了很多工作,也换了好几个城市…最终还是回到这里,那就是为什么这几年你和我失去联络的缘故…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没有地方落脚,开始认识的那些朋友好心要收留我,但你知道我是爱面子的,又不肯打扰她们…”

“下面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夜很深的时候,我在一个茶馆里碰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套单薄的黑色衣服,戴着白手套,我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觉得她脸色凄白…但她身上有一种味道,让我觉得很亲近,好象是认识了很久的一个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像中了邪一样…她就说她刚好有一个房子,而她正要远行,问我能不能替她看管那个房子…我就答应了,”

“然后,她就像那天晚上我带着你一样带着我到她的家里去,我开始也有些恐怕,那样的地方…但我到了她的家以后,我就开始喜欢上那个地方,好象一开始就应该是属于我的一样…她告诉我两件事情,一件是出来的时候要趁天没亮,回去的时候要天黑,否则就找不着回去的路;另一件是不能带别的人去那里…我答应了,她又不许我问别的事情,”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了一声,那她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答应了她,为什么还要带你去那里?这是下面我要说的,后来她去洗澡,出来的时候把我吓着了。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她。她披着一条白色的睡袍,头发湿的披下来,是那样的美丽,她的皮肤又那样的白皙细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就好象图画里面的人,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她的美丽把我吓着了。她又和我说话,声音是那么好听,能让人安静。后来我和她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临睡前她请我抽了一支烟,是一种放在烟匣子里的纸烟,我从来没抽过那种烟, 有一种淡醇而迷人的味道。”

是了,那一定就是Era。我心里这样想。

“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而她已经没有了踪影,我想起她说过的话,就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到天黑的时候才回去。而白天里,我是怎么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好好地看清楚那个地方,”“我心里觉得很惊奇,但又答应了她不讲出去,直到那个晚上我碰见了你,我知道你是个不寻常的人,就想着带你去看看那个地方,那时候已经把答应她的话忘记了。而你就好象对那里很熟悉一样,教我委实吃了一惊。”

“然后下来的几天里,就真的出了事情了…你走后的第二个晚上,那个女人就出现了,她非常生气,她责怪我说好心给我地方住,我却那样不守诺言带了一个外人来,她生气的样子也很骇人,仿佛能一下子决定你的生死,”“我辩解说你是我极要好的朋友,不会说出去的,又说你不是平常人,而且好像对那个地方很熟悉,说不定有着什么缘分。”

“她听了之后也有些惊奇,就教我把你去的情况说给她听。听完之后,她的脸色有些变了,好像有些害怕,又有些惊喜,后来她不要我说话了,自己坐在那里抽纸烟。看起来已经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了。”

“下来的几个晚上,我回去就再没见过她,但睡到半夜的时候,又能听见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我偷偷开了门去看,又没有人,心里就恐怕了起来…”

“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你碰到过一些古怪的事情,也有一些不平常的朋友,说不定能找出些头绪,这几天我都没有睡好…”

Liya结束了讲话,一副很疲倦的样子。她自己抽出来一支烟点上了,深深吸了几口。

我给她换了一杯咖啡,外面的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岛内和岛外的灯火互相映照,亮了半片天空。探照灯好像在城市的上空寻找着什么,一下穿过云层,一下又游走的无限遥远。

我问她:“我可以说话了么?”她无力地点点头,闭着眼睛。我说:“你说我有一些不平常的朋友,是什么人?”她说道:“不是那个简伟和夏先生么?”“夏东和?”“对的。”“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和我提过的,忘记了么?”

我有些窘迫,“是了,说过的,”“他们还真是不寻常的人,一个做心理研究做到疯人院里去了,一个弄什么时空转换弄的现在日夜颠倒。”她笑了笑,吃了点东西。“和你在一起总能叫人快乐。”

我说:“天色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这个事情我两天内给你一个消息。”她快活了起来, “那么,你是答应了?”我点了点头。

<三>

我约了夏东和一起去松山精神院探简伟,三个人许多时候不见,快活了好一阵。简伟还是神神秘秘,我问他做什么呆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不正常的人。他问我说你觉得自己正常么?我说我比你正常得多。

他说让我测试他,于是他就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他们精神院里,院长决定挑选几个比较正常的人来看管其他病人,夏东和赶紧问这里头是不是也有你一个,简伟说你别打岔,院长到了一楼,问那所有的病人,你们可知道有一种水果,是圆的形状,红的颜色?有一个病人说我知道,院长问是什么,病人说,是苹果,院长说对的,你是那楼长;院长又来到了二楼,问着所有的病人,你们知不知道有一种水果,黄色的,长条形状,要剥了皮来吃,是什么?又有一个病人回答道我知道,是香蕉。院长说对的,你是那楼长;院长最后来到三楼,问所有的病人,有一样东西,能放出来音乐,有着摇柄,是那个什么什么…简伟一时情急,思索了好一阵,我笑着说你还是不够正常吧,那是留声机。简伟马上说答对了,你是那三楼的楼长。这一下把夏东和乐坏了,我看不正常的人是你。

我问简伟说你研究得这么深刻,呆在这里岂不是浪费了时间?简伟说我要是出去了,你怎么寻得到我?我说那么,你是知道我要来寻你了?简伟说不单单知道我要来寻他,还知道是因为女人的事情寻他。这回我真的吃惊了。夏东和笑着说,你哪次不是因为女人的事情寻他呢?

