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

脑里经常会浮现出那片金黄，似海一样的油菜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此起彼伏，就象金黄色的海浪一样，空气里充满了油菜花特有的香气，而我们的学校就象是在花海里漂着的一条船。

那时候我在那里上中学。这所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很难考得上。我为能够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而倍感自豪。虽然如此，学校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在学校的学子都能够考出去。在我们那个年代，能够考上技校也算是鲤鱼跃龙门了。因为对于大部分的农村学生来说，能够离开农村就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渴望。而我们那时候只要能够考上技校就可以把户口从农村搬到城市的。我虽然户口在城里，但是我也深知道，如果要是考不出去，在县里当局长的爸爸只能安排我去做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一想起我这样的男人站在货柜后面，我就不寒而栗。为了给自己争得一个好的前程，我在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发疯一般地读书。

读书的日子是很艰苦的。我们那时候的生活水平又很低，一个月就是五、六元的生活费。可是又是长身体的年龄，总是觉得不够吃。我记得早、晚餐是一样的，老是一个二两的馒头，一碗玉米糊糊，一块豆腐乳。中午稍微花样有些变化，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米饭，也有时候是花卷，还有时候是包子。我现在爱喝玉米糊糊，爱吃豆腐乳可能就是那时候养成的生活习惯。经常是在食堂买上饭，就蹲在没有桌椅的饭厅里，围成一个圈，用极快的速度吃完饭，在水龙头上一冲，把碗放在宿舍里，就马上去教室看书。我们住校的条件很差，就是用水泥砌成的大通铺，挨着墙一扑溜，一床铺盖挨着一床。我还有尿床的毛病，经常就大水越界，为这没有少受同学的责骂，流了不少委屈的泪水。

我们学校位于一道黄土岭的脚下，那道岭不高，大约有七、八十米的落差，可是很长，从西向东绵延，有四、五十里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壮观。这道岭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峨眉岭，我们学校在靠近岭西的脚下。学校占地面积很大，学校的教室和宿舍都是平房，全校没有一栋楼房。那么多的教室、宿舍、实验室、礼堂、食堂、活动室、办公室，还有北边那样大的一片操场，操场边还有一个水井和水渠——我们经常在星期天在那里洗衣服，学校竟然还在西南角空出一片十多亩的地来，用来种麦子。麦地里靠西靠南的地方，是学校用黄土夯成的围墙。在墙和地之间有两米宽左右的通道，是我经常徜徉背书的好去处。几乎每天我都在早晨上早自习和下午晚饭前的自修时间在那里走来走去地背书。我最喜欢的是春天的时候，小麦长的绿油油的，空气里是泥土特有的芳香，如果再赶上一个雨天之后，走在松软的泥土路上，背书时特别清醒，效率特别高。

我那时候读书很努力，也很痴迷，好象除了读书，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学校还要做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我这般读书。因为学校好，西安不少有办法的人把他们的孩子也送到这个学校来。这些纨绔子弟大部分压根就不喜欢学习，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尤其是到了我在外边读书的时候，他们喜欢待在宿舍里，搬弄是非，喝酒聊天。秋天到了的时候，他们经常从学校的围墙上跳出去，偷来老百姓庄稼地里的玉米棒子，用火烧了吃。到了晚上，他们经常去操场去了断他们不知道啥时候结下的冤仇，经常传来吵骂声和学校教导主任的训斥声。但是他们从来不找我的麻烦，我反而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到他们对我的尊敬。因为我的大部分精力都在读书上，所以和同学们交往极少，大概经常有来往的就那么三两个人。可能我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就是特别孤傲吧。我印象最深的朋友就是我的同桌，他是我们学校校医的孩子，学习不是很认真，但是对我特好，经常带我去他父亲的办公室煮挂面吃，那时候能够吃煮挂面加上点盐，感觉真是一种美味。他经常在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推荐给我合适的药品，好象药是公费的，我去他父亲那里拿药从来不花钱。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一种药——麻黄素，这药在我身体不舒服浑身没有劲的时候，喝上一粒，不到半个小时身体就特别有精神，脑筋也特别好使，所以我那时候大概喝的最多的就是麻黄素。就连高考的时候我也是在每考一门课前三十分钟就喝一粒麻黄素。那年高考我的成绩出奇地好，竟然超过了北京大学的录取线，我估计麻黄素功不可没。

