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十 芒
1
这时候，王十芒卷缩在稻草间，身子瑟瑟地发抖。
这是一间草房，相邻的是猪圏，猪圈再过去是牛栏。屋外在下雨，是小雨。草房上盖着杉树皮，有的地方已经腐烂了，水便漏下来，沿着墙壁往下滑。
王十芒感到冷，彻骨地冷。
村东口有人吗？
西口呢？不要离人！
后边还有一条道！
说不定他早往山上钻了。
先把村子堵严了再说，没多久前有人还见了他！
脚步声急促地在村道中跑动着，震动着地面。
有人在哭，是谢月娇，他哀嚎：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王十芒，你叫我们今后怎么过啊！
杀人了，我杀人了！
王十芒绝望地掐自已的脸，脸比手更冰冷，已经僵硬。
为何要杀人呢？我真傻啊！
王十芒，瞎你的狗眼，你杀我家十亭。你这只疯狗啊！十亭，我叫你早一点去洗澡你硬是不听呐。
王十芒感到自已的天塌了，他知道他已没多久活了。他继续掐自已的脸，使劲地掐。
我就要死了，我傻啊！
他的身上沾着血，那是王十亭的血。昨天傍晚王十芒举铲朝王十亭的颈脖铲过去，王十亭扑通一声就栽倒了。王十芒看到王十亭的一只手往外划了半个弧，接着又腥又热的血便喷进了他的眼与嘴中。
我要死了！王十芒将牙咬紧，哭声往回咽下。
王十芒，你出来！你不要逃，也逃不了，你这样躲对你没好处！
王十芒，你出来！有人看见了你！
距草房二十来米处有人在喊话，虽然也是本地口音，却不是本村人。
猪圈里的两头猪突然相互撕咬了起来，拱动着与草房相邻的墙。
会不会真出了村了？
这先不要管，你带几个人再排查一遍，他很可能还在哪个角落里猫着，说不定就是那间草房。这么个小村，我就不相信掘他不出来！
又有人说，这个十芒，他要杀的是十根噢，没寻到，却杀了十亭。
哎呀呵--，王十芒在心底嚎啕恸哭。传过来的话更触动王十芒的痛处，这一哭则使他更惊恐了，身子自头皮直麻到脚底。他惊骇。他失声了，声音震出了喉管。
王十芒忙拿掌将嘴抓牢，竖起耳听。
草房外有脚步声在细雨中向东，脚踩在水里面，呱叽呱叽，渐渐远去。
终于静了，屋外细雨沙沙地打在墙上，檐水嘀嗒嘀嗒往下落。王十芒紧憋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人立时也就瘫倒。他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浑身就像仅剩下一团稀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十芒在迷糊中听到有人高声道：这狗东西，说不定真出村了。
声音已是过了井口了，正往这边来。
王十芒惊坐而起，屋外边雨仍在下，檐口处水也依旧在滴嗒滴嗒落。他的目光很迷茫，他知道此刻要逃是逃不出去了。
最终王十芒是如何钻进那半壁的稻草中，他自已也说不清。大家只是看到他出来时，脸上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从草房中钻出来，呆呆在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光刺着他的眼。
事后一位警察说：这几天冤枉吃苦！我们还到这草房门口看了呢，这个鬼，没想到他真窝在这里。
2
王十芒蹲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锤镰铲。
用得日子一长，铲口便露缺口也翻卷。他将铲口贴在一块平整光亮的条石上，细细地锤打。
王十芒事事讲究，做任何事都极认真。每天洗脸，他在洗过脸和后颈脖后就再将毛巾探入前胸后背。下地做活，身上难免都会溅上泥水。有时不仅是嘴眼，就是头发缝隙中也渗了泥浆，泥浆一干,头发便凝在一块了。王十芒活做得好，而且总能一身清爽。如若身上偶尔沾染一二，在村口池塘洗手脚时，他就会拿掌舀了水轻轻拭尽。
那些妇人便拿王十芒做镜子来照自家男人。说：你看人家十芒，身上一身干净。哪像你，从头到脚都是泥。你在泥里滚？你的活做得出花？真当我是台活洗衣机么？
男人便笑，也不多话，将铲横在肩上，或呵着牛回家。也有的就说，是哇就是十芒好，你们都去跟十芒。
回到家，就有另一番说道。
十芒！他十芒算个屌！他有哪样本事？
妇人说：你又有哪样本事？你倒是说说来听！
我没本事？是不是这么说？那现在就去练，我就本事本事。
女人便会笑道：我不跟你痞！
此刻王十芒的心事都在铲口上，并未在意妻子孙小娥渐渐走近。但孙小娥到王十芒面前立住了脚。孙小娥的脚停在了王十芒的目光内。王十芒说：
这把铲买的时候我就知道铲口没放多少钢。
孙小娥未作回应，一双脚却依旧在王十芒的目光内。王十芒将头抬起，见孙小娥的目光罩在他的身上，冷，也远。
王十芒就说：咋回事？你是咋回事？
孙小娥不语，转过头抬脚离开，端着盆里刚洗净的衣裤到场院里去晒。场院的一侧支着几根晒衣杆。孙小娥将衣裤住晒衣杆上凉。王十芒停了手，朝孙小娥望。孙小娥专注晾衣，眼睛并不到十芒这边，目光偶尔飘过也好象没他无十芒这个人。
你今天到底是咋回事？王十芒蹲在屋檐下朝孙小娥喊话。
孙小娥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再展，展得啪啪响，再往晒衣杆上晾。晾完，将盆中的一点水泼了，然后扭身进屋。从十芒身边走过时，十芒感到有风掠过，也从孙小娥眼角的余光中感到冷。
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有什么事你说啦！
我没毛病，你的嘴不要乱讲。孙小娥将盆撂到灶台了，揭开锅盖舀猪食。
两头猪都正到长膘时期，见孙小娥提食过去，嘴拱出圈外嗷嗷乱嚎。孙小娥拿勺一阵敲打才勉强将食倒入圈内的食槽中。
王十芒说，我看你是真有病。说完扛了铲去牵牛下地。
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孙小娥突然说，稍一顿又道：到屋里讲。
进到屋内，孙小娥盯着王十芒：现在你说句实话，前天你买回来的那块肉，是不是被人扔到了臭水沟里。
王十芒没想到孙小娥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听了身子像遭一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事毕竟不光彩。王十芒更没想到这件事村里会有人知道 。
你听哪个鬼乱嚼舌啊？吃了没事胡说八道，我要下地。说完王十芒抬脚出门。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在避了。身后追过来孙小娥的话：
哼！你前天拿回这块肉我就觉得不对劲，洗得那么白亮，肉缝里却有污迹。我还不了解你？你什么时候逃得过我的眼。
说几句后孙小娥并不再有话，王十芒也急急走了。孙小娥目光追着王十芒的背影，心里头想：这个男人！
3
在村口的池塘边洗衣时，谢月娇故意挤到了孙小娥身边：小娥，前天你们是不是买了肉啊？
谢月娇是个好逞能的女人，只要有人一捧，也不管真假，就脚不着地了。大家在一起去做事或聚到一块，便都拿她做笑料。
孙小娥说，是噢，买了两斤。我家买得少，不如你家。说完嘴角泛出一丝笑。
孙小娥平时并不打趣谢月娇，大家拿谢月娇玩笑，她立在一边只是笑笑。见谢月娇手舞足蹈，便会想：真是个活宝!
