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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常常梦见自已孤独地站在那摇摇欲坠的楼梯上欲上不能,欲下也不行。偏偏那时一阵风起,楼梯在风中不断地摇晃,我在那楼梯上随时都有从高处坠下的可能,惊慌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到一个可攀手的地方,可是只有孤独和茫然却没有依靠。于是,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惊醒后擦擦满头的大汗,急急地跳下床享受脚踏实地的快感。 那时外公就住在一幢很古老的木楼上,每次去那儿都担心那“吱嘎吱嘎”呻吟着的老楼梯会马上垮掉,于是竟然有了梦中不断重复的心惊。虽说如此,却每每迷恋那楼上被风雨浸泡得褐中泛白的镂花老窗,还有楼栏上可以随着你的手滚动的浑圆的木柱。 故乡大方没有梅花也不长莲,从来只听过梅花的傲骨,却没有见她冷艳的风姿。可镂花窗上的那幅喜鹊闹梅的木雕,却让我领略了她老枝盘错上妩媚的五瓣花形。在看过<<洪湖赤卫队>>时喜欢荷花满湖的鱼米之乡的风光,反复比较后,却更爱那褐中泛白的镂花老窗上莲花的古朴的诗情。窗上的莲叶下面依偎着的那对鸳鸯在喃喃的低语,我很讶然于它们的情话竟然可以从那么久远的古代,一直不歇地诉说到今天。而更让我迷恋的,却是月光下镂花窗刻在地板上的花影。一阵风吹过,院中的那棵玉兰花的影子是摇曳着的,可镂花的影却在如水的月光里静默着,倒有一种动中有静的韵味。而当屋内是红烛欢跃时,镂花窗的倩影变得生动起来,它会随着烛火欢快的节奏起舞。 那时看着楼上镂花的窗,雕花的梁,总要让我想起古代的才子佳人,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那样的一幅画面:一位千娇百媚的大家小姐的纤纤玉手推开了那扇镂花的窗儿,然后对着镂花的月镜照着如花的面容,幽幽地偏着头看着窗外绿竹上的燕子,缓缓地举起镂花的桃木梳子,懒懒地梳着绿云般的长发。于是,想当然地觉得外公所住的老楼一定有着不一般的故事,天天缠着母亲问过没完。谁知果真的有那么一个故事,却不是我想象的美丽,倒成了母亲劝世的警言。在故事开场之前母亲先作了一番的告诫:“自古以来,好女不读<<红楼梦>>,好男不读<<水浒传>>”,然后才转入正题。据母亲所言,这幢楼原来的主人姓孤,是孤家小姐孤二妹的绣楼。传说孤二妹很是聪明灵巧,喜欢看书,最爱看的就是曹雪芹写的<<红楼梦>>,不知怎的把心看得不安份了,竟然和一个货郎郎私通而身怀有孕,最后遮不住丑。他的父亲发现女儿做出有损体面的事以后,一怒之下将她绑了,并在她修长的脖子上拴了一块石磨,将她沉进了东门塔下的落水洞里。可她做姑娘的时候不守本份,做了鬼以后还常常引诱过路的男子。因为她异常美艳的缘故,很多男子往往经不起她的小指头的一勾,就傻傻地跟着她走,最后都做了落水洞的冤魂。 我去过落水洞的那个地方,当然是背着母亲和邻居的几个小孩去的。那地方很美,粉红色的野牡丹开满了水边,一阵风儿吹过,扑鼻是醉人的芳香,最喜草丛中密密的白草莓,胖嘟嘟的圆脸上点满嫩黄色的雀斑点。那样美丽的地方应该只会有蒲松龄笔下美丽善良的女鬼,于是,就算母亲怎样的强调那种阴深深的恐怖,倒觉得孤二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却同情她生时被扼杀的幸福,死后却又被人们强行冠以引诱失足落水之人的罪名,心中又有些为她不平了,于是有几次和几个女孩又背着大人去了那儿,看着那些粉红色的野牡丹细碎如丝的花蕊自由地飘在绿绿的水面上,内心很是希望能见着那美丽的鬼魂。我会想象她穿着粉红的长裙,束着绿色的腰带,脚著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凌波而来。以后也常去落水洞那儿采摘美丽的花朵,捡着芳香清甜的白草莓,心中从来没有阴冷的恐惧,倒是有绿水青山涤净后的空灵。 后来离家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在许久以后请了探亲假回来,才发现原来外公住的那幢老楼已经拆除了,在那儿建起了一幢很高的大楼,上面挂着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白天鹅宾馆”。那个美丽的女子在那幢镶着镂花窗的木楼上,梳着如云的长发时那幽幽的叹息声,已经流落在岁月那滚滚的红尘里。于是急急地来到落水洞那儿,以为那儿的绿水还能倒映她飘摇的倩影,谁知却见绿水已经枯竭,山花已经凋谢,而几十名打岩的汉子光着膀子起劲地敲打着山石。抑扬顿错的叮当声回响在山谷里。他们身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唱着洪亮的号子,无忧无惧地抡着大锤,好象不知道这儿曾经有一个美艳的女鬼会勾男人的魂魄。于是,那个镂花老窗的梦随着岁月的波涛慢慢地从我身边走远,远得好象从未曾有过,远得好象遗忘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前些日子去了石阡,看到了万寿宫中那一扇镂花的窗棂,还有被唤作“美人靠“的吊脚楼上镂花的荷叶窗,在初夏的阳光用七彩的细缕把那远古的花影编织在那黄黄的老墙上的时候,我梦中那久远的镂花窗情缘以排山倒海之势狂啸而来,一刹那间,所有的远古的深情和哀愁如倾如诉在我耳边喃喃低语,那渐渐模糊的美丽传说一丝一缕又重现在我的眼前。我于是想起了家乡的镂花窗,想起了那个凄婉的爱情故事,当然想起了那个美艳而不幸的孤家小姐。面对着这快要被现代文明淹没的镂花窗儿,我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有着这样美丽的镂花窗的绣楼不知锁着多少女子如花的青春?也不知斩断多少渴望自由的翅膀?那种不幸的故事不知演出了几场?而那镂花窗下不知又缠绵着几多冤魂的呻吟?我庆幸没有住进这镶着镂花窗的小木楼,却在庆幸之余感叹人去楼空的沧桑,也爱极了它的古扑和典雅,那是谁的诗句涌到了唇边?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注:绮窗:镂花的窗户) ※※※※※※ >
转自 黔东作家(一代天骄) [deichun.xilubb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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