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辉：专家论证"空气变油"可行逻辑

      邱晨辉

5月，中国青年报对所谓的汽车不吃汽油吃空气的"第五大发明"进行连续报道，逐渐拨开了罩在它头上的层层"光环"：它没有发明专利，没有真实项目，科博会上获得的最佳发明奖为子虚乌有。

报道发出后，多位投资者在与中国青年报记者交流时提出这样一个疑问：那么多专家的签字，为他们做了论证和推介，怎么会有假？

他们的困惑主要来自祥天科立泰空气动力机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祥天公司）宣传册中"祥天空气混合动力发动机专家论证会"一节中的内容。该内容称："2010年3月26号在北京钓鱼台举办‘祥天空气混合动力发动机专家论证会'，得到中国发动机行业专家、汽车行业专家的论证及国家相关部委领导、清大（据前后文，应是清华--记者注）、北大教授好评和认可。"

而此次论证会的多张现场照片，包括该公司董事长周登荣和数十位专家的合影，出现在祥天公司研发中心针对投资者的讲堂上；一份"‘祥天空气动力发动机项目'专家论证和推介会评审意见"及带有多名专家签名的翻拍照片也被放在宣传册和大屏幕上，前者还盖着"机械工业经济管理研究院"字样的印章。

这些让投资者深信不疑的专家签名，在接受采访的专家嘴里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之前从未听过这家公司，我们是被请来的

从这张专家签字表上可以看到，10位专家分别是：原机械部领导（副部级）孙祖梅，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副会长、机械工业经济管理研究院院长孙伯淮，国家环保总局污染治理司（应为污染防治司--记者注）任洪岩，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学科评审组（中国建筑材料工业规划研究院总工程师）刘建一，中国内燃机工业协会副秘书长魏安力，科技部企事业管理办公室孟繁森，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能源经济副教授李金凯（应为"铠"--记者注），清华大学汽车工程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宋健，清华大学国家安全与节能重点实验室博士马凡华和科技部科技奖励办公室处长门国良。

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祥天公司对外展示的这些专家的身份，与事实并不完全一致。

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官方网站上，记者并未找到"李金凯"的信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在该院内部通讯录查询后也未发现"李金凯"或"李金铠"。她还表示，这位教授有可能是访问学者，所以未被及时收入通讯录。但可以确定的是，该院目前并没有能源经济方面的教授或副教授。

在互联网上一份访问学者名单中，记者发现"李金铠"的名字，其中写道："李金铠，经济学教授，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河南财经政法大学产业与可持续发展研究所所长。"按照上面的联系方式，记者通过邮件与李金铠取得联系。他在邮件中表示，他本人的确参加过这次会议，但能否接受记者的采访还需先向孙伯淮院长询问后才能答复。

此次论证会已经过去两年多，几位专家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很多会场的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但对参会情况的来龙去脉还能说出一二。

"听完（论证会）以后，我就不想签这个字。"魏安力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会场上，被当时的架子拉着，（只好签了）。"

魏安力回忆，他之前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参加这次论证会仅仅是由于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机械工业经济管理研究院（以下简称研究院）的邀请，"他们叫我去，我就笑了，（我感觉）这个技术还不至于到开论证会的时候，他们就说（这家公司）做了多少年，你就去帮帮忙，只是开个会。"

这样的说法得到了刘建一、孟繁森、宋健和马凡华的佐证。在祥天公司的宣传册中，可以看到一幅"祥天空气混合动力发动机专家论证和推介会"的背板，其右上角有两个单位的LOGO，其中一个就是机械工业经济管理研究院。马凡华告诉记者，"那个会我是去过，但我是被请过去的，有什么问题找他们。"

记者致电时任研究院副院长的刘保文，作为当时分管组织这场论证会的院领导，他说，"（这场论证会）是接受院里安排，不是我个人的关系。"

他回忆，两年前，祥天公司主动找上研究院，称有一项新技术，希望研究院找些专家进行论证。随后，研究院内具体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汽车产业咨询中心和祥天公司做了前期的沟通，并将此事汇报给院领导。最终，双方签署了一份委托协议，由研究院来负责组织这次论证会。

谈及这份协议的具体内容，刘保文表示记不太清，"大概说的就是，（祥天公司）支付院里一些会议举办的成本费用，包括专家咨询费、房租、饭费等，我们帮他们请专家。"研究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则告诉记者，那份和祥天公司签署的协议"不方便对外公开"。

6月15日，记者致电该院院长孙伯淮。孙伯淮当时已经是该院的行政一把手，并以专家身份参加了这场专家论证会。他说，"你看看那里面（宣传册中）还有其他的业务专家，找他们说。"记者追问刘保文所说的协议时，他以"马上要出差"为由挂掉电话。再致电过去，其电话则无人接听。

专家来开会并不简单等同于认可

截至记者发稿时，仍然没有联系上孙祖梅、任洪岩和门国良3位专家。通过与其他专家的采访印证，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专家的确都来参加了论证会，且签名都是他们的亲笔。

