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慕贵族

那一次换单位，去报到时领导楞是不接介绍信。我是他上级领导生硬安排去的，他也许把我当垃圾，决心扫地出门。我兜着没法送达的介绍信晃荡了一个多月，天天在家睡懒觉，倒把先生弄得寝食难安，心神不宁。等其他人做通了协调工作，新单位勉强同意接收我后，我才发现领导待我更糟，连垃圾都不如。早晨看见他，我甜甜地叫声“领导早”，他目不斜视，充耳不闻，连鼻子也不吭一声。开会时他检查所有人的工作，安排所有人的任务，批评这个，表扬那个，向张三展笑容，给李四看颜色，唯独对我不闻不问不理睬。我没有办公室，没有办公桌，没有工作，没有任务，像个游魂野鬼，飘忽不定，无所事事。单位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落井下石者天天给我看朝天的大鼻孔，居心叵测的人向我嘀咕领导的种种“劣迹”，爱好和平的慈善家暗暗摇头叹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热情似火地等待着好戏上演。

很奇怪，在凝重且尴尬的气氛中，我异常平静，从容面对着领导以及众人对我的特别待遇，心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和悲愤。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师者曾说，写文章若能做到文采斑斓、意像奇丽、蛊惑人心、收放自如，便可成为文学贵族。

第一次体验这意境是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开头直白“I love you”，虽然洋洋洒洒写满几页西文，只是第一句写的如此明了，还用得着再读下去吗？恰恰面前是火炉，顺手扔了进去，火苗闪烁一下，蹿了起来。第二封近十页纸，是中文，读遍全信，千回百转，楞没个爱字，可它的确是封示爱信。习惯于skim的我，不得不静下心来，找个隐蔽的地方仔细阅读。若是二选一，我自然会挑那写洋文的，他长的更英俊些。只可惜他俩都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两封信我本应一齐扔进火炉烧了的。但这写中文的，又偏偏将一个爱字写得如此婉转飘逸，如此厚重盎然，如此淋漓尽致，如此千姿百态，以至于余音缭绕，使我这般决断这般极尊重个人隐私的，一时也无法对他直说“不”字，且不由得一反常态，饶有兴趣地把信折成飞鸽模样，掷给站于远处的闺中密友去欣赏。她读着信，竟然也神情庄严，眼泪汪汪。她说，这算不算文学贵族？我就十分仰慕地说，恐怕我这辈子写不出这种东西来。

毕业后我不做文学，师者所言的文学贵族，我今生无望达到。只是人生也如文章，纵然不能成为文学贵族，做人的时候也不妨参照文学贵族的标准来书写自己的人生，让生活变得多姿多彩，意趣横生。

我想，倘若我直截了当地斥责领导“不该如此待我”，恐怕一切无济于事，甚至适得其反。他的确不该如此待我，只是我应该以漂亮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态度，以使我的气运如柳暗花明般在绝境中呈现盎然生机。

我依然微笑着叫他“早上好”，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微笑，不卑不亢，毫不做作。他是领导也是长者，理应得到我的尊敬，况且他也只是憎恨他上级领导的粗暴作为，而对于我，以前素不相识，我们之间应该没有刻骨仇怨。

我听他们策划，我看他们工作，我不断地思考。我可以没有工作没有任务，但我不能闭上眼睛停止思维甘愿堕落。单位里的女人千方百计在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婆婆妈妈的时候，我以平和的心态去学业务，查资料，观察往来单位的各色人物，收集下属公司的经营动向，了解市场竞争的风起云涌。我伺机而动，寻找适当的机会让领导以及众人了解真实的我，接纳真实的我。

那一次材料组赶任务，忙的人仰马翻。我默默地在计算机前呆上两小时，默默地把一份没人认领的材料弄出来，又默默地把它放到材料组组长桌面上。正苦于人手不足挠头搔耳的组长看了，喜上眉梢，成为第一个在领导面前说我好话的人。

一个外省人因为与我们下属公司的商务纠纷跑到单位怒吼了三天，谁劝也不听，闹的领导心烦意乱，无可奈何。我忍耐不住，走到那人前面三言两语，竟然把他打发了。话不在多而在管用，何况那人是个精明的商人，只是先前他并不了解其间的利弊，相信单位里除了我以外也没人仔细阅读过那些关于那场纠纷的乱七八糟的原始材料。

当部门主任找不到下属公司的材料时，我早已经在那台公用电脑里建立了完整的数据库，资源共享，一目了然，随时可以查阅到直属公司的情况。他们还发现，电脑固然好用，有时候俺的脑子比电脑转的还快，就常常直接问我要情况。

后来，下属公司申报新项目，我发言时，领导依然把头扭向别处，但他已经不再打断我的话。他约人到单位谈判，也依然不叫上我，只是有时候会把来人带到我所在的办公室（我已经在一个办公室找到了一张桌子，原先的主人刚死去不久，还活着的有些人就很忌讳），当着我的面谈判，自然我偶尔也会不知天高地厚地插上几句嘴。慢慢地谁都看得出来，不知不觉我的意见就逐渐渗透到单位的决策中。

年底时领导还是不怎么理睬我，见面向他打招呼他依旧目不斜视，还好，极其略微地点了点头儿，但点头的时候眼睛是不瞧我的，脸上一如往日的毫无表情。意外的是，年度考核他竟然给我评了个“优”。当初备受委屈时，我是绝不哭泣的，但这时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随眼泪而起的，是不尽的心花怒放。我。和他。

桃影 于2004-3-28下午1时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