我们寻了一个僻静有树荫的地方坐着,看得见远远的葛叶和红色蓓蕾在灌木丛里摇曳,温暖的风和稀疏的阳光从枝桠间投了过来。我讲了Liya和我发生的事情,探索他们的意思。夏东和好一阵不作声,后来问我说那个地方真和书里描述的是一样的么?我点头。他一下来了兴致,说想去看看。我说寻不着了。Liya已经带我去了一次,再带别人去恐怕不太好。他说我是经历时光倒流了,那条巷子是一个时光通道,能让人回到过去。依据相对论,当速度超越光速时,人便可以在时光里穿梭,那条巷子便有着可以让速度超越光速的能量。我笑他胡诌。

下来他就讲了一些关于时光转换的故事,轮船在百幕大三角的神秘失踪,飞机在喜玛拉雅山脉的无端遁形,又谈到大金字塔里的神奇能量。他又讲了一个具体的故事,说是二战时期,在英国有一个父亲和两个儿子,去郊外试飞他们自制的飞机,父亲自己开着飞机上了天,之后就在天上失去了踪影。那两个儿子以为是出了事,于是与人四下寻找,未果。到了耄耄之年,他们的父亲又突的从天上回来,容貌并没有改变。这事上了报纸,被称为奇事。他分析说,在不同的空间里,时光的流逝是不同的,如果把空间比做一个个旋转着的陀螺,那么有的转的快有的就转的慢。所以会有时间上的分别。看来他的确研究得很深了。

我问他说那么,为什么当我再次去的时候,那巷子就寻不着了呢。他略做思索,说了他的对于空间的分析推测。如果说科学新的发现是四维空间,那么他的推测便是五维空间。

五维空间的结论是:空间有着不同大小,与不同存在形式。甚至可以互相包含与互相交叉。空间太大,或者太小都可以为人所无法发现。比如我们生存的星系,可能在含在别的空间里,小得如同一颗尘埃那样。也可能我们的周围有着无数个不同空间,只是存在形式的不同,让我们感知不到。那么,那条巷子,便是一个这样的空间。他为他的发现兴奋不已,说着要去看那个地方。

简伟紧锁眉头,看得出来他并不太同意夏东和的观点。我问他的意思,他好久才开了口。“如果那是个时光穿梭隧道,为什么你去到的是书里那个年代而不是别的年代呢,再或者,不是去到未来呢?”,

是了,我一下同意他的观点。夏东和也突然醒悟过来,“那么,你的意思是,和那个神秘的女人有关系。”

“对,”简伟站了起来,“拥有时光穿梭能力的本体不是那条暗巷,而是那个神秘女人,”“甚至,她已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

夏东和纠正他说:“应该说不是这个时空的生命。”

简伟并不理会他,“不管她是什么生命或者不是生命,是她赋予那条巷子能量,她利用那条巷子来和这个世界的人沟通。”

“是这个时空,”夏东和又纠正,“真可惜不能亲自去看一看。”

“其实,那天深夜我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暗自有了这样想法,只是不敢肯定。”我说,“而且没想到同那个‘鬼’也有关系。”

夏东和有些不忿:“所以,你找我们来是让我们肯定你的想法?”我笑了。

简伟在我们周围跺了一圈,问我有没有烟。我问他说这里能抽烟吗?他说他可以,院长只准许他抽烟。

我给了他一支,他点着了烟,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那个朋友现在决计是有了麻烦,你可以再去会会那个神秘女人。”

“说不定还会有更惊人的发现。”夏东和也说,“不过,你再次去的时候记得在那周围做个记号,我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四>

我又约了Liya,教她带我去那个地方。她有些不快,终究还是带我去了。再次走那条巷子的时候,我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是一种慢的感觉,比平常走路的节奏似乎慢了一拍。这让我琢磨不透,难道必须是慢的么?走到那个狭窄的铁门前我突然想通了,是因为那条通道的速度已经超越了光速,然而我行进的速度还是和平常一样,再者心里于上次又有了一种故意的知觉,所以感觉上慢了。

上了楼,我开始仔细地研究起来这个房间,因为上次走的匆忙没有看仔细。和书里描述的一样,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远处左边又一个门,大概那就是“鬼”住的地方。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那个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上次我打开的古色书柜就在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我走到左边的门前,试图推开去看,Liya在我后面出了声音,“要探别人的房间也不问主人的意思么?”

这声音是那样的冰冷,冷得我从头到脚浑身冰凉。我一回头,Liya还是Liya,只是神色变了,一副极为庄重的样子。

我抖了一个机灵,朝那个书柜靠了过去。“你不是Liya。”

“当然不是,你,不是要见我么?”

“你知道?”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一脸的严肃。

“这样和你说话实在不习惯,”我说道,“能让我看看你原来的样子么?”

“那么,你,是要看鬼相了?你难道不怕么?”

“能让我害怕的事情也实在是不多。”我摸了摸鼻子。

“死都不怕么?”

“如果死了能像你这个样子,那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并不是什么人死后都能有魂灵,大多数人只是一堆腐肉。”

“如果你不让我看你的样子,我想,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她暗自笑了一下,却教我看了出来。“你这人,的确是很有意思的”,“明明是你要见我,却非要说的像我要见你一般。”说完她转了个身,就换了一副样子。

我仔细端详她的模样,是二十八九的年华,她的脸是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有七分像鬼了。再有是她的那种美,一下子倒叫我用不上言语来描述,直觉得美得摄人心魄,这样就十足的像鬼了。因为这种美丽绝不是属于凡间的。

“你,好象知道很多事情。”她的目光无比锐利,好象要看透我的心。

我笑了笑,“我还知道你应该是不会笑的。”

“我不会笑么?”说完她就发笑,这笑声是富有展延性的,从笑完起,悠悠悠悠,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可以听到。

“那么,你是会笑的。”我说。

“我知道你是要激我,从一开始你就是要激我,”“所以接下来请你不要再这样做。”

“我想知道的,你是人还是鬼,还是别的什么…”

“这倒是真的可笑,除了人和鬼,还有别的什么么?”

