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像坍塌的日子

一

学校来了几个民工，带来了锤子和镐头，任务是拆除校门口的一处建筑。他们到近前看了看，说：这钱我们不要，走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我正在教室里读郭沫若写的课文《科学的春天》，校团总支通知各班的团干开会。我来到乒乓桌拼成的会议室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平时嗓门儿挺大的汤书记，用浑厚的男中音说：同学们，上级交给了我们一项政治任务，考验我们共青团员的时候到了！大家都参加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大讨论，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今天我们的工作任务，是把门口的石膏像拆掉。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底座掏空。轰隆一声巨响，当那平日我们多次朝圣的头颅，滚落下来，在地上碎裂的时候，我的头皮发紧，脑门也轰地一下，有些眩晕。当时，我有点害怕，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石膏像，硬生生地被摔得七零八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几天，来了一位将军。校园的旧址是一处名胜古迹，陪同他解说的是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将军是共和国的一位元勋，他中等个子，白净微胖，与我从书中了解的形象，大相径庭。在郭沫若题写的校名前，校长在自豪地滔滔解说，他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倒是对那些木梁石刻，细细观看摩玩，在如来佛像前，他神情凝重而专注。这些平时我们常常随意摸打的东东，他竟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真令人费解。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么大的人物，心里特别激动，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身边的两男两女。两个小伙子标致非凡，就象天安门广场上升旗的士兵。两个姑娘很摩登，高高的个儿，穿着高跟鞋，头发卷曲，一身军装裹着娇柔的身段。这女军人的装扮，从此改变了我对中国军人的印象。

二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一个悲哀的民族。拜人与拜神结果自然是不同。上帝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与人类有处所和时间上的较大差距。正因为这遥不可及的距离，使人在神秘中产生膜拜和敬仰。毛泽东是人不是神，在史无前例的时代，被臆造成神。因为他活着，看得见摸得着，他的话即使被尊为语录，但不是吹鼓手们所说的，放之四海皆标准的真理。孔子语录之所以成为封建宝典，因为它经过了历史的打磨，他那富有哲理的睿智的语句，很多不是他的原话，是经过后世信徒们加工改造提炼而成的。毛主席语录有很浓的政治色彩，有较强的时代特征，有些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现炒现卖。有时是一事一议，针对性强，哲理性弱了点，在使用上，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看来，古之圣人立言不易。人只能在死后称之为神，在活着时候尊为神，那么死后反成不了真正的神。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场大讨论，把毛泽东从神坛上拽了下来。他不是一个完人，他也有缺点，有时也说些偏激的话。最令他无赖的是，某些片言只语，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出于自己利益的需要，进行蓄意地炒作。自从讨论两个凡是的话题，他的神圣光环开始暗淡。用子之矛攻子之盾，人们用毛泽东同志一向倡导的实事求是，针对他的讲话和语录。当时政治课上出现频率最高的题目是：名词解释——实事求是，论述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场思想领域的变故，把我们从单纯中惊醒，同学们开始用有色眼睛，打量起共产主义这几个昔日神圣的字眼。

当时在操场上看电影，保尔*柯察金在泥里水里挥动着铁锨，带病修铁路时，着实令人感动，我也产生过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最壮丽的事业的冲动。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共产党人就是这么造就的。开始时，我想高中毕业后，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去锻炼身体和改造思想，后来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有一天，我番然醒悟，考大学才是正题。

拆毁毛主席石膏像，我们这些从毛主席的红卫兵转正过来的共青团员们，本没这个胆量，说起来这胆量归根到底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的。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些人到处造像，把他当神供，这是违背他本愿的事。他可能料到了这一天。他的身子，迟早会倒下。石膏像终究会倒在泥土中，与大地母亲融为一体。

三

石膏像是将军来校的前几天拆的。将军可能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因为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专门拆除主席像时，他一定不会来的。因为他们这些老战友之间，毕竟有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友谊和同生共死的感情。在他们的心目中，毛泽东虽不是神，但是一个伟大的超凡脱俗的人。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这江山，的确是不易。当时我在高中时思考着一个问题：要是生在那个时代，被国民党反动派逮住了，面对残酷的折磨，我会不会投降？答案是：一定要保命！我虽不是怕死鬼，但是觉得自己的选择有点卑鄙。那时心里信念开始动摇了，认为共产主义不是理想而是梦想，即美好的梦想。夏明翰宁愿把牢底坐穿，江姐在渣子洞里绣红旗，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盏不灭的明灯，这明灯在指引着他们的人生航向。在思想上的转轨期，当时我们这些即将走出学堂门的人，就象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竟迷失了航向。

毛主席的石膏像倒塌以后，我心里阴沉了好几天。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老人家，要是自然倒了还好说，又砸又打地把它弄成碎片，起心何忍？毛泽东把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赶走了，圣坛上只留下他自己。他也倒了，我们没有崇拜的对象，顿感心中一片茫然。共产主义是遥不可及的梦，那我们为什么要为之而奋斗呢？高考前，我真切地意识到，考上大学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高考刚恢复，同学们的文化知识水平都差别不大。谁醒得早，谁勤奋，谁就能考上大学。当时科目不多，知识面窄，容量少，有些题目看来，比现在的小学毕业考试还简单。在高考前的三个月，我才完全明白为自己而奋斗这一目标，发疯似地学，就象一个投机者，从捷径中步入了大学殿堂。在考学这个问题上，给我莫大刺激，改变我信仰观念的，应该是我亲眼看到那石膏像的轰然倒塌。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在毛泽东时代生活过，打上过时代铬印。我们学过雷锋、王杰、邱少云，心目中还残存着对他们的偶象的崇拜。在为人和道德上，多少还受他们影响，大都是有几分厚道。现在的学生们，他们崇拜的对象是一些歌星、影星、球星和杀星。政治课本所学的东西，在大街小巷转上一圈儿，就全部丢到爪哇国去了。现实中的政治和书本上的政治，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社会上有些人，把学生的不成才和变坏，归罪于老师，我认为这是极不公平的。韩愈所说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已经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我认为现在的教师，能做到授业就不错了，即使他为授业多收几个钱，我看不能说不正常。大家都这么干，当老师不这么干，要么别人说你没本事，要么就说你笨蛋！

母校的石膏像倒塌后十三年，我到山西晋城出差。当我在广场上漫步，看到巨大的石膏像——毛泽东同志在挥手时，心里骤然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近两年来，我常想去哪儿看看，不知它是否还在伫立，因为它或许将来会成为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