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离婚申请》 短篇小说《离婚申请》,发表于《当代》2003年第2期,作者,刘庆邦。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县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 余华曾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的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见余华《活着》中文版序)”。我所以要推荐《离婚申请》,正是从这篇小说中读到了高尚的情感,一种宽容的、悲天悯人的情感。 这篇小说目前网上还没有——网络空间正被越来越多的无聊、肉麻、暴露和娇嗲的东西所充斥——我没有扫描仪,我愿意手录这篇小说的梗概,因为我觉得自己正做着十分快乐的事情。需要说明的是,我差不多完全引用了小说原文来做这个梗概。 窑底下什么样的事故都会发生。有人被一头尖的柞木扦椽刺中了肚子,扦椽一端戗在溜子里,溜子还在运行着。那人双手在前抱着扦椽,想把扦椽拔出来,不料扦椽斜刺里从后胸穿出来了。回柱工用小绞车从废巷里往外回柱子,钢丝绳突然断了,回弹的钢丝绳从一个回柱工的脖子里抹了过去。回柱工还站得直直的,抬着的手臂还未及放下,他的人头已落在脚边的煤窝里了,茬口处齐刷刷的。 矿工李云中也不幸遭难,不过死法比较平常,他就是脑袋被砸漏了。 矿上的工会副主席王承坤似乎是专门负责处理善后事宜的,检查死者全身,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什么遗物是第一项工作,他从李云中身上找到了一份《离婚申请》。 李云中的老婆孙宝英带着孩子从老家农转非来到矿上后,在附近村里租了村支书田怀金家一间原来喂牲口的房子住,和田怀金勾搭上了,并被李云中当场捉住。为此,孙宝英曾对李云中下过跪,还抽自己的嘴巴,保证今后一定改过。但女人的话根本不可信,过了一段时间,李云中又在自家的床上逮住了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李云中十分痛苦,精神上成天恍恍惚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活着也没啥意思,他担心会影响他在井下进行安全生产,会造成不良后果。结果正如所料,他真被砸死了,写好的离婚申请也没来得及出手。 孙宝英看样子十分漂亮,因为王承坤觉得她的美绝不能是几分姿色所能衡量,所能概括。她面对李云中的尸骨,哭得站立不稳,瘫坐于地,“我死,我去死,老天爷,为啥不让我替云中去死呢!云中,我对不起你呀!”王承坤是除当事人之外帷一的知情者,只有他才能听懂孙宝英话,他很替李云中可惜、难过,也恨透了田怀金,他决定要把孙宝英从田怀金身边拉开。 王承坤终于找机会向孙宝英提到了离婚申请的事(尽管他很不忍心),孙宝英并不知还有个离婚申请,得到这一消息,她先是脸色变白,后是眼泪汪汪,说,李云中活着的时候,我是对不起他。如今他死了,我再不会对不起他了!她向王主席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想请主席在别的地方帮她找个地方,她不想再在田怀金那里住了。王承坤毕竟是握有一部分权利的人,不仅帮着孙宝英解决了住的问题,还帮着安排了一份临时性质的工作。孙宝英十分感激,领到工资后,执意要请王主席吃顿饭,喝两杯酒。 王承坤对孙宝英的态度极为复杂,孙宝英把他喊王大哥,他就想把孙宝英喊宝英,还想象将来某一天简化成只叫小宝儿,或者叫小英,从发展趋势来看,他相信有那么一天。现在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在外面都有女人。书记有,矿长有,副矿长和各科室的这科长那主任都有。社会走到这一步了,如果只守着自己的老婆,不在外面发展一个女人,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也跟不上潮流。矿长在办公室搞女人,用过的避孕工具忘了扔掉。矿长老婆到办公室搜查,矿长赶紧把脏东西压在台灯的台座下面去了。不料矿长的老婆目光锐利得很,放在灯座下面的脏证也被她拿到了,于是在办公大楼大闹。 王承坤不以为自己与田怀金是一路人。在李云中还活着的时,在孙宝英是有夫之妇时,田怀金跟孙宝英好,就等于是欺负人家李云中,就有欺男霸女之嫌。现在李云中死了孙宝英成了无主儿的花儿。花儿开着也是开着,把无主儿的花儿采一采,也不会伤害到哪一个。当然了,孙宝英这样年轻,说不定还会再结婚。等孙宝英结了婚,那就另说。 王席当然接受了孙宝英的邀请,而且喝了酒,借着酒劲他要与孙宝英好。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把孙宝英的两个肩膀抱住,孙宝英的身体僵了一下,就开始晃自己的肩膀。她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把王承坤晃开了。她说,王主席,李云中活着的时我对不起他,他死了,我再也不能对不起他了。这样说着,她已经泪流满面。 王承坤只得又坐回座位上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宝英,我是真心对你好。孙宝英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王承坤说,既然李云中已经死了,你的路还长,没必要苦着自己。孙宝英说,就因为李云中死了,我才要好好做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王承坤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孙宝英说,王大哥,你千万别生气。王承坤自我解嘲似的摇了摇头,突然有些伤感。那份离婚王承坤没有再保存,他把离婚申请烧掉了。 《当代》杂志的编者对这篇小说有两段评价:“写人的尊严难,写女人的尊严更难,写‘破鞋’女人的尊严难上加难”。“刘庆邦的小说关注人性的复杂性,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美好的东西,给人以心灵的慰藉”。我觉得后一段评价十分中肯,刘庆邦的创作的确“精致而又浑朴大气”。这篇小说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却凝结着作家对生活和生命执着的爱,凝结着作家的真诚、良知、天性善的精华。 但前一段评价则多少有些牵强,因为在我看来,这篇小说的重点显然并不在写“破鞋”的尊严,而实在是在勾画“王承坤”的“无奈”。 “王承坤”是个十分复杂的人物,他有解人苦痛于倒悬的正气,有“你有我没有”的男人嫉妒,有“乘人之危”的卑劣,也有与人为善的天良,这是一个尚未完全泯灭良知的男人。刘庆邦对这个人物慷慨地给予了一份尊重(是尊重吗?),叫我们明白,做一个有尊严的女人难,做一个有尊严的“破鞋”难上加难,做一个不失良知的男人也很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们没有理由“发泄”。 《当代》杂志说,“读《离婚申请》,不仅看‘破鞋’怎样捍卫自己的尊严,也看孤独地坚守在短篇阵地上的作者,怎样捍卫自己‘短篇小说之王’的尊严”。实际上我认为刘庆邦捍卫的不仅是短篇小说,而是真正的文学。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那些让人读了以后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我的作品,她彰显的永远都应该是苏醒的灵魂,只有苏醒的灵魂,才不会失去对语言的渴求和敏感,才总是力图去语言的大海里洁净自己的某一个雨夜或某一片星空。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