不知当不当讲。谢月娇象是在与孙小娥说悄悄话，声音却大得哪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说那块肉是你家十芒从下水沟里捞回来的呢。
孙小娥听了心头一愣，神色也一紧，随之很快回转头，瞅一眼谢月娥，说：呵呵，是么？哪个说出的鬼话啊，我家难得买一次肉就还是从下水沟里捞回的？
你看你我和你说的是实话，是我家十亭亲眼看见的。
哦？你家十亭亲眼见了？孙小娥拿眼观池塘边洗衣的人，见没几个人注意这边，看那样子是在专心洗衣，或也凑了对拉话，心里便知这话哪个都已经知道了。孙小娥便故意大起声来说：
呵呵，我家就是没几个钱哦！不过再怎么穷也不穷不到到水沟里去捞肉吃吧。我说你家十亭，是不是晚上你在他眼皮上涂了点什么水或膏？
在乡下这话谁都听得明白，有人便闭着嘴笑。孙小娥在村里算是个一等一的精明女人了，哪个能从她手上讨得半点便宜？
谢月娇从孙小娥身边立起身，也咯咯地笑：我家十亭是亲眼见，你家十芒叫那个胖屠夫砍块肉。屠夫砍下了你家十芒却扭头走，屠夫将肉丢到沟里，然后追你家十芒。追过半条街，将你家十芒扭回来交了钱。你家十芒就从沟里将肉捞起。
孙小娥看着谢月娇。想，这蠢女人今天是故意要找事了。谢月娇说话时，孙小娥见有几个人朝谢月娇丢眼神，谢月娇嘴就是不停。
呵呵，是真的么，看来是真的了。过一会我去叫你家十亭也说给我听听。
旁边就有人说：许是你家十亭看错了也说不定呢？
谢月娇还要继续坚持，有人更拿眼盯她。谢月娇本来就没多少主见，观众人眼色再看孙小娥脸上的气势，原本鼓足的劲便泄了。话在嘴中转了个来回又咽回了肚子里。
孙小娥自然都看在眼里。她说：呵呵，有意思。你家十亭可在家？
谢月娇好象突然猛醒，思想这个女人是不好惹呢。就说前年乡里的干部下来收三税，她硬是让一个付乡长当众给她道歉。叫众人着实一惊。她若是去找十亭，会有什么结果？谢月娇心里没底。再说她早就疑惑十亭心里其实装着孙小娥。这个女人看她平时一板正经，丢起眼风来却也是村里没哪个及得上。身材脸模子又长得好，村里还难说会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她。王十亭在村里算不得一个有能耐的男人，但在谢月娇眼里却也是个宝。王十亭在外边蔫，在谢月娇面前却也能象模象样。孙小娥去找十亭，王十亭就肯定不会放过她谢月娇了。何况王十亭与她说王十芒从沟里捞肉的事时，还叮嘱过她在外边不要乱说。于是谢月娇说：
也许真是看错了吧。
呵呵，是么？你刚才不是还说得很确切？话你可要说清楚了。不要一会你家十亭又是另一番说道。
我家十亭也没说一定就是你家十芒，只是说看去有点像。再说他也离得远。看到一个屠夫追一个男人，那男人像十芒。
哦？像？是很像么？
他只说有点像，我也没细问。相像的人多着了，或者真还就不是你家十芒吧。
孙小娥站起身子，她端着盛了衣裤的盆盯着谢月娇：下一次你还是问明白了再在这里说话！我这话你可要记住。
然后孙小娥提脚离开，走出几步就感到胸口空得慌。
4
这一天，整个上午王十芒都在心里琢磨是哪个人在村里乱传他的事。王十芒明白那人说的并不是假话，但传他王十芒的丑事，他是不会放过的。
临近中午，王十芒才得知传话的是王十亭。
他收了工从一片竹林中走过时，一位妇人提着糞箕从身后快步赶上来对他说：哎，十芒，你真的叫人将肉扔到水沟里再去捞？
王十芒说：鬼话！你也信？
妇人说：我当然不信，但谢月娇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家十亭亲眼望见了。
王十芒就在心里道：原来是这个鬼！
竹林中一片阴凉，偶有淡黄的叶片飘下。王十芒牵着牛走，不再搭言，也不看妇人这一边。妇人便将早上发生在池塘边的事说了个大概。
说完，王十芒依旧不搭话，两人静静地并行走。快出竹林时，妇人说她到另一边还有点事，便踩着地面厚厚的竹叶从另一小道上斜穿过去了。
王十芒考虑的首要问题是怎么过孙小娥这一关。王十亭以后再说，这个鬼东西打小就是跟班的角色，能翻起什么浪？孙小娥却无疑已断定那块肉是水沟里捞回的，她的眼睛什么事情都难逃过。
洗了半天，不成想肉缝里却还有水沟中的污物。
王十芒与孙小娥这两年关系有些紧了。王十芒思想，说来说去，不就是我没赚到多少钱？前一段时间王十芒外出到砖厂出砖，就是为了多寻几个钱。当然这么赚钱累，钱来得死，也不可能有多高的收入。王十芒已有了计划，入秋后去贩小鸭，今年先将路子跑熟，便不愁日后没钱赚了。
洗净手脚回到家，孙小娥已在洗菜，王十芒看她依旧没好脸色，便也不过去说话。到堂屋坐下将一只未织完的竹箕拿过来织。这半天缓下来，王十芒已无早上刚听到孙小娥话时的失措。他决定不退让，在孙小娥面前再退下去以后还怎么立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交代下的话。那一天父亲突然叫大家都离开，只留王十芒在房内。父亲叫他靠近了突然瞪着眼拿手指着他说：
我跟你讲，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在你婆娘面前丢了架子。别人面前丢得起的在你婆娘面前也不能丢。不然，她一辈子瞧你不起！
这是父亲最后的话。说完，脸立刻平静，喉咙咯地一声响，头便偏了过去。
日后孙小娥一直怀疑王十芒的父亲留下了钱财，王十芒独自捏着。
要说起，王十芒也是悔，这事太窝心了。王十芒首先悔的是不该去砍肉。不去砍肉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王十芒从车站出来，在街上一路走过，本是思忖着给孩子买点什么吃食。但走了几个店都是进去又出来，没拿下主意。这一走就到了菜场边了，见到肉案，王十芒就在心里涌起砍肉的冲动。进到肉案那边，屠夫都叫：朋友，砍肉啊，过来看看这刀口怎么样？或：你看我这头猪，看肉色就不同，没吃过一天饲料。王十芒走过去一句话也不搭，他知道一搭话就不易摆脱。快到尽头了，那胖屠夫过来满脸堆笑拉住了他的手：
还到哪里去？你看我这肉，你不要再说什么。朋友，你要腿肉还是排肉？腿肉五块五，排肉四块三。
王十芒一时竟迷糊了，说：排肉。
其实王十芒的话还没出口，屠夫已将刀举起。
砍这边，一斤半。王十芒忙又说道。
王十芒的话未完，屠夫的刀早落下，刀往后一拖，肉便下来了。
见是一块好肉，王十芒心中窃喜。屠夫的脸上却已无笑影，成了猪肝色，堆积着一鼓囊一鼓囊的厚肉，泛着油亮亮的光。屠夫将肉砍下，又从案头另一侧抓过一块刀口肉，切下一大块，挂上称钩提起就称。王十芒便忙道：
哎，刀口肉我不要！
刀口肉你不要？那你说刀口肉哪个要？你说！屠夫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一付懒得与王十芒多话的样子，目光却是逼人。称完，他将肉甩到王十芒面前：三斤半！
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卖肉啊你不知道？屠夫目光斜过来，脸上似笑非笑。
你想打劫？这块肉我不要。王十芒提起脚走。
屠夫瞧着，抓起肉在手上掂。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个鳖！话没完他将手上的肉摔入了近旁的水沟。再从喉管里冲出一句话：你跑！震荡着空气。
王十芒回头一望拔腿就跑。那屠夫就大笑起来。别的屠夫也大笑。其实王十芒提脚离开时，心便颤抖了，只是故作镇静。杀猪的哪一个不是五大三粗？这一个且又特别肥硕。屠夫们相互争斗，拿刀砍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过。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喊，便条件反射地拔起腿跑了。见众人大笑，知道是出了洋相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反正那块肉王十芒是打定了主意不要，他咽不下那口气。
