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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吃夹生菜 一 雪里红的制作不太复杂。芥菜的嫩芽子晾干了,在滚开的水里掠过,罐内一层鲜荷叶一层嫩菜芽这么堆积起来,密封埋入黄土里,半天后取出,伴上红白相间的半肥瘦肉末、鲜红或莹白的小米朝天辣椒炒炒煮煮,OK,尝一尝。如果你囫囵吞枣,雪里红给你的印象是劲爆、够味,辣的泪水鼻涕齐流,好一个酣畅痛快的感觉;如果你慢吞细嚼,荞菜的甘涩微辛、荷叶的清新怡人、肉末的香甜醇厚、小米朝天辣椒的肆无忌惮,以及彼此相互组合而成的不同层次的味道,纷至沓来,交相辉映,说起来直流口水。 我正在煮雪里红,表哥——其实他也就大我两天,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很野蛮地拿个碗压了满满一碗饭,又从锅里抢了点儿未煮熟的雪里红,狼吞虎咽起来。 “你又赌钱了?” “嗯……没有……表妹,赌钱不好,千万看住我表弟,别让他沾上。” “你给他作榜样呢。” “他敢!你放心,表弟要敢赌钱,我第一个知道,打死他。” “又挨姑父打了?” “没有,……你姑父他疼我,不打我的。……别告诉他见过我!” “刚才姑妈找你呢,你两天不回家了——别再吃夹生菜!我叫喊了!!姑妈耳朵灵!!!” 他埋着的头迅速扬起,刚张口,喉咙突然被卡,便猛然咳嗽起来,口中喷饭,鼻子“呲呲”作响,满脸通红。剧烈的咳嗽迫使他弯下了腰,警惕的目光却顽强地在躬身咳嗽的缝隙混着呛出的泪水朝门外闪烁,末了他索性扔下半碗未吃完的饭,一路咳嗽着溜跑而去。 我已经没有心情品尝雪里红。前两天张老师通知我,要我做好准备,代表学校参加秋季举行的中学生数学比赛。表哥的数学比我好,他对数学的灵敏是天生的,考试的时候如果有他参加,第一名永远是他,第二名才是我。像他这样有数学天赋的人才,怎么就沾上了赌博?第一次发现表哥混迹于赌徒中,是在几个月前。老师问姑妈,孩子的病好了没?姑妈说娃没病呀!老师和姑妈便一齐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姑父在赌窝里发现了表哥。一桌人正在狂赌,表哥蹲在一旁,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满桌的麻将子儿,默不作声。别人告诉姑父,这娃已经来过几次,很会算计,如果赌钱,肯定是天生的赢家。姑父就狠狠地揍表哥,怒的冒火,顺手拿起炉子边烧热了的火钳,“哧”地往表哥圆圆的脸蛋夹了一下,白嫩的双颊即刻冒起青烟,两道刺眼的焦红印子飞跃而出。要是火钳烧的再热些,表哥的脸岂不是要洞穿!姑父也太残暴了些。 表哥带着脸上两道焦印子泰然地去上学,毫无羞愧之色。我以为班里的同学会嘲笑他,谁知没一个人敢吭声。甚至老师,也许觉得他脸上的伤口过于恐怖,而让他几分,不想轻易惹他。我曾对他说,这么好的成绩不好好上学,可惜了。他说表妹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不信任我,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如何算计,我没赌,不信你也可以去看看,很有趣的!于是,放了学我就和他一起去了。不敢往赌窝里去,只是到了一个玩扑克不玩钱的地方,表兄妹两人贼眼贼心比赛似地计算着牌局。偶尔打牌的人洗洗手什么的,会临时让我们顶替一下,我们就欢呼雀跃。我们忘了回家吃饭,晚自习也迟到了,害的父母到处找我们。这事很快传开来,吵的很凶,人人都说好端端的两个娃儿快完蛋了。老师、父母、亲戚轮番找我谈话,没谁打我,可那滋味比挨打还难受。尤其是父亲说的话伤透了我的心。父亲说,女娃总归是要进别家门的,不读书也好,省的为别人家培养人才。我才多大年纪,父亲就说这话,恨不得早点把我推出家门似的!我觉得耻辱,赌气,便决心不再与麻将扑克之类的沾边。 表哥却因为害怕姑父毒打而躲避起来,从此离开了学校。要是表哥还在学校,参加比赛的肯定是他而不是我。那天张老师向我交代参加比赛的事情,不觉便谈到了表哥,唉地叹了口气儿。他转身有气无力地走时,我依稀听到他低声嘀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二 毕业的时候,我考了个远远不止全校第一名、至今在那个中学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成绩。家乡父老以我为荣,那段时间我每到公共场合,总有人冲我大叫“great!”(当然他们说是的本地土话),或是对我指指点点地说,瞧,那就是* * *!我的班主任总结了把我从不良少年的边缘挽救回来、教育成为优秀拔尖学生的经验,作为典型材料在经验交流会议上印发,他很快升了职。而我的父亲,依然不把我当回事儿,他满心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弟弟身上,让我很失落。 