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静故事 (一)
孟静坐在我的对面,眼里有突突跳动的火苗,这让她那本不算立体的五官变的媚惑且妖艳,如海底名不见经传的某条鱼借到了一副飘摇的羽翅,摇身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可孟静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说。我们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和男人一样,把我的书房熏的乌烟瘴气。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主题,我在等待她张口。孟静不说话是怕一张口就闭不下来。做为她多年的朋友,我深知这个时候温情的絮叨和询问是无用的,只会让她保持沉默。于是我只有和她比赛抽烟,看谁能熬过谁。其间我不得不起身三次去换烟缸,顺便给她面前的大杯加水。孟静不喝茶,闲淡时喜欢喝滚烫的水,不过她今天一来就冲我要凉水,这充分说明她此刻一点也不闲淡。当我的书房已经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时,当我的单人沙发被孟静的身躯折腾的不堪负荷时,当我们跟前的烟缸第四次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烟蒂时,孟静至少已经往自己肚子里灌了不少于一脸盆的凉水,可她眼里的火苗还在跳。我知道逼她开口的时机到了。眼疾手快的我抓过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迅速点燃后朝她炫耀着喷出满嘴白烟,才幸灾乐祸地告诉她,这是我屋里的最后一支烟了,要想继续熏黄我的书房她就必须下楼去买。孟静是个懒惰的女人,如我。爬下七楼再爬上来,她是绝对不干的,更何况还要掏腰包。孟静狠狠地盯着我把最后的烟头摁进狼籍的烟缸,眼里的两簇火苗也终于开始安静下来。 “他来了,在我最不希望见到任何人的时候,他来了。”孟静蜷在我的沙发里,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声音里的虚弱。“呵呵,一个只在聊天室里聊过一两次、发过几封E—mail的陌生人而已,路过我的城市,顺便见一面。”孟静越是使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就表明事态一定很严重了。 是的,孟静目前正处在一个特殊时期,她刚从一场网恋中铩羽而归。一年多的时间,她用尽了全部的心力去爱一个远方的人,就象是要竭力握住泻落的沙或流动的水,最后除了记得攥紧手心的痛,只能狼狈地结束。我是唯一知道她这个秘密的人,我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固执地贷款买房的真正原因的人,尽管我无数次地告诫她网络只是游戏,当不得真,可孟静天生就是个真人,她不会游戏。所以她注定了要受伤,然后就躲起来疗伤。 孟静上网快两年了,喜欢混在某个固定的聊天室,却很少主动找谁说话,只是安静地呆在角落里,等别人点击她的名字,她在网上两年所认识的人还没有我三个月认识的人多。这和她现实生活里的作风截然相反,在朋友圈里,孟静是最能说的一个,而且很能和初次见面的人相聊甚欢。每次出游,孟静是理所当然的先锋队员,替我们打点一切,她甚至可以让我们不花一分钱就住进某个陌生农人的家,把人哄的团团转。不熟的朋友都以为孟静是个没心眼的女人,很少有人能看见她落寞悲伤的脸。看着缩在沙发里的孟静,我知道她总是一脸寂寞地对着冰冷的屏不停地抽烟,在联众麻将室里厮杀的天昏地暗,尔后睁着通红的眼盯住聊天室翻滚的人浪发呆,直到抽烟抽的嘴皮发麻舌头起泡才肯熄灭她那幢楼里的最后一点灯光。 “当他出现在我视线内的时候,我正向他奔跑过去,而他,守着一个大大的背包,用力地对我挥动着手臂。那是一个火红的身姿,高大健康,也许该用倜傥这个词会更合适吧。他没有象他在E—mail和电话里反复提过的那样拥抱我,这让我不安的心情多多少少放松了一些。我没想过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异性热烈相拥是什么滋味,我也不想尝试。我反复地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在网络认识的背包族而已,因为恰好要来我的城市,所以顺便见一面罢了。尽管我为了和他见面调了课,甚至在他来前的一天认真地沐浴了一番,不过这一切并不逾越我的生活原则。”