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除非你跑回你娘的那个地方。屠夫说完开始追。见屠夫追来王十芒突然感到整个心都空了，脚上没一点力气。
王十芒朝临河的街跑。王十芒在前面跑，屠夫在后边追。街上的人停下脚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十芒一双脚如踏在空气中，硬是使不上力。屠夫见状就停下来走，摇头笑，也朝街两边的人笑。走了几步又追。追过五六百米，他伸出手一把抓住王十芒的后衣领。王十芒双手在空中划拉两下，身子往后歪倒。屠夫的手往上一提，就将王十芒提直。并顺势将王十芒的手扭在了身后。王十芒感到手腕上骨裂般疼痛：你不要将我的手扭断。屠夫说：怕扭断？怕扭断你跑什么呀你这个鬼！
这一跑，倒让王十亭看了笑话！
对胖屠夫，王十芒自然也深恨在心。但那个人！想起当时胖屠夫掌上一便劲自已的骨头就吱吱响，王十芒现在头皮还发麻。
王十芒与孙小娥这一日下来再无话，吃饭做事各不相干。晚上洗净手脚王十芒先睡下。等孙小娥收捡完毕，她竟进了儿子的房间。王十芒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推门。门却早被孙小娥从里边倒拴了。
次日两人依旧一天无话。王十芒犁地，孙小娥在菜地里忙。吃过晚饭，王十芒在堂屋里坐着，也不看电视，等着孙小娥。孙小娥看得明白。说不清理由，她早就有不想与王十芒挤一被窝的想法。买肉的事当然也叫她丢了面子，更觉得这个男人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孙小娥收捡完毕后打开电视看。王十芒仍坐在堂屋。孙小娥不去看王十芒，王十芒也不看孙小娥。但孙小娥清楚王十芒一直在注意自已。心里笑：这个男人，真能装，也不怕累。孙小娥越来越看清，王十芒平时总端着架子，仿佛十分了不得，其实虚得很。这两天孙小娥一直冷冷看着王十芒：不和我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看哪个先说。
过了十一点半，王十芒依然在堂屋坐着，看不出有先睡的意思。孙小娥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往儿子房里走去。
王十芒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孙小娥不理，推门进房。
王十芒突然跃起，一把拉住孙小娥。孙小娥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急，心中一个惊：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王十芒今天也打定了主意要与孙小娥睡。自已的老婆不与自已睡，算哪回事？老婆还是老婆？男人还是男人？要是平常到也罢了，今日王十芒决不退。
孙小娥说：我叫你不要动！王十芒冷笑，双手一使力拦腰将孙小娥抱起。孙小娥双脚悬空，使不上力，便拿手来抓。手触到王十芒脸上，立即想到，他明天如何出去见人？我又如何见人？便改扭王十芒臂上的肉。王十芒咬牙忍住疼痛，将孙小娥抱入房内摔在床上。
孙小娥作殊死抵抗，王十芒竟不能上手。王十芒冷笑道：我今天就不信这个邪！他使了全力又扑上去。
孙小娥想我今天就不让你得。她手脚并用。孙小娥并不愤怒，只是打定主意今天就是不想让他得到自已。
王十芒突然说：好，好！我知道你要留给哪个。留给王十根，是不是，你说！
孙小娥心头一惊。此刻她并未想到王十根，并时也并未想会与王十根会有什么事。但王十芒的话还是让她感到心头被撞了一下。
放你的狗屁，王十根，你把我当什么人！他王十根算什么东西!
5
王十芒出生的那一年，村里一口气添了六口人，四男二女。两女如今早已嫁到别处过活了。一位出嫁得早，去年竟也有了孙儿。正月领着儿媳回来，她端着孙子的屁股对着天尿尿，那小家伙的小鸡鸡翘得老高。有人说：哎哟，你这小鸡鸡，想要高过天么！说完就呵呵地笑着拿手去逗。
四男，便是王十亭、王十根、王十芒、王十本。
王十本在他六个月时被大水冲走了。那场大水是罕见的，大水漫过沙洲田地，直逼到村口。大家都去看水。也有人去捞浮柴。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黄浪蹈天，呼来唤去的。田地淹了，众人看着，都在心里头叹气。小孩则异常兴奋，哇哇乱叫，也有的跑过来跑过去。
谁都不明白王十本的娘怎么会拿王十本放在手上抛。事后她说，怎么能想到会将他抛到水里去呢，只想他一个男人，练练他的胆。大家都说这女人脑子怕是有问题，那么大的水，是好玩的么？
王十本就这样被他娘抛入水中，他只在浪头中露了两次，便不再有踪影。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跟着水跑。王十本的娘则更是像刹时魂魄离了身，呆在那里。待缓过神来，双腿便对着大水跪了下去。紧接着双爬起呼喊着往下水跑。
王十本之后他娘又生了两个女孩，想要的自然还是男孩。他们到处去求神，听说哪里灵验就往哪跑。最终又生了一个女儿。王十本的娘便更思念起王十本来。起先是看到王十芒王十根他们她就愣，一到河边也发愣。继而她竟有事没事都住河边跑，站在河边呆呆地看水。
终于在某天，她还是疯了。她站在河边看水，说她家十本就在水里，高喊着十本跟着水跑。
这些事是王十芒八岁那年的一天听娘说的。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王十芒常会回忆起他八岁的这一天。
不明白这一天家里怎来这么多人。吃过饭大家围坐在堂屋，都将目光聚在王十芒身上。娘便讲起了那场水。
娘说那一年的水真大，虽说地被淹了大家心里都沉，但看那排山倒海般的浪，人莫名地就兴奋。娘说那时她也想拿十芒放手上抛。有点被水弄得迷湖了。风和着浪呼喊，她便也想喊，同时就想拿十芒来抛。她被自已的念头吓傻了，于是将十芒抱得更紧。
就在这时，王十本落水了。娘说她看着王十本被他娘抛入水中，王十本从空中落下去，衣服飘了起来。接着便没入水中，最后没入水中的是王十本的手。王十本的头发在浪头上露了两次便不再有踪影了。
众人听得唏嘘不止。讲完，娘拿手去抚王十芒的后脑勺。娘笑嘻嘻地，娘说：我家十芒命硬，是他爷爷送来的呢。
又说：爷爷在那边罩着呢，我家十芒将来大出息噢。
大家看着王十芒和他的娘，也笑，都说：当然大出息。又说，看十芒的相，会是一般人么！
来的都是客，自然都说好话。乡下是极信相学的。王十芒也的确长的不一 般。都说他的骨架是少有的通脱。特别是王十芒走出的步子，更是一般人学也学不到。
结婚后某一天，孙小娥也对王十芒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就是你走路的样子。那时他们还很缠绵，孙小娥看着王十芒笑，王十芒也看着孙小娥笑，眼里都很温暖。
自此王十芒将娘的话死死记在心里头。那天他看着娘的眼，娘的眼后边站着的是他爷爷。
自此王十芒也常忆起那场水。
那场水总是不请自来，在尚年少的王十芒的脑海中轰鸣。
王十芒不明白那场水怎么一直缠着他不放。那场水一来王十芒便会发呆，同时心里惊惧。王十芒也不明白自已为何会惊惧。那场水在他脑子里漫过，轰鸣着。脑袋就仿佛要炸。后来王十芒听说有一种梦白天也做，便明白这是就是自已白天作的梦了。
这白日梦，一直跟随他到十六岁。一有大水王十芒便随了村里人去看。若娘在近旁他就会问：这场水有那年的水大吗？娘便说，那年的水大多了！王十芒便在心里叹气。
大水朝王十芒覆盖过来。实在恐惧了，王十芒就寻找爷爷的影子。但爷爷在他出生前一年就故去了。他只听村里人讲他长得像爷爷。还说爷爷夏天吃过午饭就走到祠堂那边，躺倒在祠堂前的一块条石上，肚皮朝天。
