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嫁给爸爸那年十八岁,爸爸二十三岁,大妈妈五岁。十八岁的女孩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在那个年代却已为人妻。 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记念照至今仍挂在卧室的墙上。像片上的妈妈娇小、可爱,圆润的脸庞,柳眉细眼,梳了两根乌黑的大辫子。爸爸也毫不逊色,英俊、潇洒,一身戎装增添了几分帅气。 像片早已发黄,是那种黑白的粗纹厚胶纸。照的清晰、逼真,能看出摄像技术的高超。在像片的左下角写有“上海红旗照像馆” 几个黑色的楷体字。妈妈嫁给爸爸便随军了,当时,爸爸在上海服役。妈妈说,这张像片是在老家结婚后到上海补照的。 (一) 妈妈的丰功伟绩是生养了我们兄妹三个,我、哥哥和弟弟。据妈妈说,我上面有过一个姐姐,在她两岁时夭折了。她长的比我漂亮,乌黑的头发,匀称的四肢,不像我长胳膊长腿的。有句话叫,十人见了九人爱,而她却是十人见了十人爱,谁见了都要抱抱,都要亲亲。人人见了人人说:长这么漂亮干嘛?好养就行。唉,她还真的不好养。说这话时,妈妈一脸的遗憾。 妈妈说的这些话,我深信不疑。我家那本厚厚的像册里,有一张她的像片,圆圆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弯弯的羊角辫,像个洋娃娃。我的一岁像片实在没法子和她比,小脸,小鼻子,小嘴,小眼睛,还剃了一个男孩子头。小时候,我曾难过地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留辫子?”妈妈说:“因为她太漂亮,养不活。所以把你打扮成假小子,为的是好养活。” 我暗自庆幸自已长的丑,长的丑有长的丑的好处,好养活。好在,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当我十八岁时,终于从丑小鸭出落成了白天鹅。 妈妈还说,她的死和我有关。在她两岁时,妈妈怀上了我。我和她的年龄距离太近,抚养起来很辛苦。妈妈和爸爸一商定,决定做掉我,记不清是什么原因,去医院两次也没有做成。接着,她就得了急性肠炎,第二天就夭折了。妈妈又说,我命硬,是我克死的她 我长嘘一口气,没想到在娘胎里就有一场生死博斗。接着,我又自责起来。较量的对象偏偏是同胞姐姐,人的天性如此残忍,怎么会和亲人过不去?我那未曾蒙面的姐姐,你的在天之灵是否能原谅我? 爸爸和妈妈结婚后的第二年,哥哥出生了。三年后,一纸调令,爸爸去了兰州,妈妈和哥哥也随了去。所以,上海留给哥哥的不过是蜻蜒点水的记忆。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接下来,爸爸转战南北,从兰州到无锡,又从无锡去了成都…………最后驻足六安。我们家庭成员也随之不断壮大,先在无锡发展了我,后在芜湖扩编了弟弟。 (二) 妈妈嫁给爸爸是外祖父的主意。外祖父和祖父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成家立业后,外祖父去了青岛,以做小买卖为生。祖父则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了一辈子的贫下中农。 妈妈十八岁那年,也是举国上下,普天同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胜利的一年。当时,妇女已纷纷走上社会,寻找工作。因为妈妈是高小毕业,属于有文化的人,很快成为街道办事处的活跃分子,经常参加一些社会活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外祖父遇到了祖父。外祖父把祖父请回家,摆上酒菜,开怀畅饮,推心置腹地聊起家常。当祖父自豪地说到爸爸从朝鲜战场凯旋归来,现在已是少尉军官时,外祖父一高兴把十八岁的妈妈许给了爸爸。当时,虽然解放了,宣传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但有几个年轻人能摆脱父母之命,媒人之约的传统束缚?妈妈听说爸爸没有文化,写的歪歪扭扭的一封信也是在部队的扫盲班学来的,哭着请求外祖父取消这门婚事,遭到外祖父的严词拒绝。外祖父是一家之主,一人之下,全家人之上,岂能出尔反尔?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毁婚是万万没面子的事。无论妈妈如何哭闹,外祖父断然不理。 外祖父和外祖母一生共养育六个儿女,除了老三是儿子外,其余的全是闺女 。外祖父虽有封建脑筋,却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闺女多,他不嫌,个个视为掌上明珠。