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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报告文学 生 命 如 歌 ——高仁林的故事 题 记 高仁林离开这个世界,将近两年了,但人们仍常常叨念他。其生前所在的扬州灯泡厂,工人们还都叫他“高厂长”,干部则多半喊他“老高”。左一个“高厂长”,右一个“老高”,那么亲近,那么笃实,仿佛高仁林就在身边。 一个时代造就了一个时代的人物。高仁林不属于叱咤风云的伟人,也不是气吐山河的英雄,他只是带领一个弱势群体,蜕变成一条世界氖灯生产的巨龙。他把自己的心智与热血,滴进古老的运河,汇入万里长江,流向浩淼的大海。 第一章 星斗殒落(节选) 扬州,长江三角洲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 很少有城市像扬州那样,可以在古典诗词中找到很多璀璨篇章。扬州成了古典诗词中一个含义蕴藉的意象,一个让人心旌为之摇荡的文化符号。 古典诗词中描摹扬州,影响最著名的当数李白的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在古典诗词中,扬州总是那么繁华似锦、如诗如画,有千种姿态,万种风情,永远撩荡着人们的心旌。 这是一座地处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城市,长江文明和运河文明共同滋养了这方热土。在2500年的历史进程中,扬州几度兴衰。早在汉唐时代,扬州的经济地位在全国首屈一指,有“扬一益(成都)二”之称。到19世纪初,清朝的康乾盛世,全世界有10个拥有50万以上居民的城市,中国就占6个,即北京、江宁(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广州…… 但是,扬州绝不只属于古代,现代的扬州人又在为这座城市添加现代色彩。特别是近几年实施大规模的城市综合整治工程,使得这座城市既保留了线装书式的古朴雅致,又有了现代装帧般的流光溢彩。大发展大跨越的宏伟框架,使这座古城变得大气而现代。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交相辉映,一个扬州人为之努力的目标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高仁林,一个地地道道的扬州人。 2002年2月10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再过一天便是马年春节。这是高仁林生命的最后一日。 地处苏中的扬州,与经济发展走在全国前列的苏南,虽然都处于经济发展势头强劲的长三角,但长江却把苏中、苏南不仅分隔成不同的地理区域,也分隔成不同的经济发展区域。反差,距离……长期以来一直使古城人寝食难安。在一种强势的追赶氛围中,年俗花样繁多、年气浓得化解不开的扬州人,似乎不再像往年那样把全部热情花在过春节上,农历腊月二十九了,可人们似乎连马年来到身边都不很在意。 这种生活节奏,在高仁林的家中,体现得尤其充分。简朴的小中户居室内,还找不到一丝过年的迹象:年货尚未准备,喜庆气氛全然没有。 一大早,高仁林就醒了。每日清晨五点便不再成眠的高仁林与以往一样,醒来后并不立即起身,他习惯于靠着床背静躺片刻,盘算一天的事情。 这是一个从外表上看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中等身材,一付普通的眼镜,镜片后边是一双绝对算不上有神的眼睛,从脸型看也没有任何特点,没有分明的棱角,眼神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执着也看不出超越,看不出忧也看不出喜,只能看出平常。 给这样的人画像是困难的,难在没有特点。他的脸型不会被任何艺术家所满意。这也让我们难以用笔墨绘出一个形似而又神似的高仁林。 在一张被高仁林的同事称为拍得最传神的照片上,高仁林穿一件式样过时的半长大衣,歪着头在机器旁看氖灯。看那模样,没有人不把他当成一个企业普通的技术人员。 貌不惊人的高仁林,平常得淹没在普通人群中难以分辨。