娘说：你爷爷在世能见到你就好哇！又说：他死嫌你大姐二姐，她俩就是跌在脚边他哪会伸只手？
娘一有身孕爷爷就开始期盼，娘一生下女孩儿爷爷就去走亲戚。
爷爷闭气前把父亲叫到床前：放心，到那边，我就送个小子来。
这年冬娘就有孕了。因有爷爷的话在先，父亲和娘都相信这回一定是个小子。但一开春，村里就生两个女娃。父亲和娘心里就有些打鼓。都说这生男生女很怪，跟风。清明扫墓，父亲就特地在爷爷的坟前提醒爷爷，叫他不要忘了临终前的话。
进七月，生了王十亭，过十天又生了王十根。生了小子当然就高兴，打柴挑水也是笑。王十本的娘要生了，王十本一家就紧张。王十芒父母也紧张。这生男生女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杂花。两女两男过后如是杂花接下来就是两女了。王十本的娘在那边要生了，王十芒的娘也突然开始肚子痛。
王十本与王十芒生在了同一天，且前后未差一个时辰。大家看看王十本，又看看王十芒，都说长得很相象，像王十芒的爷爷。大家便说笑，说这两娃都是王十芒的爷爷送过来的。这话中是有话的：王十芒的爷爷与王十本的奶奶曾明着在一起过了几年。王十芒的父母与王十本的父母也玩笑，说虽不是本家，孩子长大后也可以作兄弟走动。
当然，哪个也想不到，王十本会在他六个月时随了一场大水去了。更不会想到，有一天王十芒会提把镰铲去寻王十根来杀，最终却杀了王十亭。
当王十芒戴着手铐脚镣倦缩在牢房的一角时，不知他是否也梳理过自已的一生。
6
那天他从草房里钻出来，突然听到有人压着声对他喊：十芒，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跑！他脸上绽出笑容：你说的什么事情？话刚落，几个便衣便猛扑过来将他按住。王十芒的头即刻触地。王十芒感到后腿完全扭着，他想摆正点，一只脚就踩了上来。同时他听到一个便衣说：你这个鬼！
很快村口就聚起了人，大家看着王十芒被押过来然后被押走。准确地说是被拖走。王十芒的整个身子都软了，他踉踉跄跄地跟了几步，双脚便被拖在了后头。他想将身子支起来，但已无处着力。他扭过头去看村口集聚的人，他看到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聚着不少人，他看着他们，可一张脸也辨不清晰。他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子后边，两边各有一位警察抓着他的臂向前。他感到两臂及肩胛处撕裂般痛，便想喊：不要将我的臂扭断。可声音在喉管中上了又下，冲出口时仅像叹口气。
真可怜，就像拖只狗！有人说。
监狱在县城的西北角。两排低矮的平房，大家知道那就是牢房。每间牢房有一个小窗，扁扁的，紧贴天花板。从小窗望出去是一片窄窄的天，有时也能望到几缕稀淡的炊烟。
起始两天，王十芒一直在等孙小娥。他窝在牢房的一角透过那扇小窗朝外望，他想问问孙小娥，他离开村子的那天河里是不是涨了水。他明白他的脑子一直迷糊着，不能醒转来。他记得那天出村不远就听到了风与浪搏在一处的声音。
孙小娥的到来已是十几天后，那时候他已将这事给忘了。
孙小娥没想到王十芒还躲在草房里，她以为他早就已经逃远。那天看到王十芒从草房出来，她一惊身子也立时冰凉，差点倒在地上。那两天她一直窝着未出家门半步，感到没脸面见人。她没想到这么件大事会出在她的身上。前一天王十芒说：我要杀了这个贼。孙小娥在心里暗笑：就你还杀人？她将目光瞥在王十芒身上，孙小娥明白其实他内弱。话未出口，意思却已很清楚。
王十芒提把铲出门，孙小娥更在心里头笑。她想到他平时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样子，想他被那个屠夫扭了臂再从沟里拣回那块肉，心里便笑得更冷。望着王十芒出门的背影，便想：嫁给这个男人，真是瞎了眼。
哪会想到他真去寻王十根？
王十芒被逮前的这两天，孙小娥每天都在为王十芒点香求菩萨。王十芒杀了王十亭，她心中震动。这个男人，她是越来越说不清了。当然也怨，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呢？还怎么出门见人？半夜睡着便突然惊醒，两只眼瞪着天花板或看着窗外，四面的墙与屋外的月光都要说多冷就有多冷。想着自已的困境，她简直就想把王十芒给撕了。但孙小娥还是希望王十芒能跑。她知道杀了人能跑脱的不多，但也不是没可能。只要没被逮住，说不定就能保住命。这两天各种思绪在她脑子里转，两天下来孙小娥整个人就走了形。
孙小娥决定去看王十芒。再难见人也要见人，这坎无论如何她得靠自已迈过去。不去看王十芒，别人对她就更会有说道了。她在心底里头想知道王十芒现在成了付什么样子。那天几个便衣将他按在地上时，他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于是孙小娥托人走了路子。
是一个极小的房间，两位武警押着王十芒进来。虽说心里早有准备，但见到王十芒时孙小娥还是骇了一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十成了这么一付样子。脏乱且不说，仿佛整个人都小了，脸白得看不到半点血丝。孙小娥找不到话头。几次话要出口了她又咽了回去。她能说什么呢，毕竟王十是因她去杀的人。王十芒也不开言，目光也落不到孙小娥身上，脸上无半点表情。他的手手铐着，脚上也戴了镣。武警说坐下，他便坐下。之后目光便盯着屋子的一角，痴着。
孙小娥在心底叹气，同时心底处也痛。再想自已今后的日子，在村里是难讲几句硬气的话了。想到这心里便又酸，也恨。
王十芒是在行将结束的时候对孙小娥发起攻击的。王十芒一直痴痴地坐着，直待武警说：王十芒，回监！他的目光才落到孙小娥身上。王十芒盯着孙小娥说：你是谁？孙小娥看到王十芒目光迷离地盯着自已，心中感到恐惧。她站了起来，想说我是小娥。话尚未出口王十芒便往扑了过来。
其实王十芒并没有认出孙小娥，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好象相识，并且肯定不是一个善人。那天他出村口时就不能辨人了。他的脑子里一直响着一场大水。这十几天大水一直在他脑中荡着。空阔的江面上他看到王十根和王十亭对他挤眉弄眼，他就想，你俩在我面前算根什么屌，自小到大你俩在我面前翻起过什么浪！
更多时候从江面上走过来的是孙小娥。孙小娥扎着两根长辫。这是二十岁的孙小娥。二十岁的孙小娥是那年民兵训练中最漂亮的女子。不少人都追，但孙小娥只答理王十芒、王十根、王十亭。王十根王十亭都很卖力，王十芒看着就在心里笑。王十芒清楚孙小娥属于他。孙小娥是因他王十芒才与他俩说笑的。
这天夜里，王十芒突然拿头去撞墙，他将头往墙上撞去，撞得咚咚响。幸好正有武警过来巡查。武警急忙唤了人来，打开牢房，将王十芒扑倒在地上，然后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
这天夜里王十芒突然明白过来，来的是孙小娥。他思忖着自已怎么没问她那天是否涨了水呢。
这时大水便再次突如其来，涨满他的整个大脑。
孙小娥踩着水笑盈盈地过来。风吹动着孙小娥的衣摆，几只白鹭绕着孙小娥飞。孙小娥走近了王十芒才看到孙小娥的目光满含着蔑视瞥向他。也就在这时王十根王十亭鬼样地就出现在孙小娥的身后。
王十亭说：你以为你真算个什么屌东西，你也不想想你被屠夫追着的那付丑样！
王十芒说：你这狗东西你乱说什么，你再乱说我扫断你的腿！
接着就听到王十根狂笑，王十根的笑声和着浪涛的翻卷声向王十芒袭过来，王十根说：我和小娥睡了你又怎样！我睡你老婆你能怎样！
王十芒从地上一窜而起：我要杀了你。接着一口痰堵在了他的喉头上，将这口痰咯出，他便长啸着往墙上撞去。
这一晚，王十芒长啸不止。
7
这几天王十芒常常望着村子北面的一道山梁发呆。山梁上长满一种实心的麻叶小竹，风一吹便掀起浪。往东，快到山嘴处，突起四五棵松，枝繁叶茂，有拔地而起的架式。