不过，对于会议的名字，一些专家的记忆和宣传册上所影印的名称有些不同。宣传册中照片上写的是"祥天空气混合动力发动机专家论证和推介会"，但宋健和马凡华都记得被邀请时，组织方只说是"论证会"，而非"推介会"。至于项目的名字，他们印象中是"空气动力发动机"，也非"混合动力发动机"。

至于专家们为何要参加这场论证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给出的理由是"鼓励创新，包容失败"。他说，"他们（研究院）说有这样一个项目，在目前能源紧缺的前提下，有这个好的想法，企业也愿意探索并投入资金，我觉得值得看看。"他还表示，国外早已有这样的想法，但要变成现实，还有一段的距离，"既然国内有这样的企业为什么不去瞧瞧"。

接受记者的采访之后，这位专家主动找上记者，希望看一看祥天公司的宣传册。当看到宣传册中将包括他在内的专家合影影印在上面后，他说："未经我们的同意就把照片放上去太不合适。"翻到前面"风塔式自然能发电站"一节时，他看到"设计单位是中国航空航天设计研究院"，随即表示认识这家研究院的负责人，并拨打其电话，收到的回复依然是"没听过这家公司"。

他告诉记者："这些事情我们都不清楚，（祥天公司）利用我们的论证会是他们的责任，不能拿我们当托儿。"

看到自己的照片，宋健并不担心公众会误解："专家来开会，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认可。"他说，"我们是来做论证，既然是论证，就还有给出负面意见的可能。"

宣传册上对这次会议的总体说法是受到专家们的"好评和认可"，但宋健表示，要看专家的真实意见，就只有看当时论证会上给出的"评审意见"。

宣传册上"评审意见"的最后一段写道："鉴于该项目在进入市场之前，还需要进行一些工程化和产业化的技术攻关；进一步开展相关配套技术经济验证；深入进行市场分析。建议国家有关部门能给予一定的扶持，以使该项目的技术更完善、成熟，经济性更合理，早日进入市场应用，真正实现该项目应用的社会经济效益。"

宋健对这段话的解读是："这就是对他们很客气地说，你们还没有进行产业化的论证，没有配套的产品，仍需要进一步的技术攻关。为什么要攻关呢？就是因为他们的很多技术都还不成熟。"他补充道，"论证会、鉴定会上的话，一般都不是直截了当的说，而是换个法子说，你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继续做。"

论证的原理可行，不代表应用可行

魏安力对祥天公司的这一做法则见怪不怪。他说，"这样的企业太多了，找我去开会，往那里一坐，‘论证论证'，说一说，然后把照片、录音拿给投资公司，做广告嘛。"他告诉记者，他通常会告诉请自己去开会的企业："你请我来，是我帮你来了，但你自己要悠着点，不要把话说得太大，对你们自己不好。"

在现场，几位专家都表示看到了发动机的实物。刘建一告诉记者，当着专家的面，工作人员把一个类似普通发动机大小的空气动力发动机启动起来，"的确可以做功。"其原理也比较简单，刘建一说，通过空气压缩机，将空气压缩，再将空气释放出来驱动活塞环上下运动。

在他的印象里，论证会持续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方方面面谈的比较仔细，专家们也问了很多情况，比如资金从哪儿来等等，但对方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都没说到点子上。"至于该公司获得的各项专利，他则是通过现场的PPT和复印件看到的，并未看到实物。

在论证会的尾声，刘建一回忆，专家们凑在一起商量如何写这份评审意见，"大家都很谨慎，生怕说过了"。

宋健则更为直白地告诉记者："在开会前，组织方就告诉我，你尽量多说点肯定的话，但是我们最终的意见都在评审意见上，现场说再多好话都是客套。"

事实上，"论证会上的结果只能说明某种技术在原理上行得通，至于其能不能用则说了不算。"魏安力告诉记者，在汽车和内燃机工业的行当里，经常有人把鉴定会和论证会混为一谈：前者是一项技术在做了所有的试验和论证后，在工业化和产业化之前做的专家评审；而论证会则是在非常宽松的条件下，仅仅分析原理是否可行，在原理可行之后，进一步讨论它还面临哪些障碍，并给出后续的建议。

就他在现场看到的空气动力发动机而言，魏安力和其他多位专家的意见类似，"它不是伪科学，在原理上的确行得通。"

不过，他随即表示，原理可行，并不代表应用可行。他说："不管原理有多复杂，只要机器能运转起来，原理就通过了，但是原理通过以后，还需要从实验样机，到工程样机，最后到产品样机，过程很复杂。复杂到什么程度？复杂到最后，做技术的人突然发现（经济上）不划算了，就有可能不做了。"

那么，开一场类似祥天公司论证会的门槛高不高？刘保文告诉记者："这要看他们企业的需要。"他表示，既然是论证，只是某项技术的发展初期，一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只要能召集到专家，一般情况下都能开。"

就这次的论证会而言，刘建一告诉记者，在邀请他与会时，组织方说此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是"这家企业说的成果研究了七八年，想先得到专家的认可，再取得国家或投资者的支持，接着做后续的技术攻关。"

"这只是一个开始，而且是最基本的开始，仅仅是论证了其原理可以。"刘建一回忆自己当时还有点担心，千万别是水变油、永动机之类的"伪科学"，但他事后发现，原理上行得通，"但也仅仅是原理上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