五个女儿,外祖父最疼爱妈妈,从小到大,吃喝穿戴样样没有委屈过。但这一次,外祖父无论如何不依妈妈。妈妈排行老二,大姨已经出嫁,三姨年龄又小,妈妈没了指望,无可奈何地嫁给了爸爸。 这些事都是许多年后,妈妈和邻居阿姨当笑话说,被我偷听到的。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妈妈嫁给爸爸有什么不好。和我小伙伴的爸爸比起来,爸爸级别最高,工资最多! 我三岁那年,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回了一次青岛。外祖父、外祖母陪我们一起去照像馆合影留念。像片上的外祖父和蔼可亲,白净的长方脸,一身合体的中山装。外祖父、外祖母坐在前排,爸爸、妈妈和哥哥站在后排,我站在两位老人中间,怀里抱着个秃头的布娃娃,我撅着嘴,一脸的不情愿。妈妈曾指着像片说,照像时,我一直哭,怎么哄也不行。最后摄影师塞给我这个布娃娃,这才勉强照了像。三岁的记忆,随着光阴的流逝,在我的人生驿站中变的微乎其微。仿佛一颗划天而过的流星,还未发现便坠落了。 直到我十六岁,我们全家又去了一次青岛(哥哥没去,他在河南当兵)。那年,爸爸已经转业回了山东。外祖父也去世多年,我对他老人家的点滴印象仅靠这张像片得来的。 (三) 哥哥是长子,是家庭的希望。弟弟是老小,是心肝宝贝。我是唯一的女孩子,是妈妈的小棉袄,但家务活干的属我多。女孩子,就要多干活,妈妈这样说。好在,我有爸爸宠。 我小时调皮,放着公路不走,非要走草丛。有鞋子不穿,偏光脚丫子。男孩子敢做的事,我都做的来,爬树、上墙、掏鸟蛋,属我最利索。女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我样样玩的好,跳绳、跳皮筋、弯腰、劈叉,没人比过我。早上穿上妈妈做的新布鞋,晚上鞋底便卷成毛刺猬。为这,没少挨妈妈骂。 有十年的时间,我们母子住在芜湖的白马山家属区,爸爸远在六安。每年的夏季爸爸都会来芜湖探假,一住就是一个月。这段时间,我们家天天像过年。妈妈拿出储存了一年的好东西,做给爸爸吃。 爸爸总会给我们扛回半麻袋的花生,妈妈先分一些给左邻右舍,然后炒了让我们吃个够。等爸爸走了,妈妈将剩下的收起来留到过年吃。那个时候没有零食,饿了也就是搬块馒头,我便天天惦记起花生来。每天上学抓几把。过一阵子,妈妈发现花生少了,就又换个地方。无论妈妈藏到哪,我都能翻出来。等到花生所剩无几时,我挨打的时候也就到了。 哥哥十六岁时,光荣参军了,我们全家人去场部送他。那天,风很大,刮的人睁不开眼。哥哥戴着大红花,一脸的自豪。妈妈握着哥哥的手,千嘱咐万叮咛。爸爸只说了一句话:“到部队,好好干,争取早提干。”一阵尘土刮来,我眯了眼。等我睁开眼,大蓬车载着哥哥走远了。那一年,我十岁。 哥哥不负重望,第二年便提干了。 (四) 爸爸和妈妈一辈子是在磕磕拌拌中度过的。爸爸脾气暴燥,妈妈爱唠叨,俩人生性好强,都想说了算,偏偏谁也不服谁,难免起战火。随着年纪增加,战火愈演愈烈,当火势漫延到我这里,便到了争执不下的地步。每当接到妈妈的电话,阴沉的声音:“小美,过来一下!”我知纷争又起。好在离的近,急三火四赶到,那边战火已息。爸爸客厅皱眉头,妈妈里屋抹眼泪。仔细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唉,人老了,竟然像孩子。我开始劝了这个哄那个,直说的我唾液飞溅,却作用不大。直到邻居张伯伯去世,撇下孤身只影的李伯母,妈妈才翻然醒悟,开始对爸爸关心体贴起来。 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妈妈打来电话,焦急道:“你爸爸去散步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我看了一下表,八点钟。我安慰道:“别急,我出去找找。”我挂了电话,出了门。 走在大街上,心想,人海茫茫去哪里找?手机响了,妈妈的声音:“你爸爸回来了,他在街角看下棋。” 去年,妈妈犯了心脏病,住进医院。爸爸吓坏了,拿药送饭,忙前跑后,不可开交。妈妈出院了,爸爸瘦了一圈。 每个星期六上午,我们是定要回家吃饭的。妈妈置备一桌子菜,加上弟弟一家人,围坐桌前,其乐融融。妈妈俨然像个指挥官,一会安排爸爸做这,一会又吩咐爸爸干那,爸爸到也唯命是从,忙的团团转。 一天,儿子发现了端倪,大声说:“姥爷真听话!叫他干啥就干啥。”我把食指放的唇边,轻声嘘道:“小声点!姥爷听见,就不乖了!”妈妈在厨房接话道:“你姥爷耳背,听不到!”我和儿子哈哈大笑。 爸爸和妈妈风雨同舟走过大半辈子,其间的恩恩怨怨,孰事孰非,女儿又怎么能说的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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