一定要找高仁林的特点的话,那就是他的那份从容,闲时从容,忙时也自从容,见不到他躁动不安的模样。这种从容,分明源于古城特殊环境的涵养。古城扬州的人,多少都沾得点文气。忙而乱,那就不是高仁林了。 其实,高仁林的2月10日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特别忙,只不过,会忙的人总是不会让人看出他的忙罢了。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作为拥有一个厂八家公司的扬州灯泡集团的负责人,作为在这座城市享有很高声誉的企业家,这一日,有很多事等着高仁林去做:厂里的、市里的,节前的安全、节后的生产安排,合作方台商那边的信息、市里的会议…… 靠着床背静躺的高仁林想得细致周全,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厂里今天下午开始就要放假,作为一厂之长,工厂安全的第一责任人,必须把厂里的假日安全工作里里外外彻底检查一遍,不留任何安全死角,绝不能顾了过年忘了安全。 扬州灯泡厂生产的是那种用来作电器指示灯的氖灯,产品覆盖百分之七十的国内市场,百分之三十的国际市场。制造氖灯,原辅材料堪称“五毒俱全”:酸洗要用硫酸、硝酸、氯化钠,镀银用氰化钾,烧结用氧气、液化气……大多剧毒、易燃、高爆,对安全要求极高。 安全这根弦必须每时每刻绷得紧而又紧!灯泡厂的班不好上,假也不好放。 老高平时离开厂门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临走都会对厂里人叮咛再三。灯泡厂多年来保持安全事故零记录,全在于一厂之长高仁林的精细。 高仁林深知灯泡厂的职工,他们不愿意闲着,他们和自己一样,习惯看封口机喷射的蓝色火焰,习惯听玻璃管微微碰撞和机器转动发出的混合声响,习惯于五彩缤纷的氖灯不停闪烁的那种似真似幻的环境,习惯于氖灯订单源源而来,变成一张张分发到各个公司的生产任务单,习惯于厂里把工开足,每个人通过满负荷工作,将工资奖金领足。 再者,厂里每一个员工,也像老高本人一样,习惯于满负荷工作的那种快节奏,放松下来会觉得浑身说不清的不自在…… 高仁林怕闲着没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一放松,身体就准会出毛病。所以,老高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人是一部机器,是机器就应该让它转,让机器转起来是对机器的最好保养,停下来反而来毛病——此话不一定完全合乎科学,可那的的确确是高仁林的生活经验。 确实,有一件事情,让我们不免感到困惑:高仁林家人多次说,“老高那次生病好像也是在星期二,他在家休息,突然……”,星期二,厂休,生病……这中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遍翻一大摞高仁林的病历,竟证明高仁林每一次生病居然都是在周二厂休日!无意间,我们破解了高仁林的生命节律:居然有人生病都有固定日子。我们不能不叹为这是高仁林人生的一大奇观,生命的一大奇观。 高仁林身体奇差,算是个“半条命”。他19岁时患尿毒症,一侧肾脏切除,另一侧肾脏不堪重负,长期以来中度积水;患高血压、冠心病10多年,最近五六年已经发展成致命的扩张性心肌病。是的,最终也是扩心病突发,让他的生命永远划上了句号。 有人戏称,灯泡厂是“半个残疾人带上一群残疾人”。那“半个残疾人”,就是指的高仁林,而被称为“全球氖灯巨龙”的扬州灯泡厂,其实还是个街道福利企业,残疾职工占职工数的百分之五十强,一度时期更超过百分之七十。 一个并不强悍的生命领着一群也不强悍的生命去作严肃意义上的生命抗争,这,不能不令我们唏嘘感慨。 高仁林的家简朴得近乎寒碜,这与他作为企业家的体面、光彩比起来,似乎不称。 这是一个过于俭朴的家,里面的一切都不由让人生出一丝恍如隔世之感:建筑面积只有约六、七十个平方,老式的两室一厅,但里面却住了高仁林一家祖孙三代四个人。室内除一台电视机有点现代化气息外,其余家什都足以使时光倒流二、三十年。