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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未了情 文/深色郁金香 远离城镇的一片郊外的原野。天漆黑下来,鱼池边和那些荒地上大片的芦苇习习簌簌地响着,空中的繁星在眨闪。近处,桔黄的灯光在两排房子里泄出,远处,一圈灯光,很亮,那里,恍如白昼。 老鬼在距地表面一米深处的蜗居里醒来,估摸着时辰大概有十二点上下。他慵懒地转了个身,闭着眼眯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坐起来。周围,空旷,寂寥。 老鬼要站起来,觉着右腿膝盖一阵疼,疼得钻心。他闻到一股腥咸的气味,气味中水汽很大。他才意识到,腿疼是因为潮湿。潮湿来自一米外那个水面阔大又足足能淹没他两个的鱼池。 时值八月,地下的湿气上升,鱼池里的水借着早已松软的土质向堤外侵洇着,使老鬼蜗居的下方成了一片沼泽,腥咸的湿气充盈。白天,毒毒的太阳拼命地晒着头顶的土,老鬼大汗淋淋,想喘口均匀的气都难。他不敢在白天浮到地面,也只能眼巴巴望着一米外的鱼池里的大小鱼儿在水里悠闲地穿梭。早在人间时他就听说,鬼不能在白天到人间游荡,否则,会被太阳和风轻而易举地化为一缕白烟,将其四分五裂地飘散开,再也不能聚合,就相当于古代的五马分尸,终不能有完尸的那一天。 老鬼白天里很乏很累,直到天将黑时才感到有些舒适,每每歪身躺下去,都忍不住睡着了。这些天老鬼常常这样,醒来时有些后悔。 老鬼珍惜自己的魂魄还在一起的这种状态,起码自己还是完整的,这样,每年活在人间的亲人们给自己的几次纸钱,就能尽收到自己的手上。如果自己真的被四分五裂地飘散,肢体的每个部分,魂与魄,都会在那些日子你抢我夺那些纸钱,说不定,再发生一次残杀,那是自相残杀,三十年的野鬼的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老鬼因此不敢在白天浮到地面,也不敢挪身进入一米外的清凉的鱼池的水中。地上的鬼和水里的鬼是同属于鬼族的两个部落。近几年,老鬼曾听到水里鬼们的多次争吵,争吵的问题是有的水鬼想在夜里浮出水面,到地面上走一走,想再感受一下曾经在地面上行走的那种坚实的感觉。有水鬼告诫说,水鬼属于恶鬼,天神时时在监视着水面的动静,天神决不允许有一个恶鬼来到人间骚扰活人们的安静的生活,一旦发现,天神会即刻把所有的水变成滚烫的热水,惩罚他的部落,以示儆戒。所以,长期以来,水鬼们不敢上岸,就渐渐地妒嫉起了地上的鬼的日子,他们一致决定,不允许任何一个地上的鬼进入水中,不论是夏季想乘凉,还是冬季想取暖,都一律拒绝。所有的鬼们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人间的生活不完美,鬼们的日子当然也该有缺憾。 老鬼想起来也就不敢向近在咫尺的水里涉足一步。老鬼三十年前做人时就规规矩矩,对人不妄加评论,对己恪守本份,何况老鬼不会水,他怕自己再被那腥咸的水呛死一回。 老鬼歪嘴呲牙忍着右腿膝盖的疼痛两手扶地弓起身,他听到地面响起了微风吹拂芦苇发出的习习簌簌的声音,他想,地面一定很凉爽了,出去过过风透透气,散发一下浑身里的潮气。 地面果然有风。 刚浮到地面,老鬼浑身顿觉一阵爽快,他拐着右腿在鱼池的堤岸上晃了晃,让夏夜的清风贪婪地吹着。 长长的粘在一起的头发散开,缭乱地披撒着,污浊的双眼被清静的流动的空气抚弄得舒适明亮了。他用耷拉出的半尺多长的血红的舌头在汗渍渍的脸上舔舐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摇晃了头,一天里肿胀的感觉在渐渐地退去。 这是老鬼每天最惬意最舒心的时刻。 清风一阵阵地吹来,老鬼一阵爽似一阵。他咧起大嘴,颤动着血红的舌头,浑身上下剧烈地抖着,这是老鬼愉快喜悦心理的表现。老鬼是鬼,鬼说不出话来,愤怒和喜悦只能溢于表情和动作。 人间真好。可三十年前老鬼却在人间饱尝了那次浩劫的摧残。 