我的班主任对我特别好，他特别欣赏我的吃苦精神。有一次我们班要开班会，班主任通知不能有一个人缺席。可巧我得了感冒，浑身没有一点劲，只想在宿舍躺着休息。没有办法，我只好去班主任那里请假，没有想到班主任听完我的话，对我说：“你是个好学生，我要求的是那些坏学生，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对你完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自己做主吧，不要再对我说啦。”一向小心谨慎的我对班主任的话感激莫名，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别人对我的信任。那时候我们不能直接参加高考，因为考生实在是太多了，每年高考前的两个月，我们省都要进行一次预考，只有通过这次考试的人才有资格参加高考。考试结束后我就回老家去等候结果。没有想到我这个班级的绝对第一名竟然一直没有等到入学的通知。那时候电话很不方便，我想自己不至于通不过预选吧。于是我就在电话没有打通之后毅然去了学校。学校都已经开学好几天了，我去班主任那里问他是否考上的时候，他惊讶地说你还要等通知吗？你这样的学生考不上，谁还能够考上啊？我又一次感受到信任对于一个人那巨大的鼓舞。在我已经上了大学以后，偶尔碰见一个高中的同学，他给我讲了一件我根本不知道的事。那是高考前的春天的事情，有一天早晨上自习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大家都在教室里自修。我习惯了平时背书的环境，所以冒着雨在老地方来回走着背书，班主任把全班在教室里的同学们喊出来，在教室前列队参观在雨中学习的我，还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象尉亚洪这样努力地学习，如果还考不上的话，你们就来找我。”同学的话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信任对人的鼓舞。

由于醉心于学习，所以高中时候可以说我没有特别可值得回忆的事情。那情窦初开的少年虽然也曾经对异性有过朦胧的好感，但是单纯而努力的我在这方面并没有更多的可回忆的内容。倒是春天校园周围那一眼看不到边的金黄的油菜花经常飘荡在我的记忆之海里。那一地的金黄就象昨天晚上刚醒的美梦一样历历在目，成了我高中生活最刻骨铭心的回忆。而这强烈的印象来自于一天随意的一次散步。

记得那是春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下午好象没有课。我照例在我的老地方背书徜徉，身边的麦苗绿得醉人，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清香，那是油菜花特有的香味。我猛然想去校外散步，一直向北走，想感受这春天的美景。于是我叫上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个校医的儿子，轻松愉快地沿着学校西边的一条小道慢慢向北溜达。岭下的土地很平整，那时候还是生产队集体种地，所以地里全是长得半人高的油菜，花开得正旺，是那种灿烂的金黄。油菜花是很细碎的花，每朵花粒很小，但是它是成串地开，很大也很饱满，在大片的盛开的花下面是绿油油的叶子，可是你一眼望去，全是耀目璀璨的金黄，那里看得见半点绿色啊！往北走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开始走上峨眉岭的坡道。我们专门绕过那条大路，顺着田间地头的小径往上走。坡上的油菜明显不如坡下平地里的长的好，有些矮，也有些稀疏，一片地看过去，可以看见稀稀拉拉的油菜的绿叶和地里的一些空隙。走进油菜地里，才发现在油菜的下面地上有许多绿油油的花花菜。花花菜是我们都很熟悉的一种野菜，就长在麦地和油菜地里，用它煮汤喝，味道非常鲜美。它的叶子呈锯齿状，一骨碌一骨碌地卧在春天的阳光里。我和朋友忍不住弯下腰采摘起花花菜来。阳光很柔和，空气里是爽人和煦的风，风里是浓浓的油菜花的香味，蜜蜂嗡嗡地忙着在油菜花里采着鲜美的花粉，我们一边往上爬，一边不停地采着花花菜。不知不觉，我们爬到了快到岭顶的地方，采的花花菜都快要抱不住了。温暖的春天阳光催出了我们身上的汗珠，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丝倦意。我们找了一块干净的地头小土阶坐下休息，不经意间我回头看见了让我永远刻骨铭心的美景：

岭下的平川地里全是灿烂的金黄，向东西南三面伸展，望也望不到头，恰似一片金黄的海洋，一阵风起，油菜花掀起了一波波的浪花。被花海包裹着的我们学校就象是航行在花里的船，远处的被绿树环绕的小村子则象是漂荡在海里的小舟。天空碧蓝如洗，西边快要下山的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被这美丽的景致惊呆了，沉浸在平静和缓的心情里，我记得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反复折腾，太美了，真的太美了。这片美的醉人的金黄就这样在那个春天的普通一天下午，不经意间烙在了我这个少年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