一眼望去,有限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实实,家具无一例外都是过时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捷克式家具堂而皇之地塞满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高仁林家起居格局与一般人家大不相同。一个居室里放了一张床,一个居室里则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高仁林先天愚型的小儿子高强睡小床,大床高仁林睡。很长时间高强硬要与爸爸挤在一张床上睡,一堵厚墙般的身躯时常挤得老高无法安睡,而老高被查出患扩心病后,妻子再也不放心高仁林与高强睡在一起,硬是在床边搭起一张小床,强行让高强跟爸爸分床。高强不依,哭闹多次,好不容易才分开。但大小床之间只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好让高强时常睡梦中把腿脚伸过界,否则他会哭闹不止。 高强先天愚型,但在高仁林眼中却是个“讨喜宝子”。对这么个残疾儿子,“高强要上天,老高就恨不能给他搭梯子”,反正变着法子逗他就是了! 高家人也不放心高仁林一人独睡,轮班陪他以防万一。 另一居室是一般家庭难得一见的值班室。 这是一个无奈的特殊起居格局,重病号,呆儿子,不如此摆布又能如何? 早晨6时。 冬日的早晨,冷得入骨。 在不比室外高几度的寒冷中,孙祖媓和高仁林对面而坐,一起捧着饭碗,就着扬州酱菜吃稀饭,边吃边聊 。 孙祖媓:“居民区内有个姓汪的居民,叫汪家林,蛮困难的,还不晓得他这个年怎么个过法……”。 孙祖媓是退休教师,退休前从事以聋哑、弱智儿童为对象的特教工作,退休后,热心社会工作的她成了居委会主任。多年从事特教工作养成的细致耐心,在她任居委会主任后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举凡东家有什么困难,西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中都有一本帐,邻里矛盾、家庭困难、社区工作……经她处理一番,都会十分熨帖,居民区的人们习惯称孙祖媓“孙老师”而不称“孙主任”,他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嗬,孙老师一来,架就吵不起来了。” 仍然保持知识女性风度的孙祖媓,很用心去做居委会那些十分琐碎繁杂甚至看起来有点婆婆妈妈的工作并把全部热情投注其中,过得十分充实。也许是居委会工作的特点使然,担任居委会主任后的孙祖媓家里家外不分。 高仁林放下碗,右手习惯性地伸进他那第二颗纽扣从来不扣的衣服内轻轻揉抚:“汪家林?唔,不大有印象。什么情况?亏你还是居委会主任哩,人家年不好过,也不上门看看。” 孙祖媓说:“你吃你的,饭要冷了。你也是的,一说这些事,就忘了吃饭。” 高仁林捧起碗:“但人家年难过是真的啊,不能看他就这么过年唦?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去赶快问问哩……” 孙祖媓:“居民区重新划分过了,他原来属我们南河下居委会,现在不属了,我们不大好出面解决。说起来,不少群众并不太同情这个汪家林。那么大的个子,也不肯找个正经事做做。有钱的时候就吃吃喝喝,没钱就躺在床上活挨,左右邻居都不同情他。” 高仁林:“噢,照你这么说,自己就不能去望望了?去望望吧,又不一定非要扛居委会的招牌去。晓得了不去望一下就说不过去了,不要那么死。”边说,高仁林边从衣袋里摸出100元钱交给孙祖媓。 又吩咐说:“说起来真有这种人呐,能把自己弄得饭也吃不成。这个样子,你带点年货上门看一下,钱不够打电话给我,或者你自己再添一点。祖媓,不要说我话多,你要买东西送去,不要给钱,给钱他会瞎用,年还是过不安。还有,不要说是我们出的钱,他实在问,就说是灯泡厂慰问困难户的。” 高仁林说话慢条斯理,语调低,语速也是不徐不疾,事情再急再大,从他嘴里出来都是淡淡的。 他从来不缺热心和激情。但是,自从五年前被诊断患有扩张型心肌病后,成了“药罐子”的老高,救心丹、硝酸甘油不离身,一冲动心脏便感不适,久而久之,个性极强的他逐渐变得不急不躁、泰然平和。老高本人也说:身体不好让自己长“涵养”了。 作为妻子,孙祖媓深知丈夫。