“总还有一些的,我知道你的学问很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只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你的学问有一部分恐怕过世了。”

“那是你的时代,你就称它为现代么?”

她这话教我意外,我真是小看她了。她的道理是,在不同时空里,是没有绝对的现代的。但是我心里明白,若不在气势上压倒她,恐怕落得跟那个故事里那“人”一样的下场。我听简伟说过一些心理上的分析,她是属于极要强的那一类。

“这话有你的道理。不过,我们就这样站着谈话么?”

说完我定了一看,她已然坐着,说道:“要站着那是你的事情。”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我该佩服你了。”

“为什么?”

“能叫我答不上来话的人,你还是第一个。”说完我从那个柜子里拿出来那把小剑,在手上把玩着。而我的眼睛是一直盯着她的。

“那么,你,怕我伤害你么?”,“若我要伤害你,你手上的东西已经是没有用的了。”

“哦?那么你不是人了?”,“但,恐怕你还不知道,到我手上的东西,很多我都能教它发挥它原来没有的作用的。”

她第二次发笑,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Liya说的没错,你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人,但你,终究还是人。而且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不是么?”

“你这话有些问题,你能告诉我什么是‘人’么?它只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我们把死去的魂灵称为‘鬼’,把别的空间里的生命称为‘外星人’,难道,这样碳水化合的有机体能称为生命,别的东西就不能称为生命么?”

“你们的科学不是这么说的么?”她反问我道。

“比方说,‘人’依靠着水和氧气生存着,那你可知道在别的空间,不依靠水和氧气的东西也一样能生存么?而它们,反而在有氧气的地方,就不能生存了。对于火星的探索,以缺乏生存条件和没有生命体作为结束,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上面不知有多少别的生命体,只是存在形式不同不为发现罢了。有时,科学实在是可笑。”

“那是人事,与我是没有关系的。”

“与你,的确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你是什么呢?”

“你愿意称我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你觉得‘鬼’让你害怕,你称我魂灵就是了。”

“那么,魂灵,你告诉我,我的朋友Liya到那里去了?”

“你,这样在意她么?”

“当然,她是我要好的朋友。”

“看来,你是在意她了。我如果告诉你,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你相信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借用了她的身体了?”

“随便你怎么说。那么,你来寻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你。”

“仅仅是为了见我么?”

“是的。”

“不是因为知道我是谁而来的么?”

“你不是魂灵么?”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么?”

她这话叫我有些想不透,我是明明的知道她了,怎又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不就是‘魂灵’么?”我又问了一次。

“你,看来是真的忘记了。”她轻微喟一声,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说:“你该回去了,天亮你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这是你说的鬼路,我是人,所以要被迷住,对么?”

她又不说话,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匣子烟,抽出来递给我一支。她的手指细长白皙,非常好看。我接过来的时候故意去碰了碰她的手指,有薄薄的温度。她并没有躲闪。而那烟,是白色的纸烟,看来就是Era了。我吸了一口,确实有一种淡而醇的香味。

“是Era对么?”

“你又知道这烟的名称了。”

“我看过一个故事,和你有些关连。”

“那么,我是故事里的人了。只是,还有些事是不为你所知道的。”

我望她,有些茫然。

“奇怪么?我请你抽烟。”,她顿了顿,说,“须得抽了这烟,你才能够回去。”

我想起来Liya也曾抽过Era,所以她可以在那巷子里来去自如。我心里暗暗叫奇。

她夹香烟的样子也很好看,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仿佛那烟随时会掉落一般,而她的无名指和尾指稍稍上扬,一付自然天成的优雅。我心里又不犹暗自赞叹。这样的女子,在世间恐怕是寻不着了。

后来我独自离开了,她没有要送我的意思。而我,是希望能和她一起漫步的。她的美好与冰冷,让我有了瞬间的留恋。临走之前,我问她借了那把小剑,说看着喜欢得紧。

<五>

我把那剑交给了夏东和去研究,自己向公司请了一阵假期。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在琢磨着和她的对话。她有一些话是让我特别费解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么?”…“还有些事是不为你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当然有很多。为什么她要故意这样说呢?除非这样事情是和我有着什么关连。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又想着她从始至终都称我为“你”,不是平常那种第二人称的感觉,反倒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只是为什么不一样称我为“人”呢?

我又计算着她的年代同我的年代的距离,如果她还活着,那么也该有八九十岁,而她仍然那么年轻。莫非她真的变成了“鬼”?而我是不肯相信鬼说的。唯一的可能是她有了什么奇遇让她可以容颜长驻青春不老。我又回头去看了那个故事,故事结尾处说的是“人”大病初逾时她给“人”留了一封信后就远行了,后来在她先夫的父母去世后,她卖了房子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那么她的远行必使她有着什么样的奇遇。但为什么又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再次出现,又同Liya有了牵连。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苦思索着,没有想到与她的一次会面,短短的几句谈话,竟使我有了这么多难题。在苦思的过程里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光阴,而她的音貌又不时在我脑海里浮现,使我想念。直到有一通电话惊醒了我,接起来,是夏东和的声音,他问我说还没饿死么?我这才醒悟过来已经两天没进过食了。但并不觉得饥饿。夏东和说请我去吃饭,有事情要和我说。

