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双亲

写下这个题目，心中的滋味难以形容。我已经年近不惑，世界上的事情我很少有想不明白的，可是对父母的感情我一直难以定位，心里也总是处于犹豫狐疑的状态，所以在我的文字里鲜有他们。我和父母的感情极不好，这不仅是因为我自小不在他们身边长大，更主要的原因是母亲和带我长大的奶奶的矛盾以及我的倔犟的性格。近四十年的人生风雨云雾，洞穿过去的事情，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较真的，包括在心中缠绕纠结了多年让我困惑不解的亲情。

父母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在外工作，没有时间照看孩子，他们把我寄养在邻村的奶妈那里，因为奶妈刚生了和我同岁的孩子，有奶水，满月后我就正式在奶妈家安顿下来。农村女人的活儿多，奶妈虽然很亲我，但是她对我和她自己的孩子只能采取粗放经营的办法。十个月的时候，奶奶来奶妈家看我，大概那天有些凉，看见我坐在被自己的尿洇湿的泥地里瑟瑟发抖，奶奶心疼得不得了，无论奶妈如何解释，她还是把我抱回了家。因为在奶妈那里时间太短，所以对奶妈基本上没有印象。可是连我的奶奶都承认，奶妈特别亲我，后来还专门到奶奶那里看了我几次，稀气得不行。

我脑海里总能够依稀记得叼着奶奶干瘪的奶头朦胧入睡。听奶奶说，刚把我从奶妈那里抱回来，我还离不开奶，所以奶奶先是到处打听谁有奶孩子，然后抱我去人家那里让我能够吃上口奶。平时就用熬得烂糊的小米粥喂我。爷爷还专门买了一只奶羊供我喝奶。小时候对父母的印象几乎没有，很陌生。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次我跟随一个人去了县城，到了我母亲那里，结果生份的我连母亲的屋子也不愿意进去，直到在外面迷糊睡去母亲才把我抱回家睡觉。我还在母亲那里又哭又闹，要找奶奶，没有办法，母亲只好把我送回了奶奶身边。可能就从那时候起，母亲认定我是个里外不分的惹她讨厌的孩子。

我父亲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他下面还有一个姑姑。奶奶是个很传统的女人，自然把长子看得很重，所以在以后给孩子成家、分家时对大伯多有偏护。但是以奶奶的为人断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很差，她还是尽可能一碗水端平。母亲是个性格特别要强的人，凡事爱争长论短。母亲的娘家比较穷，所以为了让母亲能够读完书，母亲在上卫生学校的时候就嫁给了我父亲，为的是让我父亲家供她上学。敏感的母亲总是觉得奶奶看不起她，再加上一直读书的母亲性格耿直，不懂变通，所以嫁过来后和嫂子、小姑子关系都很犟，对人际关系束手无策的母亲感觉奶奶全家人都和她过不去，欺负她，痛恨大伯母在奶奶面前的献媚与得势，心重的她终于在高压下精神错乱。父亲带着病了的母亲去北京治疗才把病情控制住，但是后来时常发作，给家庭生活带来巨大的阴影。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恨透了奶奶，但是奶奶却尽自己所能对父母组成的家庭提供具体的帮助，包括把我带大。

奶奶有二十多个孙子，亲自带大的只有三个，一个是大伯家的大儿子，长子长孙，一个是二伯父的大女儿，还有一个就是我。在这三个孙子里最喜欢的就是我，这大概是因为她带我的时间最长，从我十个月一直把我带到上初中。十多年的精心照顾和感情积淀，铸就了我和奶奶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相反，我的父母在我没有回到他们身边之前在我脑海里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奶奶一边坐在床头纺线，一边给我哼唱小曲哄我入睡的情景，还记得半夜里朦胧醒来，看见奶奶正把我尿湿的褥子换到她的身下，把干褥子给我垫在身子底下以便让我接着安然入睡。更忘不了奶奶给我做的各种美食，全是用很普通的东西做就，以至于我现在还经常自己亲自下厨按照奶奶的办法如法炮制解谗。奶奶给我的是最宝贵的亲情，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不能够缺少的亲情。这亲情大部分的人是从父母那里得来，而我的亲情是奶奶给我的，她给我的这份亲情以后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中支撑着我从一次次的迷茫中醒来，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种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建立在经济利益之外。