老高为人厚道、善良,看不得别人有难处,从来都为别人想;他细致,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周全。 老高做事最讲究方式方法。接济汪家林,首先考虑让人家好接受,让人家安心。 善良的动机加上恰当的方式方法,事情便臻完美。 送上一百元年货,让一个困难户把年过上,这事算不上浓墨重彩、轰轰烈烈。但完美与是否浓墨重彩、轰轰烈烈事实上是两回事。 一百元年货,不失平凡。平凡事用心做,那就是高仁林。 冬日的清晨,冷;高仁林和孙祖媓的心,热。 这是高仁林离开这个世界前8个小时做的一件善事,也是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妻子出门为困难户置办年货去了,弱智的二儿子高强仍在睡着。 高仁林无需看表,他感觉应该是上班时间了。 看一眼熟睡中的高强,为他掖好被子,又在高强头上轻抚两下,高仁林轻叹一声,关上门离去。 这时上班最好,高强醒来,会缠着一起去上班。一个为人父者,面对弱智儿子,除了轻叹一声又能如何? 出了家门的高仁林心境一变。那条通往灯泡厂的江阳路的确大气,六车道,宽阔,更特别的是路两侧的景观非常别致,是马路,更有园林的味道。 江阳路南侧,有一座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工厂,低矮的门楼,陈旧的厂房,外观与门前改造一新的江阳路并不般配,甚至显得灰黯难看。 这座不起眼的工厂就是扬州灯泡厂,它在世界氖灯行业赫赫有名,产品远销世界30多个国家和地区。当今世界氖灯行业年总产量大约21亿只,扬州灯泡厂一家的年产量就超7亿只,覆盖三分之一的世界市场和三分之二的国内市场,一直是这个行业的单打冠军。 高仁林就是这家灯泡厂的厂长,香港媒体称之为“世界氖灯大王”,称这家灯泡厂为“街道里腾起的氖灯巨龙”。“氖灯巨龙”把全部精彩全藏在里面,外表不露一丝痕迹。这,是高仁林的风格。 上午7时30分,高仁林到了厂内。 高仁林随意地逢人打招呼,高仁林走到办公楼前,迎面走来正拄着单拐下台阶的残疾女工蒋惠。蒋惠向高厂长道声早,高仁林嘴里一边早早早,一边随手扶了蒋惠一把, “哎哎哎,小蒋,慢点慢点……你走好。” 高仁林走进厂供销科,楼梯旁右首第一间。又是一连声的早早早。 供销科三张旧得说不清年代的办公桌挤在一起,两张背靠背放,一张打横,高仁林的办公桌是西边临窗的那一张。 高仁林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就设在供销科。当厂长18年了,厂办多次提出给厂长单独安排一间办公室,高仁林不同意,说是在供销科办公哪就败了工厂的体面? 高仁林在把灯泡厂带成世界首屈一指的氖灯巨龙过程中,那每一次令同行惊叹的运筹帷幄,都是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完成的。 关于高仁林一直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放在供销科,除了不搞特殊化外,这很能反映高仁林的办厂理念:市场经济,市场决定一切。在任何一个成功企业,供销科总是最先感知市场,最先接触市场信息。供销科是企业对市场最敏感的神经元。于是,高仁林一直占着供销科不肯挪窝,并且一直兼任厂里的供销科长。 眼盯市场,心想效益,极强的市场意识,是高仁林创造世界氖灯巨龙神话的全部奥秘所在。 高仁林的那张办公桌的确有了年代。 提到老高那张办公桌,坐在高仁林对面的供销科副科长张永红笑道:“连我都说不清这是哪一辈子留下来的‘祖产’,老高就是那个人,讲究不起来……老高常说厂就是靠这些‘祖产’旺起来的,不能丢。” 办公桌的油漆早已脱落,仔细观察才能约略辨别出这张办公桌的底色大约是红色,桌面老大的裂缝,抽屉总也不能关严实……事实上,老高的抽屉是否能关严实,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不过,老高的办公桌里,藏的可都是无价之宝: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劳动模范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奖章,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荣誉证书塞满一抽屉。 