见到夏东和是在一家常去的茶馆里,他颇为激动,我认为是他研究那把小剑有了结果。一问,果然是,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把小剑,但是剑身上却有受过高强度辐射的痕迹。同时,还残留有那种奇怪的辐射,只不过已经很微弱了,对人体没有大的危害。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开始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不小心放到电视机屏幕旁边的时候,屏幕居然闪了几闪,他一拿开,又不闪了。后来拿去化验,就发现了那种辐射。他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他问我说哪种东西能放出这样强烈的辐射。我反问他说你想说什么呢?他说也不敢肯定,但我们这颗星球上是绝对没有这种辐射的。它与核或者地心的高强辐射不同。我要他把剑还给我,他反要我讲述去会那神秘女子的过程。我没有说的详细,只是向他讲述了心中的疑惑。

他叫了一些茶点,坐在那半天不响。突然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差点骇我一跳。茶馆里的客人奇怪地盯着他。他觉得自己的激动,便伏在桌面上,两个眼睛放射着光芒,“我有一个奇怪的设想,”他说。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那个神秘女人,她要找你!”他的语气把我骇了一惊,我感觉到我的脸色开始沉重下来。“我的意思是说,她要找的人不是Liya,是你!”说到“你”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语气。说完他迅速地喝了一口茶,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点着一支烟,得意地望着我。

我也吸着了一支烟,双眉紧缩,夏东和的这句话教我找到了答案。她,是要找我的了。她与Liya的接触不过是个引子,我才是那后面的目标。我想起来那个晚上与她交谈,她一直都没有要驱赶我的意思,倘若像她说的那样,我是个外人,她便不会与我罗嗦了。而她的话语确也有一种试探的口气,并非真正与我研究什么人与鬼的事情。而我,是与她有着怎样的牵连了。然而,这些也只是设想。要得到真正的答案,我还必须去见她。想到见她,心里又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慌乱。我突然笑了。夏东和问我说笑甚么。我答说笑我自己。

我再次去了那个地方,这一次是自己走去的。路过那些梧桐时,远远望见了小店铺的微弱灯火,那个老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望了望我,又继续睡去。我突然对这个店铺产生了兴趣,四下漆黑的地方居然有这么一点灯火,难免不叫人起疑的。我悄悄拐了回去,站在货架前,敲了敲,把他惊醒。“你,做甚么?要打劫么?”他有些慌张。我问他:“你这有卖Era么?”他听我这么一问,才想起来是我。他摇着手,脸色是惊慌的。“请你以后不要来问这种烟了。”“怎么,有问题么?”我说。“请你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他一下生气了,一付任我怎样都不再开口的样子。看来,事情在他这里似乎又有一些什么线索。

我离开那地方,朝“鬼”的住所走了过去。路上又想起了她的模样,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心里就愈加地慌乱。我问着心里的自己:只是好奇的开始,本又无所畏惧的,怎会又有这样的慌乱。好象有一种莫名的拉扯,使我不停地坠落。又如同吸食海洛因的人,有了第一次,便身不由己地上了瘾。直来到她门前,我抬手敲了敲门。心里突然希望来应门的是Liya,这样便可以释然。过了一阵,门开了,应门的却仍是她——“鬼”。但我心里反而有了喜悦。她引着我上了楼去,请我坐下来,是一种温柔的客气。

“那么,你,是想明白了?”她端出来两杯热咖啡。

“我来寻你,是因为没有想明白。”

“你这样说,便是有一些明白了。”她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好看的笑涡。

“是的,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我,是么?”问出来这话,语气是不肯定的,但又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你希望是么?”她拿出来烟,给了我一支。

我没有回答,吸着烟,让烟雾把我包围。

她见我不说话,也沉默了。默默喝着咖啡。似乎要和我僵持一般。但她又站了起来,踱到那黑色的钢琴前面坐下来,弹奏着一支曲子。曲调是轻快高扬的,使人仿佛看见明媚的春天。而我,似乎对这曲子是非常熟悉的,如同我的上一世这样的音乐常常陪伴我一样。我听着,就入了迷。我看见在一个芳草萋萋的春日里,我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与同样是白色衣裙的她,走在那草地上,我们挽着手,亲密无间。而这时,我不知觉地走到她身后,把两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停止了奏弄,抬起来美好的脸庞,秋水一般的明眸凝视着我。

“你,终于肯想起来了么?”

“什么?”

“你一定要我亲自来告诉你么?”

“告诉我什么?”我如同一个傻子一般,只知道答话。她的样貌如此接近,让我一时间有着许多杂乱的思想。

“你终是没有记起来,”她叹了口气,“我等了你两世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你说甚么!”

“还是等你想得起来的时候再说罢。”她起身,端了咖啡给我,“要凉了。”

“可是你刚刚说你等了我两世,是甚么意思?”我接过来咖啡,并没有喝。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轻轻喝着咖啡。这时,有雨在窗外下起,敲打着玻璃,发出密急的声响。我走过去关了窗户,移了张沙发对着她坐下。她又燃着一支纸烟,缓缓吐出。似乎内心在剧烈地争斗。

过了许久,她说出来一句话:“你是我的丈夫。”

我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这话着实骇人。我想不起的牵连竟然是这种关系。

“你还记得我奏的这支曲子么,是你教给我的。”“而我,在你有生之时是常常为你弹奏的。”

我茫然地摇着头。

“你连一丝都记不起了么?我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苦等了你两世,你连一丝都记不起么?”