(二) 我完全可以想象孟静是在怎样的一种百无聊赖中认识了这个背包客,那是在所有聊室里都可能发生的最老套的故事。可孟静偏偏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任何平淡的风景都可能被她涂抹成彩虹,挂在她自己的上空,眩晕了她自己的眼。更别提这是个背包客,充满冒险的旅游是孟静人生最致命的杀手。对于孟静来说,神吹自己的徒步探险经历是最有用的强心剂,这可以让她从小女人的哀怨中暂时解脱出来,使她一下子变的豪情万丈。我敢肯定孟静绝对是极端自觉地帮助了那人选择冒险的路线,无私慷慨地奉献了她温习过无数次的旅途经历,并且在温习的过程中获得了最大的愉悦。和背包客聊天的那个夜晚,孟静一定很开心,而她只要开心就能一夜睡到天明。我猜测那可能是孟静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睡的最香的一夜,她已经失眠很久了。 “其实,在他来前我和他在通信通话中反复提过让他跳过我的城市,因为这个城市和其他无数城市一样没有灵气让人窒息。可他还是把这里做了他的第一站,他说他来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目的,可我什么也不想相信。” 可是孟静还是去见了他,我为孟静找到了三条不可推翻的理由:一,好心的孟静习惯了照料旅途的朋友,她只是想帮他快一点找好吃住的地方,替他节省一点花销;二,精力充沛的孟静是想借见网友来给自己平庸的生活添点例外的节奏;三,好奇的孟静顺嘴托付这个背包客给她带一副吃螃蟹的器具,孟静偶尔会有点小资。那天下午的天气一定很不错,瘦瘦的孟静身穿一条白色棉裙,身旁是高大魁梧的背包客。在孟静精明的安排下他们直奔目的地,解决了一系列民生问题。接下来的时光大概该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们本该握手道别,孟静将回到自己的家继续麻将积分,背包客也将整理行囊准备次日出发。可是那日的好天气让他们多少有些留恋彼此,孟静健谈的嘴巴似乎也没法一时半刻合拢,而且背包客突然想起给孟静买的东西忘了交给她。于是,故事继续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三) “我坐在房间里看着他抖散行囊企图刨出我要的吃螃蟹器具,狼狈地自言自语着,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如此粗心的背包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应付旅途中的各种情况的。再联想到他一整个下午手忙脚乱地翻找零钱,点支烟都得把全身的口袋拍打一番寻找火机的情形,我几乎快笑翻了。”孟静在讲这番话时,蜷缩的身体已从沙发上坐直,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延伸,两颗虎牙在渐渐淡去的烟雾中可爱地招摇着,面部的线条也随之温柔起来。 孟静是个懒女人,可也是个极端讲求细节的女人。孟静振振有辞地向我们宣讲细节是为了更好的懒惰,最起码可以不用为找某件东西而浪费时间,这样就能节约出更多的精力去偷懒。她平日的生活总是按一定的时间表有计划地运转着,如挂在墙上的钟,一秒一秒地移动,绝少错漏。她家的各种杂物也都有着固定的位置,就连她第一个手机充电器上拴线的那根小塑料线也在她的认真打理下乖乖就范,不敢懈怠。孟静的家是朋友圈中最整齐的,用她丈夫的话说,就是她们家最脏乱的时刻也比宾馆的标准间还要标准。我想当孟静看到背包客杂乱的口袋,她一定很有替他整理的冲动。我不知道孟静到底有没有立马挽起袖子去实践她的细节主义,但我想哪怕只是几句温柔的提醒就已足够让背包客心动了,况且这个即将远游的男人本就有点喜欢孟静,否则也不会如此执着地来看孟静。 是夜,背包客和孟静就着昏黄的灯光面对面坐在酒吧喝了一瓶红酒,背包客在席间不断地温柔注目,孟静多半在装傻,偶尔也用极其理智的语言解析着这个男人的温柔,在他失落失意失望失神的叹息中坚定地固守着浅浅的笑意良好的风度和恰当的心理距离,可是她心底的涟漪开始荡漾,如今夜一般的时光激起了她姑娘时代的回忆,那些关于恋爱的场景再次在她眼前摇曳开来。 “你本人比照片好看。”背包客的这句话犹如一粒石子击中了孟静的心脏。孟静向我重复这句话时神色中添了许多得意和自信。“你本来就漂亮。”我说这话一点也不是迎合,孟静长的不精致,但她是属于有味道的女人,和她相处时间越久,就越会喜欢。这和我喜欢某个牌子的烟是同一道理,不是最贵的,却是最习惯最钟爱的。婚后的孟静大概很久没有听过来自老公以外的其他异性的赞美了,确切地说孟静从结婚开始就断了和异性的交往。我们都戏说她是“从良女子”,看她婚后喜滋滋地呆在家里瞎折腾,就知道她是多么地喜欢有家的感觉,和她喜欢吃肉一样不可断缺。 