王十芒爷爷的坟就在那几棵松下树，坟地是老人自已选的，都说他看中的就是那几棵松。
王十芒对他爷爷的坟的最初的记忆，是在他七岁那一年，那年的冬至他父亲领着他去上坟。父亲引着他从田埂上走过，然后就爬山。父亲奋力从一条高坎下爬上山回转头伸出一只大手将他拉了上去。山上基本上没有路，只有一点路的痕迹。父亲在前边用手拨开竹枝，再用脚将其踩向两边，将竹子踩得啪啪响，王十芒就随在后面。
到坟前父亲开始拿一把铲铲草。那时候王十芒心里有些恐惧，他看到砖头架起的坟面显着阴森，砖头上长着苔藓。
父亲将草铲开，把带来的酒与一块半熟的肉放置在坟前，再烧纸燃香。火慢慢地吞着纸，纸在卷缩。父亲站在坟前，王十芒与父亲平行立着。
父亲说：叫爷爷。王十芒叫道：爷爷。
父亲又说叫爷爷保佑你。王十芒便说：爷爷保佑我。
这一天下午王十芒在村后的坡地上挖芋头，没挖一会就感到心里极空，四肢虚得无一丝气力。稻子已收割完了，稻茬直叉叉地立着。他来到一个草垛旁坐了下来，坐了一小会，他突然朝他爷爷的坟地那边走去。
在王十芒被枪毙后村里好几个人都说他们亲眼看到王十芒朝他爷爷的坟头走去。他们看到王十芒昂起头快步地朝坟头走，好象那里头有什么在等着他。有人就说，王十芒怕是那一天就被鬼勾了魂了。
王十芒翻身上了坎，急急地踩着竹丛中的枯叶往里走，竹枝扯挂着他的衣裤。到他爷爷的坟前，他喘下一口气，然后望着他爷爷的坟。那个坟堆与他七岁时所见到的没有多大变化，依旧四周长满杂柴，坟前长着杂草，那些砖头也同样长满了苔藓。
风从半空中吹过，将松枝吹得呜呜响。坟前很阴凉，只有斑驳的光从松枝间漏下来。
王十芒看着他爷爷的坟，他看着坟头的砖及四周的柴草。就这么盯着呆看，过了好一会，他的一条腿就跪下去了。
他说：爷爷，怎么会这样呢？
松针飘下来落在他的肩上，他又说：爷爷，怎么会这样呢？
一直跪到膝盖发麻了，他才站起来，两条腿软得使不上力。那一瞬他感到自已已无路可走。他转过身，山下是田野，此时也显得远了，好象在极远处，牛在散漫地吃着草。
王十芒坐下身来，身子靠在坟头一侧的一断斜坡上。他的手触到了半截砖头，是从他爷爷坟头上蹦落下来的砖头。他将这半截砖头抱在胸前，没一会便睡着了。
光洒在他脸上，也有虫蚁过来。
8
前几天王十芒到外边跑了一趟，贩小鸭。本指望赚钱，也寻出条日后来钱的好路子，没想到却连本也被掠去了。
这大半年，王十芒一直在盘算着这贩小鸭的事。那一天砍了肉王十芒窝着满肚子气蹲在一口池塘边洗，一大群鸭游过来抢，王十芒就打定了贩小鸭的主意。半夜里醒转，望着窗口外边半悬着的月亮，他在心里头计算，这整个县一年要养多少鸭？要多少小鸭？王十芒仿佛看到了钱，落在窗口上白花花的月光就是他的钱。
王十根的脸越来越难看了，王十芒看到王十根的脸越来越阴阳怪气，他便盘算他的小鸭。孙小娥的脸也越来越难看了，孙小娥拿眼斜他。王十芒就在心里冷笑，他盯着她的脊背思想：这个女人！到落秋我甩一叠钱在你面前看你变个什么颜色。
这大半年，王十芒靠这贩小鸭的事支撑着。
王十芒相信自已是个有脑子的人，不相信自已比不过王十根。他常在心里对自已说：王十根，他王十根算哪路屌？
然而前天他却败得血本无归。
昨晚与孙小娥睡，上去一小会便不行了。王十芒使劲儿绑紧身子，但那东西就是不争气。王十芒翻下身，孙小娥拖一只被角脸扭向一边。王十芒自然明白孙小娥这脸上的话。他在一边继续忙，希望重振，却无半点效果。
这一次，王十芒原想能够稳赚。当然也没想过一定得赚多少，主要还是广交朋友，趟开路子。
那一天，王十芒坐了大半天的车来到一个叫福罩坪的地方。他是下午近四点时到的，那边接应的小贩把他引进路旁一间草棚似的矮屋里，给王十芒吸烟喝茶。然后从王十芒手中取了五百元定金，就走了。说他这就去提小鸭来。王十芒说一同去，那人说喷出一口烟说不必。又说孵小鸭的人很讲究，轻易不让外人进去，怕醒了他们的蛋。又给王十芒点了根烟，王十芒便坐下了。
这地方离王十芒的家已是近三百里地了。一马平川，远近都望不到山。马路更是宽大得出奇，开过的车也长得出奇，呼啸着开过来开过去。路对面竖着一块牌：洗车。一根黑皮管将水喷上半天，随风摇摆。
但王十芒一直等到天快黑，还不见那小鸭贩出现。他盯着路头，心也越来越急。
这矮屋的主人是一个小巧的女人。这女人的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女人进来出去忙着自已的事。起始见王十芒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眼风也朝王十芒看过来。见王十芒的目光再跟着她的身子，她便不再看王十芒，只是转身弯腰动作就有些夸张。见王十芒眼死死盯着路头，便在心头叹气。
到路面已渐渐灰麻，驶过的车也开了灯，王十芒终于找女人说话。
女人看着王十芒，摇着头说：你找我要小鸭？我说你这个人!女人说完嘴角淡淡一笑，依旧望着王十芒。
王十芒盯着女人：你不是他弟媳么，他到现在还不来，我当然要找你！
女人就说：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脑子？我是他弟媳？你还不如说我是他老婆哎。
听女人这么说，王十芒心头更急：哎，他可是这么说的噢。
女人看着王十芒摇着头：没想到你这人长得有几份样子，原来还真是个草包。他说我是他弟媳我就是他弟媳？现在我说你是我儿子，你当真就是我儿子了？
说完女人兀自笑起来。
王十芒盯着女人，如五雷轰顶。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这不是小事，玩笑不得。那个人拿了他五百元。他的那五百元几小时前还在他口袋中，这一会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其实王十芒将钱交到那人手上时，也犹豫。但那个人已是过五十的人了，看去还好象有点傻，眼里又极真诚。
女人看着王十芒，笑了笑，说：看来你真是个猪脑子。
王十芒也盯着女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缠住这女人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会没一点干系？
见王十芒一味死缠，女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在心里便对王十芒不屑，话也更冷：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别想在我这找事。只要我一喊，不说断你几根骨头，破你几块肉那是小事。
王十芒不明白女人一喊到底会有什么事，但这个地方他人生地不熟，他摸不清这女人的深浅。于是王十芒决定去寻那个男人，不管怎么说他也要先把此次的本要回来，五百块钱不能这么就丢了，赚钱的路子只有以后再找。
王十芒从女人的矮屋子里站起来往外走。他沿着马路起了一段再朝一个村子走去，他记得那男人进了那村。每家每户差不多都闭了门，只从窗口透出光。一离开公路，脚下便昏暗了，突后他听到女人在后面喊声：哎！王十继续往闪走。女人又喊：哎！王十芒便收住脚转过身来。
女人说：看你是老实人，我劝你还是趁早回了。
王十芒看着女人，他不相信这个女人与他的五百块钱没有关系。
女人看着他说：你到哪去寻？说不定他们就在哪个窗子后边望着你。要是再晚些，他们再出来几个人，你身上的这点钱也保不住。
说完，女人塞过来一个小袋子。是两个苹果。
王十芒搭上了从省城过来的夜班车返回。一路晃着，只觉得全身都麻林了。到县城，车停在车站外，才刚过五点，车外还是一片漆黑。除一对年青男女因家就在附近下了车，其余的都在车上睡。王十芒却一刻也呆不下去。
他下了车沿着街旁走。走出一段路，脚下实在已无半点力气，心更是肉铰般疼痛。他捂着双肘在马路旁蹲下身子。
街两旁的房屋在凉丝丝的空气中只露着一角半壁。几只狗相互追赶着从街中走过。有做早点生意的早起开了店门，光射过来。王十芒移了移脚，将身子挪到暗处。