“那么,你是我的妻子了?”说完之后,我又觉得这话的愚蠢。

她点了点头,眼圈已然有些红了。她站立起来,拉着我走到那窗户前面,指着远处的一个尖顶建筑,在雨中迷离着,是一个教堂。“我们就是在那里结了婚。”

我看着她,她的手紧握着我的手,让我觉得温暖和有力。“为我们证婚的是麦平神父,他是Liya的祖父。”她又说出来让我惊讶的话。

“原来是这样的牵连,难怪要找Liya了。”

她又跑进去左边的那一个房间,拿出来几件男人的衣裳,铺在床上,说:“这是你穿过的衣服,你也忘记了么?”

我看着那些衣服,是一套男装小衫裤,想着应该是隔了很多年了,可是仍然是崭新的,可见她保存的很好。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么,不论几世轮回,你终要和我在一起的。”

她对丈夫的深爱深深感染着我,让我有了勇气,一下把她抱在怀里。抱着她的时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是与我与她有关的,仿佛真是我的前世,有着说不清楚的纠缠。她开始抽泣了起来。又让我觉得她的脆弱。

她又一下离开了我,恢复冷静的样子。窗外的雨声显示了房间的安静,我能听见自己不平衡的心跳。

“现在你该回去了,不能在这里久留,”

她的离去让我有一丝的怅惘。

“隔一些时候,等我安静下来,再和你谈。”

“那么,明晚我再来见你。”

“恐怕不行,明晚我仍然不能见你。”

“那么,是什么时候?”

“到你想起来的时候。”

说完话的时候她径自去拉开了门,望着我,是逐客的意思了。下楼之时,我突然的再次要去抱她,以做告别。却被她躲了开去。她说:“这是没用的,现在你没有找回记忆,那么,于我来说,你同一个陌生人是没有分别的。”

“那么,请原谅我的荒唐。”说完,我就离开了。

<六>

回家以后,我的内心久久的不能平复。想着与她的那一个拥抱,有一种仿似轮回的爱无地滋生,这真是不可思议。又想着她悲伤的表情,让人无端的怜爱。莫非前世我真是她的丈夫?这与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相信空间的转换,却无法相信命运的轮回。因为那是形而上的说法。毕竟有科学依据的东西能让我寻到思维的逻辑。但我又想起来对她说的,科学是可笑的。这样说来她又有本事令我自相矛盾了。想到最后我突的想起只顾着哀怜她,把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那把有辐射的小剑和那个时光通道。看来我真是鬼迷了心窍了。那个晚上我想来想去,又忽喜忽忧,竟一夜未能成眠。

这些难解的谜困扰着我,忍不住地再次要去见她。但又想起她的话,这样去见她恐怕对彼此只是于事无补的纠缠。我真的必须找到谜底,寻回上一世的自己才可以去见她么?茫茫人海里,我去哪里找回上一世呢?我这样问自己。这些困扰使我几夜的辗转未眠,情绪低落。

有一日傍晚我漫步到了海滨,骤地想起好久没见着Liya了。看来是我把她忘却了,不知她近况怎样。我又到了那个咖啡店去寻她,她却不在。我想着许多她常去的地方,后来记起了一家小酒吧。曾同她在那里坐过几次。于是抱着试试的想法走了去。快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一阵急雨,我不曾带雨具,又找不着躲雨的去处。直到冲进那家酒吧时已经浇得非常潦倒。

我拍打着湿透的衣裤时,一猛然就瞧见了Liya,她坐在吧台暧昧的灯光里,整个人扑在吧台上,看样子已经醉得不轻。我过去拍了拍她,她回头望了一眼,问了一句“做什么”,又继续喝着她的酒。我叫她的名字,她这才睁起眼睛看我,大概有一会光景,似乎才认出我来。“哦,是你。来陪我喝酒的么?”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问她怎的一个人跑这里来。她笑了起来,有些放肆。她举起她的酒杯,与我干杯,又干了一杯。然后扯着我的衣服,让我陪她。看来她的确是醉了,醉得楚楚可怜。我又问她什么事。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顾喝她的酒,一下举起杯子对着那吊灯观看,一下又要倒在我身上。

后来她竟在我身上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又摸摸我的衣服,问怎么是湿的,是掉河里去了么。问完又自顾地哭。我从未见她这样哭过,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拍着她的背,一时又说不出来安慰的话语,颇为尴尬。后来她仿佛哭累了,坐了起来,又伸手去我的口袋里找东西。我问她找什么。她嗔怒一句,我哭了这么久,也不拿纸巾来。我这回笑了,若我身上有纸巾,恐怕现在也叫你哭湿了。她破涕为笑,抹了抹脸,又与我喝了一杯。

我们喝了一阵,都没有说话。我望了望四周,并没有什么客人。这里一直少有客人,当时大抵也是喜欢这里的清冷,所以才常来。而每一次来坐,都没有什么话,只是默默喝酒,吸烟。但是看着Liya吸烟的样子,却远胜过千言万语,因为她的神情,已能让你读出许多个故事。她吸烟进去的时候很慢,吐出来却很快,她喜欢朝上的方向吐烟,有时也要喷到我脸上,一如她桀骜的个性。她经常的姿势是手肘支着桌面,两个手指夹着香烟,脸稍微前倾,那烟就在她的脸前弥漫,而视线又是迷离的,偶尔又会犀利地盯着你。她的嘴角通常有一边是上扬的,带着讥讽,讥讽得有些悲愁。

她的酒量很大,我们喝了两打,那伙计与我较为熟悉,示意我不要再喝下去了。而我这时,又想念起那个地方来,便问Liya回不回去,我送她去。这么一问,她原本哭肿的眼圈又有些红了,她说她不要回去,不要回那个地方。我又问为什么。她说那个地方使她恐怕,最近一回去便不省人事,到天摸亮的时候才醒了过来。她这么一说,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如此。那“鬼”是一直在占用着她的身体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怕过,坚持要去我的住所休息。

