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车

                  文/老七

    也不知列车行驶了多久，反正我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不记得看过多少或旖旎或衰败的风景，也不记得作过多少或甜美或惊悚的梦。辘辘的车轮声里，或许我已经走过千山万水。列车就这样载着一个爱做梦和爱看风景的人向终点站疾驰而去。
    “查票啦！”
    女列车员的声音如一只蚂蚁钻进我的脑袋。我再也睡不下去了，使劲晃晃脑袋，努力把自己拽回现实来。揉揉眼睛，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原先那位风华正茂的中年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车厢里很静，只听见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我把头扭向了窗外的风景。
    窗外是一片萧瑟辽远的旷野，前头是一轮血也似的夕阳，极像天空张着的一个血盆大口，贪婪的光芒轻轻地舔着这片极度贫瘠的土地。乍一看去，高速奔驰的列车直欲冲进那个血盆大口似的。
   “如果真的冲进去了，我可连一粒细胞都休想留下。”我暗地里自嘲地笑一笑。
   “查票！查票了！”
    女列车员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她。这一看让我大吃了一惊：她怎么变化得这么厉害呵？！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错，她还是我刚上车时那位漂亮而霸道的女列车员。但为何她苍老得这么快？！如果我再把“漂亮”这两个字加诸现时的她的身上，那简直就是在滑天下之大稽了！
    她眼中的那一泓秋波不知何时早已蒸发殆尽，只留下一池烂泥与污水，我连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因为那双眼已再也勾不起我一丝的兴趣；在看她的额头，呵！哪个家伙用犁耙翻了几道这样深的皱纹？眼角摇曳着一条鱼尾，随着她的吆喝一颤一颤的；不再有乌黑的石油在她的头顶流动，那只是参差着一头枯草与银柳条的玩意；不再有滑腻的凝脂涂满她的皮肤，干涩直如苍茫的大戈壁；腰弯了，背驼了，两瓣大屁股挪动起来也不是那么方便；最后听听她的声音，嘿！像公鸭叫春，刚来时的“莺啼铃响”的效果被她冲在厕所的下水道里了吧？
   “这婆娘，简直已经一无是处！”我暗暗得意，“活该！谁叫她老是一副凶巴巴的嘴脸！肯定是受了上帝的诅咒了！”我习惯的捋了捋额边的头发（“奇怪！头发几时长了这么多？”）
   “老头，查票！”不多的功夫，她已走到我的身旁。但，她在和谁说话？
   “这婆娘受了上帝的诅咒，精神也不对劲了。谁是老头啊？”我没有理她。
   “发什么愣啊？快掏票！”这婆娘拉了我一下，且暗地里嘀咕着什么。我突然发觉耳朵不大好用，听不清她究竟在嘀咕个什么。
   “你在和我说话？”我满脸惊讶，用手指了指自己，同时发觉声音有些一样，简直象谁在剧柴一样，没有一点磁性。
   “怎么回事？”我的心在不祥的海中激烈地起伏。
   “装傻啊！死老头！不是和你说话还有谁在这里？别废话，快点把你的车票拿出来让我查一查！”那婆娘开始发疯了。
   “臭婆娘！”我腾地弹了起来，“有没有搞错？我有那么老吗？”怒火把我的眼睛都灼疼了。全车厢的眼光齐刷刷地递了过来。先是惊讶不已，但随后就有很多讥诮的笑声回旋起来，把我卷在中心。
   “哟！老不认老啊？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熊样，还在老娘面前装年轻？”这婆娘说完，嘴角高高地翘起。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的觉得我就是一个老头了。手一晃，竟然碰到了一把直硬的丝状东西！我何时长出了这么长的胡须？剧烈颤抖的心简直就要蹦出胸膛来。“该死！偏偏没有镜子让我好好地照一照！”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我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嘴唇剧烈的抖颤起来。“一定是因为这婆娘受了上帝的诅咒，正常的人在她面前都变了样！”
    稍稍平静了下来，我开始哆哆嗦嗦的找我的车票。衣服勒得我生疼，此时我才发觉我的衣服真是太不合身了。颅内是一片空白，车票究竟放在什么地方我已经记不起了。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看到旁边那恶妇人的冷笑，我简直就要晕倒在座椅上。
    最后，我终于在内衣夹层的口袋找到了那张该死的车票。我一摸到它，就狠狠地捏出来摔在那恶婆娘的手上。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双眉轻轻地挑了挑，慢慢地展开了车票。
    我咕嘟一声把一口气吞下肚去，以为从此可以安生了......
   “噫！怎么是一张儿童票？老头，你是不是有神经哪？”（——噩梦才刚刚开始！）
    不会吧？儿童票？
    我一把抓了过来，仔细地瞧了瞧：不错！的确是一张儿童票！我的冷汗开始决堤。
    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瞬间，我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雾之中。一切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我什么时候上的火车？我的口袋中为什么只有一张儿童票？
    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恍惚有如在梦中。梦和现实我已经无从分辨。我只隐约记得，这一路我做了很多梦，看过了很多风景。在梦里，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比如成长，比如爱情；看风景时，我经历了悲伤或者快乐或者更多的难以说明的感觉......
    除此之外，我一切都不知晓。
   “老头，补票！儿童票只能抵半票。”那可恶的婆娘简直是阎王派来的催命无常。
   “我没钱！”我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刚才找车票时，我翻遍了全身，的确连一分钱也没有摸到。
   “老鬼！”可恶的婆娘叉起了腰，象一个膨胀的圆规。死鱼眼里射出的却是地狱里的冷芒，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想耍赖？门儿都没有！没有钱就给我乖乖的下车！”
    在这寸草不生的死亡之地让我下车？我怀疑我听错了。但恶婆娘加了句强调：“有钱没有？下车！”我不再怀疑了。
    但这不是明摆着把人往死里整吗？我恍惚中已经看到死神站在奈何桥边呲牙裂嘴地对我召唤。我跪下了，在生命面前，我放弃了尊严，“大姐，求求你，别把我赶下车，到站了我一定把钱补上，现在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
    但是那位“大姐”此时好象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的情感，慢慢拍了两个巴掌，两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就从车厢前部扑了过来，分别穿着黑白劲装，满脸堆着恶毒的邪笑，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象提小鸡一样就把我提到了车门的旁边。那“大姐”按了按车门旁边的一个红色的按扭，“哐”的一声，车门就开了。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黄沙，列车正缓缓的在这死亡的荒原上停了下来。我转而向车内的乘客求救，但满车的乘客仿佛裹在石膏里，一个个都漠然闭上了眼。刚才满车的笑声早已消失无踪，此时天地之间只有风在高天的怒吼和极有节奏的车轮声。
    我闭上了双眼，无言等待大限的来临。再也不祈求这一车的蛇蝎能滋生一丁点的仁慈。
    一会儿，车停了，两个大汉一把就把我推下车来，我站立不稳，猛的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身后的车门又是“哐”的一声就关上了，门后闪现了一抹狰狞的微笑。
    我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一动也不动地趴在莽莽的黄沙之上。时间不长，我就萎缩成了一撮黄土，被黄昏的大风吹散，无助地四处飘荡在苍茫的天地间。
    流泪的夕阳，“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