王十芒的本钱是从他大姐处借的。除了大姐他也再无处可以寻到钱了。
这一天，王十芒再次到他大姐家，死缠着又借得一百元。回到家他将钱交到孙小娥手上，算是这次生意的盈利。
大姐留下话，年前怎么说也得还，说她当的也不是个有闲钱的家。
9
王十芒在坟前抱着砖头睡着，太阳渐渐地往西偏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已的嘴巴里啃了泥，他弯起一根手指将灰黑色的泥从嘴巴里挖出来，这时他看到山下的田地中有个人正在追一头牛，提着条扁担朝牛身上劈。
王十芒望着，他也想提条扁担去劈头牛或猪。那天从大姐家出来王十芒手中攥着一百元往家走，一跑上看见什么都碍他的眼，见什么都想打个稀巴烂。半跑上一块石头磕了他的脚，他便把那块石头砸烂了，然后扔入路下的河中。
牛在前面逃，人在后边追。牛高翘起尾巴撒开四腿狂逃，后边的男人扁担够不上了便拿石块往牛背上砸。
王十芒坐了起来望着。男人跌倒爬起又追。王十芒摸了摸自已的脸，脸发麻手也酸。他在心里隐隐地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牛奋力纵身跃上一条高坎。这时候王十芒发现事情不对头，他看到牛的脖子上晃着一只竹哨，那只竹哨往两边甩，仔细再看，果然那头牛就是他王十芒家的。
男人是王十亭。
王十亭！王十芒忙站起来。
离得远，王十亭根本听不到王十芒的喊话。
王十芒从竹丛中穿过跑下山，下高坎时他简直是滚了下来。山下是坡地，他沿坡地继续往下跑。王十亭！他喊着话往下跑去。他王十亭朝这边望了望，然后继续拿石头朝牛的脊背上砸过去。
这个鬼，他今天是想作死了！王十亭显然听见了王十芒的喊话，王十芒朝坡下冲去，心头蓄起一团怒火。他看到他家的牛依然被王十亭追得撒腿奔逃，那只竹哨在颈脖上甩过来又甩过去。王十芒心里想，这个鬼今天是欠揍了。
王十芒一直在寻机会揍王十亭。王十亭故意将他砍肉的事在村里讲，无论如何也得教训他。教训王十亭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跟谢月娇睡一觉。但谢月娇是个傻女人，她会拿来炫耀，与她睡了她嘴不说鼻子都会哼出来。孙小娥面前王十芒还是怯的。再说他连谢月娇都去睡，村里人也会把他看扁！
王十芒踩着田埂朝前奔跑过去，快到王十亭眼前了，王十亭仍拿着扁担朝的牛身子上劈，也不去看王十芒。王十芒手指向王十亭：王十亭！
王十亭歪着头继续挥着扁担朝牛身上劈。
王十亭！见王十芒就在自已面前，王十亭才收住脚下，目光朝王十芒横过来，好象说我就劈你家的牛你又能咋样。
王十芒盯着他说：你是不是想作死！
王十亭说：它踩了我家的蕃薯地。
王十芒朝王十亭家的蕃薯地看过去，蕃薯早已收完了，只有翻起的土坯。王十芒就想这个鬼今天是故意找事了，这东西今天若不放倒他，他还以为我是个哪个都能欺的主。
王十芒突然就喊：跪下！
小时候他们一起做游戏，王十亭总是做坏蛋。被逮住后王十芒说：跪下，王十亭便跪下。有时候并非游戏中，大家寻开心，也让王十亭跪。王十亭不肯跪，王十根就来执行。
王十亭先是一愣，继而便一手拿着扁担朝王十芒大笑起，然后说：跪你的娘！王十芒一口痰吐过去，痰正好落在王十亭的脑门上。接着他伸手去抓王十亭的前襟。这次王十亭却极快地一闪，先退出一步，然后扁担横扫了过来。王十芒没想到王十亭会来这一手。王十芒想你这个鬼你今天还有一套了！他纵身跃过去就掐住了王十亭的脖子，将王十亭扔在地上，抬脚就踢。在王十芒面前，王十亭显得太瘦小。王十亭依旧死抓住扁担，扁担虚虚地晃着欲往王十芒身上扫，但这时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能力了。
王十芒弯起脚朝王十亭的腰踢过去。脚踢在王十亭身上，脚与王十亭身子相触，发出嗵嗵的响声。王十芒盯着王十亭的身子说：你这鬼东西，我今天就踢死你！踢死你！
王十亭在地上打滚，他躲着王十芒的脚朝一边滚去。王十芒追过去继续踢。
王十芒收住脚的时候王十亭已经滚得全都是泥沙，脸也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了血。王十芒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斜眼看着王十亭。
王十亭从地上爬起，爬到一边的田埂上坐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十芒又往地上吐出一口痰，然后拔脚走。
走出十几步，突然听到王十亭在身后说：呸！你以为你真算个什么东西！
王十芒收住步子回转身，他看到王十亭目光从眼皮下逼出来盯着他，一只手擦着嘴角边的唾沫。王十亭见王十芒回转了身，便站了起来。
王十芒以为王十亭又要翻起砍肉的那件事，他笑笑地死盯着王十亭。
王十亭突然说：你这个王八，你是乌龟你知不知道！
王十芒说：你说什么？你放什么狗屁！他走过去。
王十亭便狰狞地笑起来，随之狂笑，他看着王十芒，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又吐出一口痰：我说你是乌龟，王十根和你家小娥睡了，是王十根亲口与我说的！哈哈哈！
王十芒挥起一拳击过去，击在王十亭的下巴上。然后转身就走，这时候他已经不愿意再看王十亭，他满脑子都是孙小娥。
10
王十芒要马上就见到孙小娥，他到地里找，又到菜园里找，都不见孙小娥。
孙小娥在家，她叉开腿在后间筛谷子。王十芒跨进大门便听到从后间传过来沙沙的声响。见王十芒突然堵在门框中，孙小娥直起腰，看他一眼，然后弯下腰往筛中扒拉着稻谷。
王十芒隐隐笑着：这女人真能装！
又想：今天我看你还怎么表演。
王十芒奇怪自已心头的火怎么突然消下去不少，只觉着自已气壮。他看着孙小娥，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芋头挖完了？你立在这做什么？下角洲不是还有一畦？见王十芒木头一样立在门框里，眼露凶光，孙小娥甚是奇怪。
王十芒冷笑。
你看什么看？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病！
王十芒嘴角动了动，然后大笑起来，大步跨过去，盯着孙小娥。他歪着头盯着孙小娥在孙小娥身边打转。孙小娥说，我说你今天发什么神经！王十芒手指突然点向孙小娥说：
你说，你什么时候和王十根睡的，你今天说个实话！
王十芒看到孙小娥眉心处颤动了两下。孙小娥抬手扫开王十芒点过来的手指：你放什么狗屁！我说你今天哪就突然神经病，原来是鬼迷了心。
王十芒再次大笑，心头突然升起欲望，恨不得两个手指头就将孙小娥掐扁。
我鬼迷心？王十芒步子再逼过去，手指点在孙小娥的脑门上。孙小娥抓起根扁担扫过来。王十芒的腰处被重重一击，他抬手一掌过去，掴在孙小娥脸上，孙小娥头发便乱了。
我说你是鬼打了哟！在这跟我演，王十亭说得确确凿凿，是王十根亲口对他说的。
孙小娥本想继续与王十芒搏打，听了王十芒说出的后半句，脸立时青下去。她将扁担掼在地上，提脚穿门直走。
王十芒想伸手拉住孙小娥，但一看她的神色，便只在嘴上说：有本事你就不要走，做都敢做还怕说么。
孙小娥昂着头，王十芒的话就当是吹过来的空气。她推门进了前边的房间，王十芒听到衣橱开合的声音。很快孙小娥出了房，又径直出了大门。
孙小娥笔直朝村子的西边走去。王十芒的家在村子东头的路口上。王十芒立在大门口看。他知道孙小娥不是离家走。他在心里想：演吧，看你今天还有什么鬼花招。
孙小娥青着脸目不旁视，走得两脚生风。路上的人见了，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惊愕地张眼望着；或说：小娥，你这是咋回事？