到了我家,她便一头躺倒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问我:“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说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她大概是渴了,问我要了一杯水,一气喝了下去。“没想到我喝醉了。”她有些恍惚,坐在那发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也不大清楚,只是每天晚上回去以后,就失去知觉,醒来时又觉得无比的怠倦。白天里一点精神都没有,上司又嫌她的工作不够刻苦。后来就不敢回去了,但又找不到地方落脚。人世里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立足,觉着无限悲苦,就去了那酒吧借酒浇愁。

我怜悯起她来,这些年她一个人辗转人世,不知道过的怎样的生活。她的自尊又陷她于孤独无助的境地。我不由为她长长喟叹了一声。

后来她要我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让她可以倚靠。我遵从了她的意志,任她抱着我,脑子里却一直地想着“鬼”。因为与Liya虽然熟识,但她的拥抱给我感觉却是陌生的。

<七>

下来的时间她常常发恶梦,通常是隔了几日便有一次。我安慰她,陪伴着她。这样过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夏天,我终没有提让她回去的话。大约是秋末的时候,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又恢复了快乐。还缠我陪她去商场逛了几回,回来后便把衣服逐一地试给我看。又去郊外走了几回,采了一些野花回来插着。后来她喜欢上这种漫步,便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与你在一块是充实的。”她说。

但是我心里始终地想念着另一个人,这种想念在与Liya的消磨里与日俱增。同时我也感应到Liya对我的依恋,而我却无法全心地回应给她,又不忍心打碎她这来之不易的小小快乐。我的内心犹如泡着苦汁一般,脸上却要做出安定的表情。

直到有一天大约黄昏的时候,我回到住处。天气转凉,我正想着给Liya去送一件衣服,却瞧见她已然在我的床上坐着,床头亮着深黄色的台灯。我问她,怎么就回来了。

她说:

“我不来,你要把我忘记了。”

我听着声音不对,仔细一看,却不是Liya,是她!

我内心一阵惊喜,忙的走过去,问她:“真的是你!”

“你,我以为你是一个守信的人。”她冷冷地说。

“我…”我颇为内疚,一时答不上话。

“而我,却无法做长久的等待。”

“为什么?不是已经等了两世了么?”

“正是这两世,使我不被允许再做更久的等待。”

“那么,现在请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诚恳地说。

“你不是有着许多的疑问要问我么?”

“我…我情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愿我的生活像原来那般安静。”我有些激动,但转而又显得颓然。

“你是这样想的么?那么,现在,我就让你恢复原来的生活。”她说完起身要走。

我又一把拉住了她,把她紧紧抱入怀里。“但我终是想念着你的,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停止!”我急于让她明白,却词不达意。

她轻轻推开了我,说:“请你先安静下来,那么,我可以心平气和同你谈。”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听从了她的话,在她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她拿给我一支Era,这是我在自己的住所第一次吸这种烟,让我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房间,有一种离世的错觉。

她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氤氲的烟气迷离着微暗的灯光,在空气里兀自纠缠着,撕扯着。烟,总是能让人沉静下来。让人的思绪一时间飞得无边无界。

她瞧着柜头上的野花,面无表情。“我的丈夫,”她说,“当我知道他被捕死了,我的心如同死灰一般,想着以前开心快乐的种种,又不甘心去死,于是在世间里扮演鬼活着。后来遇到‘人’,他的情感让我恐怕,对丈夫的深爱让我无法接受人间里另外的爱,但我让他接近我的生活,因为这样我的离去又害他大病了一场。…”

“他病愈时我真正离开,带着书和那把剑,那是我丈夫留给我的遗物。我看透了这人生,所以我要离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另外的生活,或者死去。我没有目的。”

“后来我到了国外,在许多国家呆过。最后,在一个地方我遇到一件奇异的事。”

听到这里我开始紧张起来,我猜想着她要说的事情,但并没有打断她。

“有一天夜里,我在荒郊里走着,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那把小剑。忽然在我的头顶上空,有一个巨大的飞行物出现了,发着奇妙的光。在一瞬间,我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白色的空间里,在那,我看不见地面与天空。之后,有一个声音同我说话,说着几种不同的语言,我开口问话,那个声音就用我的语言同我交谈。”

“他并没有说明他的身份,只是说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但必须用我的肉体去做交换,他需要作为研究。我开始很惊讶,也不相信,他便在我面前使了一个魔法使我相信。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我的愿望是让我寻回我的丈夫。”她接着说:

“我交换了我的肉体,却得到可以穿越时空的本领,期限是一个世纪,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年…”

“那个声音给了我寻找丈夫的提示,与我们证婚人的后代是有关的。于是,在你的上一世,大概是五十多年前,我找到了Liya的母亲,那时候她是你的学生。但你却已经和别人结了婚。于是我又等了你一世,直到我遇见Liya。”

“随着期限的将近,我渐渐发觉我的能量越来越弱,只有Liya,当我与她成为一体时,才有了重回人间的希望。而她的抗拒,又使我力不从心。”

说到这里,她有些颓废,“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做等待了。”

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困惑许久的谜底一经揭开,使我眼前有了无限的光明。如同学生时代费力解开的一道方程式。但这光明的背后却隐藏着深刻的痛楚。想到Liya,我又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她孤独无依,应当拥有灿烂光明的人生,这种人生却眼看着要活生生死寂。

我问她:“倘若,我想不起来往事呢?”

“只要,”她眼睛里有了憧憬,“只要我同你一起生活,你是会想起来的。”

“那么Liya呢?”