妈妈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忽然回到了村里，做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回来后母亲不再允许我和奶奶同住，硬是把我从奶奶身边接了回来，她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她如此生份。我记得回到母亲身边的那个晚上下着大雨，我睁着眼思念奶奶无法入睡，而同样无法入睡的奶奶在敲母亲的门，哀求母亲让我和她再睡一阵子。奶奶带有哭腔的声音让我在被窝里流下泪水。可是后来母亲还是很粗暴地把奶奶拒绝了，我不知道小脚的奶奶那天晚上是如何在大雨泥泞中趔趄回去的，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我对母亲的痛恨。从那天晚上起，我的噩梦一般的日子开始了。

我身体弱，几乎每天晚上要尿炕，过去在奶奶那里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受过任何委屈，现在我每尿一次炕，母亲就毫不客气地揍我一顿。一次次的暴打没有治住我尿炕的毛病，却平添了许多我对母亲的仇恨。我那时候根本不明白我和母亲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她一次次地折磨我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因为对她的害怕和恨，在家里我变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想吃什么不敢说就偷着吃，想要什么不敢拿就偷着拿，结果任性的母亲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贼娃子”。不仅她自己这样叫，就连比我小两岁的弟弟都整天“贼娃子”“贼娃子”地叫。我感觉在母亲这个家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每次回到奶奶那边都是委屈地大哭。奶奶只能安慰我说她是你的亲妈，怎么着都是应该的。在这一次次的暴打里，本来没有清楚的母亲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狰狞可怕。我不和她交流任何想法，很少在她面前主动说话，在家里看见活我就抢着干，为的是少挨母亲的责骂和暴打。父亲因为了解母亲的脾气，每次从县城回来的时候都要对我加倍的好，所以那个时候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反而有些亲切。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会很悲惨的，我不能喜欢母亲，但是我也不可能离开她，如果这辈子我就在她面前生活，我清楚地知道我会毁掉的。所以我拼命地用功读书，目的首先考虑的就是能够离开母亲，离开让我讨厌的家，让我能够远离责难和侮辱。我的努力有了结果，那年高考我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全国的一所名牌大学。但是大学四年的生活没有多少愉快可言，家庭的压力让我经常痛苦不堪。计较的母亲在我的信中字里行间找问题，经常写来信把我痛骂一顿。我过去写信时称呼父母亲是“您们”，后来在上大学语文时老师说这样写是错误的，我就在一封信里把对他们的称呼改成了“你们”，结果母亲来信大怒，说我翅膀硬了，不尊重他们了，吓得我赶快在下封信里重新写“您们”。我记得那时候我写信的内容基本上都是搜肠刮肚地颂扬他们，其实并不是内心是那么想，只是为了获得暂时的安宁。就这样还是不行，每次回到家，总也少不了一次例行的家庭批判会，而且受批判的总也是我。程序是我先念自己的书面检查，然后全家挨个发言，最后父母总结，我再表一番决心才完。批判会的内容大多是我花钱大手大脚，或者对家庭感情淡漠一类的东西。这样的会议疏远了我和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我感觉自己好象是个另类，在这个家庭里受着一次次莫名的伤害，我自己却无力挣脱和改变。每学期末放假时看见同学们欢天喜地地着急回家，我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我对回家的感觉是多么的恐怖，就好象一次次的磨难，但是必须去一次次地去面对，逃也逃不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如何应付家庭的责难上来，而这样的处境又让我感觉疲惫不堪，有时候甚至怀疑家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好在每次回家和奶奶的见面能够让我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委屈，然后带着奶奶的同情和安慰接着迎接下一次责难。

父亲可能听母亲唠叨得多了，也对我没有了耐心和信心，我不知道确切地从什么时候，他对我也严厉起来。对我的指责越来越厉害，后来每次的家庭批判会就由他发起，所以小时候对父亲形成的那点依赖就此烟消云散。大学期间回到家，我就是不停地干活，藉此逃避父母无端的责罚。我的话很少，不是不想说，而是我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合适，我面临的就是暴风骤雨般的责骂。有一次，我在干活，父亲在看报纸，猛然父亲对坐着的母亲说：“报纸上这句话太好了，‘养子不教如养驴”，母亲接着说：“是啊，写得就是好，养个儿子教育不好就是不如养头驴子好”。俩人的对话让我欲哭无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评价已经成为名牌大学生的我，我就这样不堪吗？我知道，不是我不堪，而是父母的眼里我是那么的讨厌，以至于在他们的眼里我还不如一头驴！在大学后期，久积的怨郁终于使我离家出走了一次。