新学期开学时,我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告别了不堪回首的中学时代,闯过了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大关,我忽然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对学业产生了说不出的厌烦。于是我决心放松一两年再说,让自己变得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样子。每考试时,估计考到六十六、七分的样子,我就早早第一个把试卷交了,独自一人四处闲游瞎逛。或坐在校园东角月亮塘的旁边,看满塘的荷叶在微微泛黄的水面上百无聊赖地伫立着,无声无息,仿佛与我一样的木呆。或依着河边不白不青的栏杆,遥望对面电影院门口耸立的广告牌,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变成红得发紫的明星,光彩夺目,亮透半边天。或到图书馆,找些乱七八糟的书来打发日子。偶然发现一只狗儿猫儿什么的,也去逗逗解解闷儿。再就是回到宿舍关起门来,爬到自己的上铺,放下蚊帐,学着封面女郎的模样,对着小镜子做眼神,妩媚的、冷漠的、迷离的、幽怨的、叛逆的、忿怒的、惊慌的、痴呆的……做的像与不像,自己给自己评判。而当老师公布考试分数时,我心里就冷冷地发笑。 学生头儿D,喜欢另一个班的一个女孩,不好意思直说,就组织两个班的女生举行排球友谊赛,给自己制造见面的机会。D那两下子鬼蜮伎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眼睛贼尖的很。在球队里,我是个儿最单薄、模样最斯文的一个,但技术全面,一传、二传、进攻全都拿的起放的下,发球也全是干净利落的上手球。我就专挑那女孩儿打,还大呼小叫的壮军威。有几次D想撤我下场,没门儿,我是队长我说了算。那一次比赛我们大获全胜,把对方打的扒倒在地,满世界找牙。D很尴尬,埋怨说这是仇恨赛而不是友谊赛。贼小子,很有政治敏锐性。 可是后来,D却给我递条子,希望能与我谈谈。为保险起见,他还亲自找到我说,晚上八时,在足球场草地上见。我说好的好的,你等着我。然后吃晚餐前,我在教室里乍乍呼呼地邀了几个人晚上一同看电影,D听到了,很疑惑地看了看我。第二天早上他又找到我说,昨晚怎么没去草地?我说你应该知道的,我邀人看电影去了。他竟然没再吭声,不像往常那样批评我。 就在那天下午,表哥打辆黑色崭新的出租车到学校看我来了。 表哥脸上的伤痕早已不见,也已经高我大半个头。很英俊。还戴副眼镜,看样子不像在社会上闲荡的人,而是高等学历成功白领的模样。比起那些丑八怪或是小奶油的男同学来,表哥更显成熟沉练和洒脱。他给宿舍的女生带来了很多小吃,宿舍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充满了欢笑。在女生们吃小吃的当儿,表哥耍起口才,大谈中欧关系、中美关系、中日关系、中印关系……有观点有分析有事例,作国际形势报告似的。一个女生轻声问我,你表哥哪的?我不假思索地说,数学系的。她又问,哪学校的?我说,嗯,已经毕业了。她再问,我就顾左右而言它。 晚餐表哥带我到外面的饭馆吃饭。出校门时路过球场,正在打球的D看到了,握紧两拳头目送我们,我冲他作了个狠狠的鬼脸。 表哥为了这次行程,肯定做了很久的准备。他的扮相花了不少心思,包括他刚才在女生面前的演说,也是精心考虑过的。他来看我肯定得花钱,他的钱从哪来?赌赢的?借别人的?家里给的?还是以另外的方式挣来的?我已经不想问他。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完好如初,可心里的伤痕,肯定抹不去,会偶尔的溃烂,会重新流血。我不想往他心灵伤口上撒盐。校园也许是他向往的地方,他也本应该可以成为校园里的一分子。可他,现在只能借着来看望我的机会,瞅瞅他梦想的地方了。 走出校门的好一会,两个人都默然。我听说,表哥在社会上混得很老练,姑父也已经不再打他。他还交了女朋友,三天两头地变换身边的女孩儿,先后住家里带了四、五个。那些女孩儿像模像样地住在表哥家里,只是时间长短不一,短的住了不足一周,长的住了半年。那次表哥一直没给我谈起他自己的事儿,也许他觉得没什么可以向我炫耀的。也不问我的学习,也许他觉得在这方面我足以让他放心。也知道我不缺钱,可还是给了我一些零花,刚好是我可以接纳而不至于拒绝的数目。 吃饭的时候我们点了一盘雪里红。表哥突然从沉闷中又活跃起来,笑嘻嘻地问我:表妹,你吃雪里红时,是慢吞细嚼,还是狼吞虎咽?我说我吃雪里红是图个痛快,怎么痛快怎么吃。表哥就说,其实慢吞细嚼也是很有趣的,雪里红有N种单味、M种组合味道,这些是本味;如果以L种不同的心情来品尝,心情+本味,还可以品尝出T种不同境界的味道来。 “哈哈,千万不要吃半生不熟的雪里红,那味道,贼难受,呛死人了。” 表哥对雪里红的味道作最后总结时说了这话。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次他刚辍学时从我煮菜的锅头里抢夺雪里红的情景,我的心就酸酸的,贼难受。 桃影 于2004-4-5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