“她将与我融为一体。以她的身体,进行我的思想。”

“但这,于她来说并不公平。”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她叹气。

一种无比的矛盾使我沉默,久久地沉默着。

“请你给我三天的时间,” 我说,“三天后的这时,我去见你。”


<八>

与她定了三日之约,但我内心终是没有把握。于我对她的思念,三日是悠长的岁月。但现在,它却短暂得如同三个小时。为了Liya的健康,我考虑着远走高飞。但不管我在世界任何地方,以她的本领,她终能寻得到我。同时我又幻想着与她的结合,幻想到生活,幻想到未来,又觉得无比幸福。我内心是如此的矛盾。

这是第一日的第一个夜晚。

我决心再去那个地方,不管有没有希望,做最后的探索。于是,我带着手枪,再一次从那巷口穿了进去。

当我快走完那条暗巷时,隐约地觉着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这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如芒在刺。走到巷口,我便朝旁边躲去。不久,有一个东西出现在那张望。我一个快步过去,拿住了他。他发出“哎呀”一声,把我骇了一惊,我定了看,是Liya.

我松开她说,跟着我做什么,下重了手便把你弄死了。她说看我神神秘秘,必然隐瞒了她什么事,便跟着来了。我说,我要去寻鬼。问她怕不怕。她认真地说,有你在去地狱都不怕的。她这一种信任,叫我无名地感动。

我想起那个令人疑心的店铺和那个老人,于是同Liya到了那里。他与往常一样正在磕睡。这一回,我没有同他罗嗦,把他拍醒。拿起手枪对着他,厉声道,把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否则叫你立时做鬼。他惶恐得厉害,差点从椅子上翻了下去。Liya看到手枪,尖叫了一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作答,把那个人一下架起,三两步到了一个僻静黑暗之处,把他丢下,枪口对准他。

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他是没有醒悟的样子,后来弄清了我们两个。囔囔道,终是逃不过去了。

他问我是谁,为何这样苦苦相逼。

我说,我是来买Era的人。这样说你明白么。

他叹着气,隔了一阵,他说:“明白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往事却终究阴魂不散。”

他坐在那里冥思,极力地要记起一些事情。

我吸着一支烟,耐心等待他。

过了半晌,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便明白了。”

他立起来,瞧瞧我的手枪,有些惊惧。又嘟囔着,走了火可不好。我收起手枪,看了看Liya,她一脸迷雾。那老人便引着我们朝一个方向走去。这样大概走了很久,穿过几条长街,又经过几个车站,到处到是陌生的古老建筑。只是始终不见一个夜行人。

一晃然,时间走得飞快,天边已露鱼肚白,然后,我们的四周,一下充满了人和各种声音。卖早点的吆喝,电车的叮当声,小孩的啼哭和母亲的斥责,汽车发动机的响声,这些景象几乎是在同时出现的。我们经过几个路人,但他们对我们熟视无睹。我看见远远的一部电车,是世纪初的款式,经过一个车站,许多人夹着包一起挤了上去,那落下的几个,便在后面跟着跑,直到那车开得远了,才又走了回去。我望了那车站的牌子,上面有许多站的名称,其中有一个名称竟似乎是我非常熟悉的。

Liya拉了拉我的衣袖,她的嘴巴张的合不拢,怎么会是这样。

我说,这,便是你每个夜晚住过的城市。

那老人走得极快,不久就到了郊外。那里种着许多的桃树,早已过了花期。我们来到一个被长长铁丝网围墙包围着的建筑面前,我看了铁门旁边竖着的牌子,那是一块黑色的牌,上面写着:XX看守所。

然后,他回身望着我,到了。

大门前面立着两个士兵,穿着黑色的制服,按着步枪。但他们似乎看不见我们一般,视线定定望着前方。

Liya看见两个兵,便躲到我身后。

我盯着这个大铁门,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浮现起来。只觉得莫名地恐惧,好像在里面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忽然我像中了魔一样兀自走了进去,我的身体穿过铁门,穿过墙壁,穿过无数个通道,无数个门,每经过一个地方,就有一个景象浮现出来,又相互重叠着。我听见许多声音,斥骂声,狂笑声,惨叫声,皮鞭抽打的声音,火烙的滋滋声,和沉闷的枪声。

Liya把我摇醒,你怎么了!

我醒了过来,几乎站立不住,一身汗淋淋,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回。

我对Liya说,我们回去罢。

我们回到来的地方,天色又黑了回去,我问那老人说,怎会这样?

他说,我们已历经了一天一夜了。

我觉得乏力,并不是因为走路。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吸了一支烟,稍稍安定了些。

Liya问我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就把整个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她默默听着,脸上时阴时晴,最后她又问我在看守所里见到什么了。我说见到了我自己。这话把她骇着了。我又说见到我自己,死在了里面。那一刻,我头脑里的神经,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

Liya问我说,那么,你记起来了。

我说是的,记起来了。她是我的妻子,一切,都记起来了。

我问那老人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他当时是那烟具店的学徒,掌柜死了之后,他开了一个小商铺。那丈夫被捕的消息是他告诉那女人的。大概过了十几年,那女人找到了他,使一种神奇的法力,使他在这里,等待我的到来。只是他的迟钝,几次都没有认出我来。

微风掠过我的脸,使我清醒许多。我望着四周,是死寂的黑暗,而我,似乎也要被这黑暗所吞没。


<九>

这是第三天的白天。

两天过去了,事情开始走向明朗的一面。而我的内心,却阴郁连绵。我后悔当时的好奇,倘若没有去探索这些事情。也许今天我正与朋友在茶馆里悠然喝着茶,我仍然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好奇是我的天性,也许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已是注定,这一世也是注定。

我问Liya,你爱我么?