老鬼在人间待了二十年,在这里做鬼做了三十年。三十年的酷暑寒冬里,白天,他沉沉地眠于地下,脑里永远地一片混沌,天黑夜静时,他浮到地面,飘忽的身体有了些许的感觉,只是触摸不到它的实在,但脑子却被似曾熟悉的这里的环境迎面撞击着,他依稀记起自己在三十年前挣扎在阴阳界的那段日子。 人间真好。做鬼的后一段时间,老鬼才这样意识到,做鬼太难,做一个孤独的伶仃的野鬼更难。自己在人间时很能耐得住孤独和寂寞的,在堆积如山的书本里在那间窄小的化验室里,自己能获得最大的人生乐趣。自己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搞研究。自己被戴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的追随者”的高尖的纸帽子时,还在想着化验室的门没有上锁,那些造反的学生们也许会进去胡乱打砸一通,那些记了快一本子的数据会让他们随手扔到窗外,那一刻,老鬼没感到有人把拳头砸在身上,只是觉的心有些疼。 人间好,当年为什么自己才被押到这里改造了不到一年,心里就对未来完全地失去了信心,满心的绝望,满眼的世界的可恶,那段被改造的日子怎么说也要比做一个孤独的伶仃的野鬼好过啊。自己是哪一天生出了死的念头,自己选择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死的方式?有些印象,是在被造反的学生第十二次拉回实习了不到两年的单位,在批斗会上被一顿拳打脚踹后,自己的右腿骨折般地疼痛,在那个晚上,自己到那一百多“右派”和“现行”每天都要光顾的厕所里,用妈妈给自己捆铺盖卷的绳子上吊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老鬼后来这样想过。脆弱,在人间行走最怕的就是脆弱,身体,情感,思想,心理,那一个脆弱都会使自己备受煎熬,生不如死。可是自己做了鬼时才想到,还是人间好啊。 自己的躯体被亲人弄走了,可自己的灵魂却执拗地不肯随去。人死在哪里,灵魂就留在哪里。这是老鬼听水鬼们说的。因此,水鬼们永远不能上岸。 老鬼向四周看着习习簌簌的一片片芦苇,看看黝黑中的水面,向远方望去,他看到了一大圈围墙上灯光,那是在这个当年改造右派和现行的农场的基础上盖起的监狱,监狱的外围墙把老鬼当年种菜插稻的这片田地圈在其中,前几年,又把所有的天地挖成鱼池,老鬼在白天不敢动,就任由隆隆作响的推土机推着推至了鱼池的岸的位置。从此,距鱼池一米的这个地方就成了老鬼新的蜗居的家。 做了鬼都没有逃到监狱的外面。老鬼曾经站在夜的地面上这样哀叹过。 离鱼池的堤岸一百米的那两排平房亮着灯光。 老鬼有想过去看看的欲望。 那里有老鬼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在三十年前就叫老鬼为老鬼。 老鬼早就发现天黑时那里有灯光,也有人活动,他去看过几次,听他们谈话,看他们做事,他发现那些人的神情和谈话的内容三十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的眼睛机灵了,语调随便了,尤其是他们竟敢在一起发牢骚,对领导,对社会,对整个世界。老鬼当时就想,人间的人和事真是多变。 那个朋友今年和老鬼活着的岁数一样大。那个朋友今年应是五十四岁。老鬼活着也是五十四岁。 那个朋友是一个月前才出现那里的。那里是个养鸡场,那个朋友好象是个小领导了,他的手下有两三个下属,每天夜里那里都要留两个人睡觉看夜。老鬼没看到过那里白天的情况。他们都穿着警察的衣服,那个朋友原先就是个年轻干部,高中没毕业就到了这个农场工作,和那些老干部们一起管理改造老鬼们这些“右派”和“现行”。他们穿的警察的衣服和三十年前不一样,绿色的,老鬼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是警察,能肯远处的一圈灯光里是监狱,他对这些都敏感。 老鬼在夜里看漆黑的地方看得很清楚,因为鬼的眼睛在夜里最明亮。遇到灯光时,老鬼看灯光下的地方也很清楚,因为老鬼毕竟有过一段在人间的经历。 