坐在高仁林曾经用过的办公桌前,我们还是有一丝不解:以高仁林的实力,绝对不至于置不起一张老板桌,绝对不至于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办公室布置得象样一点,他何以终其一生宝贝他的那些留下灯泡厂生产自救印记的旧桌椅凳? 那必定又是一种刻意为之。 他是不想在过度舒适的环境中消磨了意志?抑或是通过这些简陋之物营造一种氛围,表明一种心态,“氖灯巨龙”是靠艰苦奋斗舞起来的,这条“巨龙”要继续舞下去,还得靠艰苦奋斗? 灯泡厂的职工都记得:1989年刚合资的时候,大批设备从台湾运来,包装板有很多,高仁林说,请几个木匠来处理一下……几天后,灯泡厂的接待室就有了茶几、会议桌。 有职工议论:高厂长做人不“甩”。不像有的厂长,才有点家当就“甩”得认不得自己了。但老高好歹也是一厂之长,包装板的事都过问……这个人太省,省得近乎“抠”。 高仁林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最终把包括刻意求俭、踏实做人、诚信立业等发展成扬州灯泡厂的企业精神。 在灯泡厂,触目所见,是办公室、车间因陋就简的生产办公条件,石灰墙、水泥地,仍在使用着的老爷柜、太师椅、摞柜、八仙桌等陈年旧物……。 但我们更看到了这个企业的另一面。在这个全球最大的氖灯生产企业,价值一分钱的65毫米长的玻璃管改成60毫米用;氖灯是玻璃制品,但在灯泡厂车间的地面上,绝对看不到散落一根哪怕是废弃的玻璃管。职工们从几毫米的镁丝、镍丝省起,一点一滴节省原材料,一点一滴改进生产工艺,一点一滴挖掘生产潜力……灯泡厂的生产管理也几乎达到了极限。这样的企业,无疑集聚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 的确,扬州灯泡厂成为全球最大的“氖灯巨龙”,盖因它总能在同行中保持成本低、质量优、价格廉的竞争优势。 一个“俭”,一个“优”,其间的联系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么?! 一位哲人曾说过:嚼得菜根者百事可做。扬州有个百年老店,名叫“菜根香”。卧薪尝胆,与嚼得菜根语源不同,但寓意相近。旧桌椅、旧柜子因陋就简,那是一种嚼菜根的苦行作风。嚼菜根的高仁林,我们不必苛求其没有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企业家气度。 高仁林的那张旧办公桌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水仙花,淡淡地散发出清雅的幽香,与这间陈设过于简陋的办公室又构成强烈的反差。这盆水仙花,给破旧的办公室平添几分生气,几分喜迎新春佳节的喜气。 这是一盆被雕刻得极具匠心的水仙花,两头高高的,中间凹进去,看起来像是一个“心”字,花香沁人,造型别致。那是厂里一位叫余骏的残疾职工送给老高的。每年,余骏都要送高仁林一盆这样的水仙花。 他是一位曾让老高烦了不少心的业余园艺爱好者。 扬州园艺自成流派,闻名遐迩,民间有的是能把花草树木侍弄成各种造型的能工巧匠。 高仁林捧着盆花闻了闻,又把它放远一点看。高仁林曾向余骏讨教过伺弄水仙花的一些窍门,知道只要阳光充足,这盆水仙花会肯定会踩着新年的钟声绽放。 这是最令身为福利厂厂长的高仁林高兴而又惆怅的一件礼物。 余骏是个残疾人,有这样的情趣,他活得不错。 但这样的情趣,他的儿子高强不可能有。 即将放假的工厂,机器轰鸣声渐息,高仁林甚至感到了一丝不真实。每天的机器声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机器声停息,令老高顿感失去了一种节律。 老高拿起电话向灯泡厂10多年的合作伙伴、台商黄炳源拜早年,电话那头是黄先生爽朗的话语,传递的也是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 都是炎黄子孙,一样的习俗,共同的佳节,同样的喜庆。 搜肠刮肚选择喜庆的词汇,高仁林才感到春节真的临近了。 黄炳源那边传来的消息比春节更能调动老高的情绪。黄炳源告诉老高,春节前这几天订单太多了,考虑到传统佳节,打算过了年再传过来。 