孙小娥不语，也不看哪一个，依旧走得脚下生风。她要去找王十根。事后孙小娥也后悔，自已是太冲动了！但王十芒一说是王十根亲口说的孙小娥心坎处就被撞了一下。起始她断定是王十芒胡猜，她准备与王十芒拼。她要在气势上压倒王十芒。她知道只要她示弱，王十芒便更相信她与王十根有事。日后王十芒捏拿着此事，日子还怎么过？但一听王十芒说到王十根亲口所说，孙小娥胸口便锥心般痛。王十芒立时就不重要了，仿佛刹时就不存在。她满脑子都是王十根。
王十根正与几个人在井边上说话。王十根不算矮，但瘦。眼睛总是乱闪。见孙小娥过来，王十根眼角朝孙小娥瞟。
孙小娥盯着他笔直过去。旁边的人见孙小娥过来，脸上有些隐晦的笑，又见孙小娥青着一张脸直朝王十根走，便退开两步看。
王十根见孙小娥这付架式，笑笑地望望两边的人，又笑着对孙小娥说：什么事？
孙小娥嘴动了动，却无声。
王十根依旧笑笑地看着孙小娥：到底什么事？
孙小娥的嘴角又动了动，仍旧无声音。
王十根朝两边的人笑笑。两边的人也笑笑。
突然孙小娥从腋下抽出一条红底碎花短裤朝王十根扑过去，往王十根的头上兜。那架式简直是要拼命。王十根骇一跳。乡俗中，一个男人被女人拿贴身小短裤兜头，便没名声了，也会倒霉。
王十根双脚跳开：你干什么？你有癫是不是？
孙小娥继续不要命地甩着短裤往王十根的头扑过去。王十根急忙转过脚跑，一边跑一边说：你真是疯了啊你！
孙小娥说：你这狗，你胡说些什么了！同时追过去。
谁也没见过孙小娥这么一付不要命的样子。她舞着短裤头，头发很快就散了。王十根一边仓惶地回望一边双脚交错跳动着后退。他脑子转不过来，实在不明眼前发生的事。孙小娥眼里无一丝温情，好象不置他死地便决不罢休。
大家看着，有人就笑。
孙小娥此时是疯了。事后她极后悔。她这是让人看笑话了，也难在王十芒面前圆话。
应当说孙小娥当时就料到王十根会将事炫耀出来。王十根这个人她还不清楚？那天王十芒去了县城，王十根说来借个小碾子。王十根一进屋眼里就已将话说得一清二楚了。孙小娥给他端出碾子，他并不走，立着看孙小娥。突然就将孙小娥抱住。孙小娥说，我叫你不要乱动。王十根笑着不说话。孙小娥说，你快放手，滚！王十根抱着孙小娥望着她的脸继续笑着。突然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孙小娥的奶。孙小娥感到身子一麻，就软了。王十根将他抱起，又把一根白金链子塞进她的手心里。
孙小娥一直未将王十根放在眼里。他的那付痞样子不能入孙小娥的眼。但这两年王十根连连外出包工，说话走路气势硬是就上来了。再反观王十芒，那么一付外强中干的样子，哪里还象个男人？
整个过程孙小娥没有半点激情。完事后，孙小娥说：你说，你这是不是为了要欺我家十芒？
王十根说：我早就喜欢你你看不出？
孙小娥冷冷说道：不要在我这里讲鬼话。
王十根说：我要是说假话，就早晚遭雷劈。
孙小娥便又软了。
王十根沿村道在前面跑，孙小娥在后面追。王十根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孙小娥说：你这只狗！
村口的人看着，不少人都能看个明白。也有的就故作神秘，头贴头地议论。
王十芒也在看。王十芒远远地站在一个村口那边的人看不到屋角后边。他拿不定自已是不是要站出去。此刻他站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不站出去让人看到他躲在屋角后边又会怎么说？
最后王十芒还是决定撤了。回到家坐在堂屋中，王十芒心头上下翻搅。小坐了一会，觉着自已这么坐着不对劲：我王十芒是个缩头的人？我王十芒怕哪个？
王十芒立起身出门去，他踩着村中的石子跑往村东走去。村子中空空荡荡，人差不多都聚在村口了，风吹起一个家的窗叶晃晃当当响。快到村口时，王十芒开始奔，他从人丛中奔过去。喊：王十根，你这条狗，你要做什么！他一边跑一边喊，把声势做得很大。
立在村口的人见王十芒出了面，便都禁了声。
王十根不看王十芒，一边跑一边偶尔回望一眼孙小娥。
王十芒继续甩开腿奔：你这条狗，我今天就要捶扁你！
看见王十芒呼呼跑过来，孙小娥突然就立住脚。她将短裤收了，也不看王十芒，拢拢了发，独自回。
这一天，王十芒决定不跟孙小娥睡。
洗净手脚，王十芒看电视。心事自然不在电视上。只等着时间流过，好让孙小娥明白，他已不屑与她孙小娥同一张床了。九点半王十芒进了儿子的房，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王十芒双手垫着后脑，睁着眼盯着床顶，听房外边孙小娥的动静。孙小娥过十一点睡了，并未过这边来。
次日，王十芒依旧在儿子房中睡。
第三日，王十芒临睡前看了看孙小娥，还是进了儿子的房。
王十芒睡下后孙小娥很快也睡了。孙小娥冷笑。王十芒的心事孙小娥一清二楚：不和我睡？我还一看你就厌呢！孙小娥将被子抱在怀中，脸转向里侧，想起王十根，心里愤恨，也痛：这条狗！
王十芒是后半夜过来的。他怎么也不能入眠。他在心头诅咒王十根和孙小娥，同时身子越来越热。
四野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从村后山上传过的鸟叫声，也能听到猪圈里两头猪相互撕咬的都必须音。
他抚慰着自已，越抚慰越想喷发。我就把她当婊子吧，这么想着，王十芒从床上爬起到孙小娥那边。将孙小娥的裤头扒下。身子翻上去。口中念着婊子，身子就全力撞击。孙小娥醒转后撕扯王十忙，王十芒就使了蛮力将孙小娥死死压在身子下面。
这一夜后，似乎一切都恢复平静。该干啥干啥。只是不再多半句话。王十芒看孙小娥，冷冷地含着不屑。孙小娥则更是当没王十芒这个人。
这一天王十芒突然对孙小娥说：你说你们没有事，那么你那天怎么要拿裤去兜他的头！王十芒盯着孙小娥。
孙小娥早就预备王十芒会问这话，只是没想到他到这时候才问：你不是说是他亲口对王十亭说的么？你是不是一定要想我与王十根有事？你想做乌龟？你要做你就做，不要牵连到我！
王十芒说： 好！好！王十芒心头想，真是做婊子还要立牌坊！
11
这一天王十芒起了个大早，他到地里走了一趟，又在村中走了一趟。回到家后他对孙小娥说，那边的人传话来了，我再去贩一趟小鸭。说完便挎上一个包走了。
他朝县城走去。来到县城，他从城东走到城西，再从城西走到城东。到城东尽头后他往南拐，来到河沿边他蹲下，看着河中的水。河岸下面堆积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柴草，许是日子久了，有腐烂的气味。水浅处也能看到鱼在晃着尾巴。
快近中午的时候王十芒去看电影，接着再看了一场录相。一直捱到天快黑，街上不少人匆匆往家赶，也有人已吃了饭闲闲地出来散步了，他走进一家小吃店。
吃过一碗水饺，王十芒开始往回走。
他并未直接进村。他在村前的一个草垛上靠了靠，快近半夜时开始朝村里走去。他来到自家的窗子下，静静地听，听了好一会，里面并无动静。他便想敲门进屋，对孙小娥就说路上塌方了，车不能通。正要拔脚从窗下离开，这时他听到孙小娥在里边说话：
孙小娥说：你走吧，不要太晚了。
接着就是王十根的声音：今天你怕哪个？反正十芒那个鬼又不在。
你说哪个是鬼？你滚！
王十芒火朝心口上攻，正要将手中的一根木棍朝床上掷去，听到孙小娥已暴怒。紧接着王十根被孙小娥推下床。
王十根从地上爬起：他就是鬼，他还能是什么东西！
王十芒将棍子掷了进去，喊道：王十根，你这个贼，看哪个是鬼！今天不扫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人。
王十芒将大门踢开，这时候王十根孙小娥都到了堂屋。两个人都只穿一条短裤，王十芒看到孙小娥的两只奶在晃。他从大门后边抓起一根扁担朝王十根劈过去，王十根头一歪躲过了，王十芒捡起扁担再劈过去，孙小娥就将王十芒死抱住。
王十根便很快从一旁溜出了大门。
王十芒挣开孙小娥追到大门口。屋外的月光灰朦朦。王十芒喊：王十根你这鬼，有本事你就不要跑。
孙小娥晃着一对奶说：你喊什么喊，还怕人不知么？
王十根已经跑出了村，往沙洲那边跑去。从远处的黑暗中飘过来王十根的声音：我睡了，我就睡了小娥你能怎么样!
