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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芭蕉树 那时候文/革已结束了一些时候,但不像现在这样有许多儿童读物,苦于生计的父母也没有闲钱给我们买课外书,于是我饥不择食,只要是书,拿起就看。 家里最多的是《毛泽东选集》,楼上楼下散落着好几套,是爷爷、父亲、姑姑或早或晚各自从街道、单位、学校拿回来的。我还在小学低年级,自然看不懂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著作,一点也看不懂,却喜欢看文章后边的注释。注释里重重复复地写着:某年某月毛泽东上井冈山、某年某月张国焘分裂红军、某年某月王明“左”倾冒险主义如何如何……我不明白毛泽东上井冈山的历史意义有多么重要、张国焘为何如此能耐分裂了伟大的红军、王明为什么是左倾而不是右倾什么叫左倾什么又叫右倾……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反反复复地把几集毛选的注释看来看去,有时还跑到新华书店仰脸看看悬挂在头顶上的图画有没有书中所写的内容…… 有一天我又在家里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新书来读。在母亲陪嫁的衣柜底找到一张彩色小卡片,比现在的名片略大,陈旧却精美,是一首短歌,歌词里有“哥哥”“妹妹”的字样。班上几个留级生常把我和另一位漂亮男生的名字并列写在黑板上,我知道自己黑黑廋廋的,绝对不漂亮,就很忿恨;那些差等生还常常把我的名字写得缺胳膊少腿,我看着别扭,又不好去更正,倍感窝囊;男生和女生也从不讲话,严守“三八”界线……如此等等,我虽然喜欢那卡片漂亮,但见到“哥哥”“妹妹”的字眼不免敏感,于是依依不舍地把卡片放回原处。当时心里也很奇怪,为什么这首歌我没听广播唱过?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卡片没见市场上有卖?后来在另一个衣柜的角落里找出一本书,是姑姑的历史课本,封面是一个斯巴达克战士。我就站在衣柜前翻看起来,觉得内容很无趣,也不太看得懂,但家里已经找不到其他的新书,我只好读下去。 邻家读中学的姐姐也爱看书。她家门前的墙下有个宽宽的大木墩,她常常喜欢把双腿屈在木墩上,靠墙坐着读小说。这时候,我就赤脚踩上木墩,爬在她肩头和她一起看书。书中有很多字我是不认识的,老问她“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刚开始也读得不快,每每她想翻下一页时,我总是抓住她的手大喊:“等等,我还没看完”;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爬在她肩上久了她感觉累……终于惹恼了她,她腰一扭肩一甩,把我从她身上甩开,很不客气地冲我吼道:“看什么看!你懂什么屁!走远点!” 另一家的老太太却慈眉善眼。她藏有一些书,那些书虽不如我母亲柜底的彩色小卡片漂亮,但也属于在别的地方找不着、在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老太太很宝贝自己的书,不让我碰,央我叫上几个小伙伴围在她身边,她给我们念书。她念书的时候不似香港搞笑片里的老学究那般摇头晃脑,却也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而且念的是纯正粤语,比起学校老师那些富有地方特色的普通话来,实在是另一种韵味。 有一次我们又想听老太太念书,为了巴结她,几个小伙伴找几根细竹子绑上细线,以蚯蚓为饵,跑到屋后的菜园忙乎半天钓来了几只小青蛙。家里的大人喜欢用这种青蛙剁碎了放上几片金钱草,蒸给我们吃,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是很美味的。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切菜,我们从身后猛然亮出一串青蛙递给她,以为她会高兴,谁知她立即像被滚水烫了似的,“咣”声扔掉了手中的刀,“嗖”地跳起来,尖声惨叫:“癞蛤蟆呀——阿、阿——!”我们又把青蛙举得更高:“不是癞蛤蟆的,是好吃的小青蛙,你可以蒸来吃的。”她更凄厉了:“救命阿——妈、妈!——癞蛤蟆呀——呜——!”她为什么分不清青蛙和癞蛤蟆?青蛙有什么可怕的?她这么老了还有妈吗?我们一肚子疑问,找到了三伯母——那个高大健壮生了九个孩子的女人。三伯母楞是不信:“资产阶级的老小姐,不装腔作势她就过不了日子!”毫无怜悯之心,真是文/革遗风。实际上,直到现在我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但老太太嘶声惨叫的情形历历在目,而且似乎从那以后老太太再也不给我们念书了。 还有些东西是不能从书上可以读来的。皓月当空的夜晚,街道上几个老头老太围坐在一起,轮流讲“古”,一些孩子也凑上去听。老人家多数大字不识一个,但并未影响他们讲“古”的热情。传诵“古”的时候,有些人眉飞色舞,有些人从容不迫,有些人三言两语,有些人滔滔不绝。三叔公对着两尺多长的水烟筒“咕咕咕咕”吸了几口,然后很陶醉地把烟吐出来,缓缓述道:“从前呢,有棵芭蕉树,已经长了八百年,成了精。有人来的时候,芭蕉精就躲在芭蕉树上,如果她不喜欢这来的人,就变成恶魔扑上去把人掐死,连骨头也嚼碎了生吞下去;如果她喜欢呢,就变成美女迎上去,唱歌跳舞诱惑人,还会送给来人很多很好很珍贵的东西……” 我的卧室在二楼,从窗口可以俯视屋后那几棵芭蕉树。知道芭蕉精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逢月夜,轻风阵阵,芭蕉树沙沙摇曳,我就心生恐惧,以及渴望。我把身体藏在窗后,露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观察芭蕉树。原先那些无灵魂的东西在月光下突然变得神秘莫测,让我寒颤,想逃离;同时心中的渴望愈加膨胀,支撑着我,不让我跑。在难以名状的煎熬中,有时无助的眼泪就湿润了凝视的双眸。老师讲过世上没有鬼怪精灵,老师是对的,但我依然渴望我家的芭蕉树会成精;要是芭蕉树成了精,我肯定会害怕,害怕它变化无常,害怕芭蕉恶魔把我生吞活剥;害怕中依然渴望芭蕉树成精,也许它喜欢我,会送我很多很好很珍贵的东西,包括那些色彩鲜艳生动有趣的书本…… 现在看来,那时对着芭蕉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少想了一着:我从未祈求过芭蕉美人赐给我一本注有拼音的读物,以至于从小养成了“有边读边无边读中间”的坏毛病,贻害至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