我无法证实背包客此话的真心,但孟静显然因为这几个字而对他好感大增,凡是女人都会拥有的虚荣心迅速在她体内膨胀,她的耳边回响起田震的那曲《野花》,“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静静地等待 是否能有人采摘……”当然,孟静还是比较克制的,她并不真的期望有人来摘,只不过乐于陶醉在这气氛。 夜色渐深,长期不在户外夜生活的孟静迅速喝干杯里的残酒,利落地甩了甩脑后的马尾,似乎要借这一甩的力度把此夜泛滥的温情通通扔在后面。现在,他们面临着这半天来的第二次告别,没了红红的晚霞作怪,偏又多了阑珊的灯火。背包客无限留恋地看着孟静,武断地制止了孟静各自打车奔东西的提议,伸出有力的大手拦了一辆出租,不容分说地担当起护花使者。 “该死的单行线!这条回家的路线注定了要经过我的单位,而他在路过时略带发愁的问了我一句,明天的早餐我该去哪里吃?”孟静这才猛然想起他住的宾馆附近居然没有什么可口的小吃店,而孟静的单位门口恰好有几家味道不错的小吃。于是孟静做为背包客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向导,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责任,让他次日早晨在路口等自己来带他去早餐。这就是孟静做事的风格,只要有一线可能,她就绝对不会对别人的事置之不理。我想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顶多能指路给个方向就了事了。诚然,孟静也并非没有私心,她暗地里难说也留恋着背包客,希望还可以再见上一面。 回到家的孟静坦诚地向丈夫交代了半天的行踪,有关喝酒的细节则忽略带过。因为事先向丈夫请过假,因为孟静是民主家庭的集中者,因为“从良”的孟静婚后极少下班不归,他们两口子都把这个夜晚当作了一次放假。躺在床上的孟静这一夜睡的很不塌实,她将之归罪于酒精的作用。
(四) 第二天早晨,孟静急冲冲地去单位打了卡,开了手机电话过去,才知道背包客已早早候在路口了。背包客的这一举动很令孟静满意,至少她无须为了等待而改变自己吃早餐的生物钟了。要知道孟静的生物钟调整得几乎分秒无误,周末必睡懒觉的她到了周一不要闹铃也会准点起床,准时走进单位大门,准时踏进食堂填一肚子汤水。他们边吃边聊,划拉完早餐后的俩人谁也不说再见,仿佛成了彼此吸附的两块磁铁。而孟静的电话适逢其会地唱了起来。这个电话完全改变了他们此后的人生,没人能说清这是祸还是福。 电话是孟静单位同事打来的,告之孟静由于工作的临时变化她将拥有一上午的空闲。孟静把这消息再告诉背包客,他们俩就象突然中了大奖的穷人,守着一笔意外的财富不知该如何挥霍。去酒吧当然太早,也不会有哪个酒吧特意为他们而开门;去孟静的办公室就更不合适了,那种公众的场所是无法聊天的。孟静关于风景的敏锐的鉴别能力只在城市以外,红男绿女的都市里她是个典型的瞎子,这从她居然把这段空出来的时间安排给了一个不收门票的街心公园就可见一斑。当他们绕着公园疾走了一圈后,才发现这里的清晨属于中老年人,到处是晨练的拳掌刀剑,仅有的几张坐椅则被遛鸟的老头牢牢占据着。孟静和背包客活脱脱成了跨入提前退休或者失业人群的天外来客,手足无措地瞪视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孟静没有告诉我背包客是否象前一天孟静那样笑翻过去,不过我仍然可以想象如背包客那样的人对着这个城市的乡野女子一定很是欣赏怜惜,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在灰色的丛林中看不见出路。气馁兼疲累的孟静最后接受了背包客的建议——去他的房间。 “就在那间小小的客房,他坐在我对面的床边,一刻不离地凝视着我,他的眼神软化了我所有的防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我说等他八十岁就来娶我时,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荒诞。” “为什么不觉得荒诞?” “我不知道,大家都有需要背负的生活,也许他活不过八十,也许我也没可能等到那一天。可是当一个成年的男人对你做下这承诺,他该是真的用情用心了吧。” “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才讲那样的话,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情感骗子。” “他不是骗子,我能肯定。即便他是冲动的承诺,那一瞬间他也一定是真的。” 孟静满脸都写了认真,这让我无法辩驳。一个人如果是在认真地犯错,就没救了。