老鬼仰头向天空看看,天空上无数繁星像是在静静地盯视着他。他想,繁星的眼睛就是天神在夜里的眼睛。 他腾起身,向那亮灯的平房荡去。 老鬼当年被押到这里时是二十四岁,那个朋友当年看上去的岁数和他接近,只是两人的身份不同。一个被改造,一个行使改造的权力。 一百多人常常一块被带到田地里干活,四下散开,地里都是人,猫腰撅腚的人。 那个朋友主管着老鬼和另外二十多人,提他们出了住的小院子来着田地里干活,中午吃饭时再收工回去,中午休息一会儿再提工出来,就象农村的生产队。 他问老鬼,你是大学生? 老鬼诺诺地答,是。 知识越多越反动?不可能,不能一概而论。那个朋友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动是什么意思了。老鬼说。 看上你挺老,有三十多的样子。那个朋友说。 我二十四,我有这么老吗?也许,是走脑子太多了。老鬼说。 反正够老,看你的脸,锈锈的,象是有病。那个朋友说。 我的心理太脆弱,我自己知道,我承受不起太大的打击。老鬼说。 你个老鬼,对自己看得还挺明白,记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那个朋友说,那是第一次他叫他“老鬼” 老鬼看得出,那个朋友很朴实,心底也很善良,只是文化水平不高,那个朋友没有把它当作什么“右派”和“现行”,叫他“老鬼”时的口气简直就象是对亲密的朋友那样随便。 后来,那个朋友对老鬼很和蔼,尽管是同龄,尽管身份是对立的,他们俩在背地里却说话随便起来。那个朋友总说,知识多的人就是鬼脑子多,鬼脑子多也容易让自己出岔子,文化人的心理应该是能屈能伸的,可年轻的文化人就不行了,经历的太少,虚荣心又太强,我叫你老鬼,是想让你象那些老知识分子一样,心理坚强来,别把一些事看得太重,没皮没脸地活着,有时活得会更痛快更像个人儿。 老鬼理解那个朋友说的这些话的道理,只是感觉自己要做到没皮没脸地活着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锻炼。 那个朋友曾把自家包的饺子偷偷地带到田里,等到他们中间休息时,把他提到一间小屋里说是问话,让他赶快把饺子吃了。常常是,他来不及说感激的话,那个朋友就说,吃完了,走吧。他们都怕有人一下子闯进来。 夜里,躺在二十多人的屋里,他常常想着白天里那个朋友,瘦瘦的身板儿,黑里透红的脸,一付真诚的眼神。他留着泪,他真庆幸在这里自己能遇到这么一个人,自己同龄,却有能力照顾安慰自己。焦虑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每天能看到那个朋友是他的期望。他们在心里把对方都当作了朋友,特殊时期里特殊的一对朋友。 老鬼飘到那片平房时,他没有在外面看到一个人。那里静静的,只能听到鸡房里传来几声咕咕的鸡叫。 老鬼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发现那个朋友时没有认得出来,可他听到说话声他立时惊呆了,那声音就象在远远的三十年前传来,遥远,混着杂音,却是格外的熟悉。老鬼在桔黄的灯光下仔细地把那两人看了一遍,他终于在那个胖墩墩的男人的脸上停住了,黑里透红的脸,一付真诚的眼神。 老鬼激动了,他咧着大嘴,颤动着血红的舌头,浑身上下剧烈地抖着。他空洞的眼圈里有些热,他没有流泪,鬼没有泪的。 老鬼躲在黑暗里,强烈地做着激动地反应,情急之中,他像一阵风飘忽到那个朋友跟前。 那个朋友对另一个年轻人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提犯人干活呢。说着,两人都进了屋。 老鬼知道,他们没有看到他。 老鬼激动得多少天睡不好,他想不到,三十年后在这里仍能看到帮过他对他有恩的人。 夜深时,老鬼都要来这里看看那个朋友,他不能说话,他只能躲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得出,那个朋友在人间的生活像是很舒心。老鬼心里很欣慰。 