是啊,海外客户没有春节一说。 高仁林开心,“订单多才好哩,厂里这边年初二上班,紧前不紧后。”他让海峡另一边的黄先生立即把订单传真过来。 订单,那是企业的生命。有了订单,就有了市场,有了市场,职工就有饭碗,企业就得以生存与发展。放下电话的高仁林兴奋得吹起了口哨。 老高有点文艺天份,会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还能唱上两句。高仁林边吹口哨,边瞄了眼生产科送来的报表,在每天必记的生产日记上记上:2月份前10天,全厂销售氖灯2712万只。 这实在是一个不俗的销售成绩。高仁林之所以特意记上这一笔,也是因为兴奋所致。 年前、年后,定单、市场、销售……产销两旺。 作为全国劳模,高仁林前一天接到通知,2月10日上午参加扬州市委、市政府组织的全市迎新春联谊会。这次联谊会与往年有别,受邀人员“清一色”全都是各行各业的劳模和企业方面的代表。距春节仅有短短的一天,市委、市政府还通过这种特殊形式为本市的经济建设鼓劲,这无法不令高仁林兴奋鼓舞。 高仁林吩咐厂办通知司机备车,自己则仔细地往衣服上佩戴全国劳动模范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章和绶带。老高对这两枚奖章格外珍视,虽然,每次在正式场合亮相佩戴奖章绶带,多少令高仁林感到有点不自在。他不习惯身上有装饰品,但他每一次又都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佩戴好。 过去,高仁林每一次在正式场合亮相,都是厂里的司机抢着帮他佩戴奖章,厂里的司机乐意为厂长挂奖章,他们觉得老高足以当得起这些荣誉。这一次例外,高仁林没有让司机为他佩戴奖章、绶带,高仁林认乎其真但又有几分笨拙地为自己佩戴好奖章。 有一次司机小李为老高开车,路上聊家常,说自己这几天很忙,家里正在盖房子。第二天,老高还是让小李开车,车才驶出厂门,高仁林便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小李,说:“你家的情况我晓得,负担不轻,信封里五千块钱,不多,给你盖房子用……”小李不肯接受,高仁林说:“你开车,不要推来推去,对其他人就不要啰唆。”小李还是不肯收,高仁林说:“你这样就不对了,先拿上,算我借给你的,好啊?” 这是高仁林去世后,小李对我们说的一件事。 高志刚说,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工资奖金好像从来没有拿回家过。在想像中,父亲应该有一张数额不小的存折,或是一张多少能说明收入情况的银行卡。 然而,父亲的遗物中,想像中的存折或银行卡却并不存在。 高仁林去世后,高志刚才知道父亲每月工资奖金的去向。他的钱全用在别人身上了,用在了他认为比家里用更值得的地方。 高志刚也是后来才知道,作为一个作出突出贡献的企业家,多年来,市里、区里、街道奖励给父亲个人的奖金累计超过60万,但每次领回奖金,他都入在灯泡厂的帐上,自己分文不取,也从来不对家人提起。 高志刚为父亲也为家庭算过一笔账,父亲实际上很清贫,对家庭的经济支持几乎等于零,如果算上平时在家里拿的钱,他对家庭的经济支持更成了一个负数。 但高志刚还是深深地敬佩父亲,对比那些贪得无厌的人,父亲如此对待个人财富,本身不也是一笔常人难得拥有的可贵财富么? 高仁林佩戴好奖章,坐上车,去参加市里的新春团拜会。 上午8时30分。 新世纪大酒店宽敞的“世纪厅”,劳模和经济界建功立业的人士受到了空前的礼遇,他们都被安排在显眼的位置上,接受鲜花和掌声。再加上新春佳节临近的喜庆氛围,新春联谊会热闹异常。 在企业家和各界代表中,身挂奖章绶带的高仁林是“明星中的明星”,摄影机、照像机、话筒纷纷对着他,闪光灯一闪一闪。闪光灯虽然不像车间里的氖灯那样可以发出绿色和红色的光,但对着耀眼的亮光,他受了联谊会热烈气氛的感染,也找到了在厂里的感觉。 高仁林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再重复着说:来年好好干,企业发展的步子争取更大一点,对扬州经济发展的贡献争取更大一点…… 上午11时15分。 