那是我准备第二天返校的下午饭时间，全家人都在一起吃饭，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正在低头吃饭，猛然听见母亲阴森森的声音，“老大，我看你半天了，别人都有说有笑，你却闷闷不乐，你对我们这个家庭有什么意见你就说啊！”接着她就哭哭啼啼地数落我的种种不是，弄得全家饭也没有办法吃了，目瞪口呆的我流着泪被姐姐让到了我休息的屋子里。多年来的怨气凝聚心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写了一篇指责母亲的日记，语言多有偏激的谩骂。晚上，姐姐安排我去看电影，当我看到一半的时候，姐姐满面忧急地在电影院找到了我，问：“你在日记里胡写了什么？”我的脑门一下子大了起来，平时没有事情还过不了关，这次可如何是好？晕头胀脑地回到家，母亲在炕沿上嘤嘤地哭，父亲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我语无伦次地嗫嚅“我在生气的时候写得不是真话，你们不要生气---”“你这个王八糕子，没有良心的东西”，父亲一下子暴跳起来，脱下脚上的鞋子劈头盖脸地朝我打过来，我心一横扭头就离开了家。那是个冬天的晚上，我身上穿的衣服很少，但是伤心已极的我根本感受不到寒冷，心里只是想“算了吧，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意思，太痛苦了”，我走了十里路找见一个同学家，借了辆自行车，又骑了几十里走到另一个同学家借住了一夜，第二天一个人赶回了学校。后来我在学校里反思了一下，给父母写了封道歉信此事才过去。

工作以后和家里的关系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善，而且我越来越感受到家里对我的偏见和不公平。弟弟比我小两岁，他上大学时花的钱比我多多了，可是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原因受过责难。我记得我在大学二年纪的时候谈对象，母亲一听说就指责我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什么大志向，可是几年后弟弟也是在大学二年纪谈对象，母亲却说弟弟长得精干，追得女孩子实在太多，在里头选了一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说实话，弟弟上的大学远不如我上的大学名气大，而我的母亲是这样对别人说的：“老二上的是全国名牌大学，老大上的学也不错”，俨然老二上的大学比我上的大学强多了，偏爱之情，让我这个在家受尽歧视的人倍感难受凄凉。后来因为一些纷争，我又从家里离家出走过一次，母亲对人说我的死活她无所谓，权当少了一个儿子，而我奶奶知道我离家出走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身上没有钱怎么过啊，泪流满面。我是成人了，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我知道家里和我感情的淡泊，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我还记得我工作后因为和家里有了些意见好长时间不联系，父亲给我发了分电报说母亲有病把我叫回去，结果身体很好的母亲在我回来后把我臭骂一通才了事。我还记得我有一回和家里的联系断了两年多，在这中间我在深圳打工，去广州开会的父亲竟然偷偷看了看弟弟悄悄离开，而对我封锁消息。

说起和父母双亲的关系我有太多的委屈，但是现在我能够平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家庭对我的巨大压力使我没有把主要的精力用于为自己的打拼，我在应付和父母的关系上花了太多的精神和时间，所以有些舍本逐末，反而对自己的前程毫不在意。所以到今天我已经年近不惑而一无所成，有过同龄人不曾有过的太多的坎坷和挫折，走过太多的弯路。现在父母因为年事已高脾气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我也柔和多了，但是对我的不好的印象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弥久越深。就在前几天母亲给我的电话里还在说：“我现在享得是老二的福，还有我的老三，有这两个好儿子我就足够了，你现在我只要求不要拖累我就行了。”现在听着这样刺耳的话，我的心里没有太多的反感，有些东西不能去较真。我的母亲因为和我奶奶较真而让自己受了很大的伤害，现在我如果还是对过去的一些事情耿耿于怀只能徒添烦恼。不管怎么说父母是我的双亲，虽然过去有许多的不愉快，但是现在不都已经过去了吗？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在应该给我爱的时候没有充分地给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他们的真心，只是他们心里的心结让他们不能够公平地对待我，让我幼小的心灵承受不应该承受之重。但是这都是缘分，如果老天能够让他们喜欢我的话，他们对我一样会有很深的爱心，他们对我的不喜欢也是上天给我的缘分，让我的前半生充满了曲折。但是上天是公平的，他们对我的过去让我对他们没有太多的感情，我现在对他们所有的也只是一份责任。但是我能够尽好我的责任，因为心里的怨愤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化为无形，他们到底还是我的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