老鬼想看一眼那个朋友再走,他贴近窗的玻璃往屋里看。他被屋里的情形惊呆了。 那个朋友不知何时滚落到床下,正在青紫着脸努力地要向屋外爬,仰着求助的手颤抖着,爬了半天也没离开原地。 朋友犯病了,胖墩墩的身子,他肯定有血压心脏方面的疾病。老鬼张大嘴嗷嗷地要叫,可是没出一点儿声音。 老鬼想起自己第十一次被拉走批斗回来时,那个朋友无奈地对他说,老鬼,有些事我帮不了你,只有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坚强,还是那句话,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其实,我在心里天天盼着你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老鬼无望地啜泣着,抬起泪眼,有吗,会有那一天吗?我想过,不会有的。 你个老鬼,你们有知识的人不是总喜欢幻想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幻想一些美好的事,人在现实里,但他的思想应活跃在一个又一个的幻想里,那样,他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明天。老鬼,告诉你,我有一个愿望,就是等你离开这里,平了反,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往,我到你那里去,你到我这里来,我们买一桌子的罐头,我教你喝大酒。朋友说着,眼里闪着泪花。 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等着那一天。老鬼点着头,其实,他的心里对这些想过千遍万遍,但这些想法早已随着一次次的批斗远离了他。 第十二次被拉走挨斗那天,那个朋友在家休息,晚上回来,老鬼急于见到那个朋友,想和他说说心中的委屈,可是,老鬼知道,那晚朋友是不会出现的,他不知道他今天挨斗。当晚深夜,老鬼就去了厕所。 老鬼临上吊前,想到了自己永远地失约了,那个朋友不可能再等来自己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老鬼想变换一下体形从门缝或窗子缝中钻进去,可他忽然感到浑身一阵火热的灼痛,他睁大眼睛细看,那门上和窗子上都贴了几道红红的纸条,红色是鬼们惧怕的颜色,它能使靠近的鬼身被燃着,能使进入的鬼们永远地出不了贴着红色的空间。 老鬼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他焦急,他愤怒了。 他看了旁边的房子里在睡着一个年轻人。 老鬼摒住气力,飘忽起身体,猛烈地向那间房子的门撞去。 老鬼听到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之后,他晕厥了…… 老鬼的身上被腾腾的火焰灼烧时醒过来,他在地上滚动着,被疼痛刺激着跃向半空,依稀中,他看到了那个朋友的门前停着一辆闪烁着强烈的红色的灯,他的眼睛立时被刺的剧痛难忍,很快,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五马分尸了,撕裂般地疼痛,他挣扎着向远处的黑暗里飘去,瞬间,他听到那年轻人在说,一声巨响把我闹醒,要不他今晚真的就完了。 老鬼努力地咧起大嘴,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他想抖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高兴高兴,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不在了,他低头去看,眼前也是一片漆黑。 个人论坛:http://mwb.bbs.xil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