孟静在情感的道路上一直是单纯幼稚的,单纯的有些傻,幼稚的近乎弱智,可奇怪的是她的确没有遭遇过欺骗和玩弄,孟静把这总结成“人之初,性本善”,她说自己有抵御罪恶的天赋,我说那是因为她纯净的情感象封闭在温室的花朵,只为能走近她心灵温室的人开放。 那天上午,透进房间的几缕阳光暧昧的在孟静和背包客的脚边游移,煽情的温暖气息包裹着他们,终于把他们无可逃遁地围在一起,背包客忍无可忍地热烈地拥住了娇小的孟静。背包客曾在E—mail中通过多次的请求后看到过孟静的照片,那是孟静在慎重考虑后才肯发给他的。照片上的孟静穿了小棉袄罩了风雪帽,既不婀娜也无风情,而且孟静还在随信中强调了自己的皱纹和无数的缺陷,可背包客还是充满了拥抱孟静的渴望。 “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可以很真切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栗。”同理的孟静也一定是极尽可能地贴紧了这男性的气息,希望自己可以缩回他的身体,重新做回他的一根肋骨。 当孟静说到这里,我冰冷的意志百分之二百地要求孟静和背包客能就此打住,可我不是孟静,他们在相拥的时刻意志也绝不会冰冷坚硬如钢。 “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他狂热地冲撞着我,每一下都在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我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迎接他的到来,拥抱他的冲击,而我的拥抱又为他注入了新的力量。我们就象是行在海里的船,焦渴地等待着大浪卷来,然后一起与风浪搏击,从浪尖跌入波谷,再爬上来,直到风平浪静。”孟静眼里的火苗又开始跳动,她不安地四处寻望,她的眼神就象一支离弦的箭,带着火种射向我书房的每一个角落,点燃了我的空间。
(五) 我逃出了自己的书房,我迫切地需要有一支烟来吞吐孟静所带来的刺激。我们在拥有婚姻的同时似乎也丧失了激情,那个曾是我们魂牵梦萦的人在平淡平庸的日子里渐渐被摘掉了光环,剩下的只是两个被琐碎的生活纠结在一起的俗男俗女。孟静有一次曾和我们插科打诨地说过,以前一张单人床还嫌宽,现在加长加宽的双人床还觉得逼仄,相背而卧的两个人用肘拐把对方挤到了边沿,嘴里还不停地要对方再挪出去一点,好比穷困的山民家里无法分床的兄妹。 孟静不是我,她血液的温度不甘冷却,激扬的情感是她生存的保证。熬过了那场痛苦的网恋,孟静从精神追求的极端一步迈进了物质的极端,她买房更多的不是想住的更宽敞,而是要找一个东西来绑定自己把自己牢牢拴住。为了这个目的,她拒绝了家人和所有朋友的帮助,选择了贷款。当大家都想不明白酷爱出门一向洒脱的她怎会作出如此选择时,孟静只淡淡地笑。后来她告诉我,这样她就有十多年的时间来为钱而激情了。轻轻拥抱了孟静,我不知道是赞赏还是悲哀。 我在楼下的通道扔了好几个没有掐灭的烟头,看着它们气息奄奄地燃到尽头,最后连灰烬也被风吹散了。我无暇顾忌自己的形象和路人的侧目,我的脑子里只有孟静眼里燃烧的火。在激烈地释放过狂野后,孟静肯定陷进了痛苦的深渊。背叛丈夫的罪恶感,对刚才不知是情还是欲的疑惑,还有关于未来的迷茫搀杂搅和成混乱的程序,使她的大脑一再死机。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重新包裹好,然后就坐在椅子上拼命的抽烟。背包客陪坐在凌乱的床边,想伸手过去安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保持着沉默,也许在那个时刻他也想起了家中的妻吧。 等我回到书房时孟静已重又蜷回沙发,头深埋在柔软的海绵里,身体紧紧地瑟缩着,和遇到危险就把头扎进沙堆的鸵鸟造型无异。 “他走了,背着他的行囊,去开始他的旅途。走前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的额头,让我等他回来。” “可他最后还是要走的。孟静,使君已有妇,罗敷亦有夫。你们能做什么呢?再说你确定是爱情吗?” 一直到我吸完一支烟后孟静的声音才传过来:“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有等,让时间来决定。” 把烟抛给她,看她冰冷的指尖烟灰乱颤,止不住地开始心疼。扳过她的肩,我欲言却止。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孟静要的是信心和决断,可我没有。 推开窗,嘈杂的人流车流伴了尘世的热浪排山倒海地涌了进来,我站在那里,面对喧哗,背对孟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