孙小娥说：王十根，你这个贼！
王十芒提根扁担追过去寻，四野茫茫一片，只听到水声及虫子的叫声，根本就寻不到王十根半点踪影了。王十芒返回家，孙小娥靠墙坐着，脸上两行泪往下流。
王十芒看着孙小娥，然后他抓住孙小娥的头发压在地上，再提起，一掌掴过去掴在孙小娥的嘴角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哪样比不上他？
孙小娥不说话。王十芒松手后孙小娥顺手挪一条小板凳垫在屁股下，坐直了身子，脸移向一边。
小坐了一会，王十芒再次火起，便又冲上去，提住孙小娥的头发，让她的脸扭向自已：你不是说你们没事吗？你这个婊子！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哪样不如他！
孙小娥仍不说话。
王十芒便又拿掌掴孙小娥的脸。孙小娥的嘴角出了血。孙小娥将嘴中的血吐了出来。
他有哪一样比得上我？从小他有哪一样比得上我？从小他就是我手上的一条狗，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孙小娥不说话。他们小时的事她不清楚，嫁过来这么多年，王十芒是一直压着王十根。但这两年王十根气势上来了，孙小娥起始也不肯承认，可他说话走路做事就是不同了。王十芒却是越来越叫她恶心。总是端着一付大男人的架式，其实内虚得很。
孙小娥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她转过手背擦了擦嘴，斜王十芒一眼。
他是我手上的一条狗！一条狗！王十芒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王十芒感到自已的心如在油锅中煎熬，心头的火不断地喷，他恨不得将王十根撕成条。他喊：一条狗！一条狗！
喊着又冲上去揍孙小娥。
孙小娥泪又流了出来，她立起身，看着王十芒说：打，你打。
王十芒一掌掴过去。
孙小娥说：你有哪样本事？你的本事就是揍老婆。你在屠夫面前本事？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找王十根，在这里欺负自已的老婆你算什么男人？
说完她擦了擦嘴角，端个脸盆进厨房去洗脸。
我要杀了他！王十芒说。孙小娥眼斜过去：哼！
王十芒突然说：我爷爷说过，我是有出息的。
孙小娥摇着头笑了起来，收住，接着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王十芒朝神坎上他爷爷的像走过去，他望着爷爷的像，泪流满面。
第二天，王十芒对孙小娥说：我要杀了他！
孙小娥不说话。
第三天，王十芒又说：我要杀了这个贼！
孙小娥说：哼！
第四天，王十芒说：我要杀了这贼，你等着。
孙小娥看王十芒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提脚走开，走了两步，回转头说：你要杀就杀，在这里喊什么喊？
王十芒怔怔地看着孙小娥：我要杀了他！
你杀人？就你还杀人？孙小娥在心里想，同时冷笑。
王十芒依旧征征在望着孙小娥，说：好！
王十芒提把镰铲出了家门。这是下午，阳光照在王十芒身上。孙小娥看着王十芒的背影继续冷笑。王十芒提着铲走进阳光里。风吹过阳光便摇摆。孙小娥没想到王十芒这一去便真杀了人。
王十芒在村中寻找王十根。事后大家回忆起来，这天下午见过王十芒的都说他就像患了梦游症。他提把铲在村中走来走去，也不看哪个。间或会向迎面过来的人问一句：你看到王十根么？
王十芒走进王十根的家：你家十根在么？
王十根老婆说：他走了好些天了啊！我这才从娘家回呢。
王十芒望着女人。女人说：十芒哥！
王十芒继续望着女人。女人又说：十芒哥！
王十芒扭头出了王十根的家。
太阳从西边落下去了。他朝后山走去。他在一棵大松树下躺下，松针附着他的身子与脸。迷糊中他便睡着了，醒来时夜已很凉，下了雾。他从后山下来穿过田地爬上了他爷爷的坟头。他抱着坟堆，将脸贴在上面，说：爷爷，我今天一定要杀了那个贼！
王十芒走进村子，这时村里已是一片寂静。有狗在游动，远远见了王十芒便吠。待走近就垂下尾巴收了声往一边去。
王十芒在村中走了两趟，见不到王十根，他心里就越来越焦急。他提着铲朝王十根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人提桶水从一个厨房出来。那人就在屋檐下剥了衣裤洗澡。王十芒大喊道：你这个贼！
王十芒挥起镰铲铲过去，王十芒看到那人的手在空是划了半个弧，然后便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同时热热的血喷进了王十芒的嘴中。王十芒吮吸着血水的腥味，立刻就清醒了，明白自已杀了人，杀了王十亭。他尖叫两声，把镰铲扔向一边，然后开始逃。
王十芒记得自已在剩下的整个夜晚都在逃，却不知为何一直逃不出村。他记起小时候听大人讲过的一个叫鬼打墙的故事。
王十芒最终逃进了他家草房的半壁稻草中。他恐惧且疲乏，他在稻草中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整个世界都与他远离了，只隐约感到有一场大水。那场水奔腾汹涌。
三天后他从草房中爬出来，他抬起头看天。有人对他喊：十芒，快跑！这时一个警察跑过来扭住他的手说：你这个鬼！然后他的头立即触地。
12
王十芒被枪毙那天天有些冷。已是入了冬了。他被四个武警提出牢房，站在牢房门口他睁开眼看着太阳。太阳软软的散在前边屋顶的瓦片与近前的地面上。
他说：那天是涨水了，水大着呢。
又说：爷爷，你到底在哪？
开了宣判会，人山人海。几乎全村人都去看。大家都说，真想不到十芒会杀人，会在今天挨枪子。上了年纪的人就说，十芒这孩子，看着大呢。还都说他会最有出息，他爷爷临去前不就是这么说么？那年一口气添四丁，哪想会是这种结局。
这一天王十根未去看行刑。起始他窝在家中，之后他便在村头走过来走过去。他的脑中反复响着一句话：他说了，做了鬼就来找你！这话是孙小娥对他说的。孙小娥说这句话时，脸上很阴毒。王十根不信鬼，但他依旧烦燥，心不能够静。他感到孙小娥这女人真弄不明白。
宣判会在县城的广场上进行。巨大的横幅上几个黑字悬在主席台的上沿。众人等了许久几辆车才渐渐驶近。王十芒与另外几个人一同被押解过来，喇叭不停地喊口号。都捆得严实，双手反吊在后脊背上。插在王十芒后背的木牌上写着：杀人犯王十芒。王十芒三字上有一个血红的叉。
王十芒一直不肯低头。武警使力按，王十芒头就是不肯低。别的方面倒很配合，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武警便作罢。
看过的人都说，王十芒直着身木头般一动不动，双目也是定定的木在那，好象这涌动的人与四周围的物都不能入他眼。
宣判后，几辆车依次驶出。人群潮水般涌动，跟着车跑，有的更是提前就已行动。大家都想看行刑时犯人中弹那一刻。王十芒笔直地立在车上，双目也依旧定定地木着。出了城，车便转向山道。一路上人呼叫着往前，骑着摩托似要与警车赛跑。车过处卷起一路烟尘。
转过几道弯，又过了几道弯。突然，王十芒喊：小娥－－－。
这是从心肺喊处出的声音，惊天撼地了，把押解的武警吓一跳，也把跟在两边的人吓一跳。王十芒的头使劲往回扭。这时人们看到，车过后的烟尘中，有个女人依在路边的一棵树旁。听到王十芒喊，她怔了一下，随之身子便晃了几晃。
看了行刑的人都说，王十芒到行刑时就如一团稀肉了。第一枪过去他抖了一下，第二枪过去他又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