高仁林回到灯泡厂,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高仁林到金工间、配电房、酸洗车间和8个公司转了又转,看看闸刀、检查电路、摸摸钢瓶的阀门,特别巡视了危险品仓库……这些地方都是重要的安全部位。 工厂简朴得有点土气,但却干干净净。 高仁林刻意想在地面上、机器下哪怕找一个散落的氖灯、一根细小的导丝,但没有找到。 这是高仁林特别注重的细节,但却很能反映工人对企业的责任心。氖泡很小,不散落一个;导丝很细,不丢失一根,这并不很容易。即使对待个人财物,也不易做到。职工们以厂为家的责任感,特别让老高舒心。 一切就绪,工作日从不在家吃午饭的高仁林与家里通了个电话,告知回去吃午饭。 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假期,高仁林感到一阵久违了的轻松。 中午12时20分,高仁林回到家中。 家里那张旧饭桌一个不少地围着一家7口人,团圆的和美让高仁林开心不已。做教师的大儿子高志刚特地烧了一条鱼,炒了一盘水芹菜,还备了一瓶红葡萄酒。 鱼,高仁林平时有几分忌嘴,因为他肾脏不好,尿蛋白一直很高,忌吃高蛋白食物。而水芹菜扬州人称“路路通”,既讨人生道路顺达的口彩,又清爽可口,带领灯泡厂闯市场的高仁林尤其在乎“路路通”,也尤其喜欢吃“路路通”。 面对平时想吃不能吃的红烧鱼和水芹菜,平时滴酒不沾的高仁林破例喝了一小杯红葡萄酒,添了一小碗饭。 老高在灯泡厂每日的午餐是一小碗饭,一小碟青菜,他口腔肌无力,只能吃青菜,青菜汤、炒青菜,实在吃厌了,食堂里的师傅为他变花样,加点酱油,变成红烧青菜……老高食欲好,高家人都很高兴。 谁都没有觉察到这竟是个不祥的征兆。 吃完饭,高仁林对妻子孙祖媓说自己感到有点累,需要休息一下。孙祖媓赶紧为高仁林铺床,晒了半天的棉被暖烘烘,带着丝丝太阳光的气息,盖上被子的高仁林感觉很舒服也很放松。 刚睡下,高仁林叫了一声大儿子高志刚,让他带小儿子高强去浴室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过年。 下午2时半,高志刚带着高强去洗澡。 3时15分,孙祖媓也外出洗澡。她还特意外面把那扇老式防盗门锁上,好让老高一个人在家踏实睡上一觉。 全家人都外出的时候,死神却突然降临到高仁林身上,让难得一日轻松的高仁林无力抗争。难道,命运竟注定要让这么一个优秀人物不能有片刻松弛么? 3时40分,住在高家对门的灯泡厂副厂长朱治云,听到高仁林家有异样的响声。似乎有人急切地摸索着投锁开门,但又始终打不开,紧急的几下开锁声后,是一声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钝响。 朱治云急开门张望,高仁林倒在门口,那扇老式的防盗门已被打开! 朱治云呼救。 3位与高仁林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120”急救车来了,高仁林的好友、苏北医院急救科医生赶来了。但一切都迟了,再高明的医生都已无力回天! 高仁林心脏病突发,猝然辞世。 但据参加急救的医生分析:高仁林在生命最后一刻,与死神作了最顽强的抗争。心脏病突发使他口不能言,失去呼救的能力。他的最后一刻极度难受,呼吸困难,供氧不足,但他还挣扎着下了床,挣扎着走到门口,竭尽平生的力气,投锁,开门,甚至已经将防盗门打开……但他终于在门打开的一瞬倒下! 扬州痛失一位别具人格魅力又有传奇色彩的优秀企业家、优秀共产党员。 高仁林的家人悲痛:今天家人为什么同时离开,让老高病发时身边无一人照料? 灯泡厂的同事悲痛:高厂长与死神作最后抗争时没能帮他一把,让他一个人面对死神。 参加高仁林最后急救的医生悲痛:自己身为医生,却无力回天,无法救高仁林厂长一命。 多少人,只能为这样一个高尚生命的猝然逝去扼腕; 多少人,只能为扬州痛失一位优秀企业家而叹息。 一个疲惫的灵魂匆匆逝去,匆忙得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但他又似乎已经以一餐团圆饭完成了与家人的告别。 他走了,给家人留下的是不绝的思念; 他走了,给职工留下的是无尽的财富; 他走了,没有来得及看到旧办公桌上那盆水仙花的绽开。 高仁林生命的最后一日,是最后一个休息日,也是最后一个工作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