她说爱。

我又问她,你爱我什么呢?

她说:“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你让我开心,让我安定。在这个人世,你是唯一可以让我倚靠的人。”

我叹着气,问她:“倘使,我让你去死,你愿意么?”

她认真地说:“愿意!”说完,她泪滴滴地流了下来。似乎我要与她永诀了。

我说:“我是不忍让你去死的。我还要让你活得开心,比以前开心一百倍。”

她问我:“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你爱着她,是么?”

我良久地沉默,吸着烟,答道,是的。

她又问我:“再请你告诉我,你在意我,对么?”

我说:“是的,纵使我记起了往事,但我的记忆却有两世。我是她的丈夫,我也是你的朋友。”

她最后问:“那么,请你最后告诉我,给你选择,你会选择哪一个?”

这正是使我为难的话。我说,我宁愿死去。

“那么,”她说,“你终究是在意过我的。”

她站立起来,脸色是庄重的,她说:“那么,今夜,请让我同你一起去。”

我与她去的时候,她暗自带了那把小剑,我疑心她要做出什么蠢事来,她说这是“她”的东西,她要拿去还给“她”,做最后的告别。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空气凝重得结住一般。

终于见到了她,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深厚的窗帘蒙着,只亮着深黄色灯。而她,已经备好了咖啡。

她请我们坐下。

“你,记起来了么?”

我答,“是的。”

我说了前世同她的一些事情,她不时地插话,第一次我见她这么活泼。最后,她不能自己地站起来,把窗户的布拉开,使我望见窗外隐约的风景。

“啊,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自语道。

我也站立起来,走到那钢琴旁,弄出一个音符。

“这是不确定的。”我以无比的勇气说。

“这是为什么,你不愿意么?”她忽然转过身,不信地看住我。

“这于Liya并不公平。”

“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么?”

“不错,我是记起来了,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弃她不顾。这是自私的!”

她以一种惊异的视线看着我,这种惊异慢慢变成了失望,又慢慢变成了冷酷。

“我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做了两世的鬼,”她冷笑了一声:“却等到你这句无关痛痒的话!倘使,我的等待没有结果,那么,你便要与我一同做鬼!”她笑了起来,笑得比冰还冷,她那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但即刻又恢复了云一般的风度走到Liya面前。一下拿回她的剑。对她说:

“那么,你同他的意思是一样的了?”

我以为她要伤害Liya,忙的要制止她。

她转身冷笑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她又道:“这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今,我要还给你。”

她说完,就把剑朝我送了过来,我考虑着去不去接,我疑心她要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这时,Liya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她一下走到我面前,夺过来那把剑,转身对我说:

“与你在一起,是我最光荣的时光。这半年的短暂,却如同半个世纪那样悠长。”她停了停,说:

“但,命运的捉弄使我现在,必须做出决定。倘使找不到让你不再为难的途径,那么,惟有让我与你永诀!”Liya说完,在“她”的面前,踮起脚尖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然后,拔出那把小剑,刺进自己的心房。

这一个吻,带着无限的爱,带着赴死的决心与勇气。这一个吻,使我永世回忆。

Liya的突然是我与“她”都预计不到的,我不及制止她,她已经倒了下去。嘴角依然带着对人世的讥讽。

<十>


譬如现在,蟋蟀在2030年的冬天依然吟唱。

八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仍时时梦见我回到上个世纪初的好时光,那是属于我的过去。在一些北风来来去去的深夜里,我终是能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一片黑暗里带着疲倦走出来,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这景象来自我灵魂最神秘的所在。它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情,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里,我的内心依然寂静无比。

想起我初见Liya时的那一份矜持,而今,随着时光的流失,全部变做了喟叹。倘使我再有勇气一些,使她走进我的生活。那么现在,我就不会一个人时时在她的墓前感喟。这诺大的宇宙里,也就不会让我只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去年的冬天,天空下着小雨。我去探Liya的时候,默默为她颂了那一段悼词:

“心中之语难以表达殊时之思绪万千,吾等为此人所感,故此生将有所改变…”

“死之缓启人之智慧,使吾等渐悟相逢之前问候是何等之必要。相逢自是注定,或是不日,或是一生…”

“上帝收容你,友谊仍长存…愿上帝之光照耀你,保佑你…”

“上帝临驾于你之上,展露微笑,赐你平和…热诚人类之理解构筑了我等将与来世之永久托付之所,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今年的冬天,天空依旧下着小雨。

当我再次坐在松山精神院与简伟谈话时,他已经不再做心理课题的研究,而是开始做生理课题的研究了。他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但又说不出是什么问题,只是一味地失眠,因此整天捧着一本中医书籍在阅读。他说估计是在精神院里呆久了,不但心理不正常,生理也不正常了。他说他要去云游四海,饱览河山。

末了他问我,那个女人最后怎样了。

我说隐去了。

“隐去?”他感到兴趣。

“是的,带着凄艳清绝的笑容隐去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估算着时间,“那么,现在,她的期限大抵已经过去。”

“是的,”我说,“只怕化做了一缕香魂,散在无边的空气里了。”我的话里带着一丝感伤。

临别时,简伟拍拍我的肩膀,他说:“人生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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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涉浊流半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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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小雅无尘  发表时间: 2005/05/17 19:45 

回复:好看

这么长的文字一口气读完,说实话在网上还是很少的,呵呵!

写的真不错,就是结尾有点出乎意料,而且稍平淡了点,没有大的波澜。

喜欢江湖的文字描写,很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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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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