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人为敌

文/御风之翼

我原本很崇拜诗人，也曾经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诗人，用诗的语言描绘生活挥洒才情张扬自我，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把诗人当成了自己的敌人，羞于为伍，甚至深恶痛绝。写下这个题目就知道自己肯定要挨骂，当然是挨诗人的骂了，写下这个题目是因为一个诗人又来看我了，而正是这个诗人在我与诗人成为敌人的过程中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他想我了，他把我当成他很好的朋友（这点我很惭愧，尽管他知道我把他当成敌人，他还是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了，已经小有名气，他来给我送他的诗集（我知道其实他也明白，读他的诗对我而言其实是一种折磨，从很久以前），于是我们又有了交易：我读他的诗，然后允许我写他以及象他一样的诗人，甚至宽容的暗示我可以婉转的骂一下（据我猜测他的目的也不是很单纯，除了想让我读他的诗之外，就是想给自己搞点噱头，这样有利于他的今后的发展，也许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我可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十分坦然的心态来叙述我和诗人成为敌人的过程。

在介绍我和诗人成为敌人的过程之前，我必须先做出检讨，很真诚的检讨：我很惭愧我当时极为幼稚的想法，认为怀揣着几本诗集，一踏进大学的校门，就向成为诗人的目标迈出了一大步，我就离诗人一步之遥了。（我的确离诗人一步之遥，不是我成为是诗人，而是离那些将要成为我敌人的诗人一步之遥。）但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错的谱大了：那些家伙不论是不是中文系的，床头摆放的诗集都让我羡慕不已、枕头下面存放的作品都让我惊叹、他们谈起诗歌的作者流派风格和自己的大作都会让我在仰慕之余自愧形惭。于是我开始断绝了成为诗人的念头。我想这是我成为诗人的敌人的前提。

慢慢的我发现，几乎校园里的每个角落都埋伏着诗人，他们都化装成学生，等待机会要袭击我，于是我开始小心翼翼的逃，避免我成为诗人们袭击的目标，因为我感受到了来自他们的危险：一旦你“被俘”，你就要遭受来自那不同地域的带有浓重方言的普通话的蹂躏你的耳朵，同时你还会被一些要么太直白要么不连贯要么太晦涩的词语或句子折磨你的听觉神经和大脑，并且还会在你假装聚精会神倾听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吃掉你身边的零食，抽掉你珍贵的香烟，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始终处于一种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警戒状态：一旦和我谈话的朋友提及诗、或者在我面前开始往外掏他的诗稿，我就会迅速的调动自己丰富的想象，找出各种迫不得已的理由迅速的从他们身边逃开，然后躲在一边为自己侥幸成功而洋洋得意。但是我还是被“干掉”了，被一个诗人干掉，他就是我的这个原为同乡的朋友，现在已经是诗人的朋友。

我到现在还认为当时他是早就预谋好的，那天的遭遇其实是他策划了好久的一个阴谋（我后来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但是他总是阴险的笑着不作答）。我想他是通过很久的观察才发现了我的恶习：喜欢很晚独自呆在教室里或者看书、或者抽着烟在那里胡想八想。于是，在一个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象幽灵一般闪进了教室，四顾无人，然后小心谨慎的关上了门，掏出一盒“好烟”客气的请我抽。我想肯定是他的那盒好烟的诱惑使我放松了警惕，当我于喷云吐雾的陶醉中看到他掏出厚厚的一沓诗稿时，一切都晚了，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中。我只有拼命的抽烟，并把这种自己失误造成的灾难安慰成是拥有这些香烟的必然付出。

他十分谦恭，我感到他是尽量用朗诵的速度和声音在读他的诗，他很注意抑扬顿挫，而我当时感兴趣的只是他的烟，当我看到那些很浅陋的句子从他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吐了出来，我忽然感到很好玩。故意的转移注意力而使自己免受其苦是我当时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了。他很认真，在一些认为我会听不懂的地方，他会重复读几遍，然后，他竟然问我：“你感觉怎么样啊？”

我似乎很害怕听到这个问题，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他刚才读过的内容：“恩，不错，的确不错。”

然后他开始继续读，读了一篇又问：“你感觉这个呢？”

我假装沉思，想从脑子里搜刮出一点赞扬的词语，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我有些不耐烦，但是我还是要假装欣赏：“真的不错，我的意思是说……真他妈的好极了。”

他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但是我又看到了他伪装之后的谦逊，在他自己认为已经装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又问了我一句更可怕的话：“怎么个好法，您能不能给我说说？”

我那时肯定是气急败坏了：“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他一脸的惊愕和不解，几乎被我的吼声吓住了，我马上感到一些不忍（我想我那时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也有些后悔，就改口说：“哈哈……开个玩笑……”

我一边暗暗的骂自己不冷静，一边搜肠刮肚，编造出一些自己都感到无聊和无耻的颂扬来安慰他。

我想一定是我的赞誉有点驴唇不对马口了，他竟然开始摇起头来：“我想你是没有听明白我诗里的意思。”于是，他开始不厌其烦的为我重新读，认真的解释，我陷入更深的沮丧中，我后悔自己拍马屁都那么大意，画虎类犬，自找麻烦。

当我看到烟盒里的香烟已经所剩无几时，我开始不停的打哈欠，借以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一直沉浸在他的诗歌的意境里而没有觉察，直到我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被他叫醒：“不好意思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很抱歉很抱歉。”

为了显示我的宽容和厚道，我也虚伪的说：“没关系，没关系，你让我有了欣赏你诗歌的机会，也就是给了我美的享受，应该感谢你。”

当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并且说出下面的话时，我知道我又做错了：“谢谢垂青，那么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切磋，继续切磋，共同进步。”

我很清楚的记得他心满意足离去的样子和我心情沉重的蹒跚着走回宿舍的情景。

而后的日子，他会经常的来拜会我，在我成了他的俘虏之后，他总是可以在我最想不到的时候和地点出现，然后对我施以“酷刑”。唯一让我感到可以安慰自己饱受迫害的身心的是，他把一盒烟的数量上升到了两盒（我想这家伙当时只是为了害怕我象第一次因为缺少了香烟而打盹吧）。

他总是持之以恒，好象不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真正的诗人，不把我训练成一个诗人的敌人，他就不肯罢休。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读诗，评诗，然后那么有耐心的听我胡说八道。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语无伦次和文不对题，我也习惯了在神游八极之外而猛然收回心神胡乱应付他。

“你认为这个怎么样？”

“恩，不错，还不错。”

“那你说说怎么个不错法？”

“哦，那个……”

……

“你认为这个怎么样啊？”

“这个吗，不好，是的，是不怎么样。”

“那你说说，到底是那些地方并不好啊？”

“哦，就是……”

好象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序，我们不断的重复，有时我也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控制不住自己，偶尔的发那么一回脾气：“他奶奶的就是不好，什么东西啊，通通扯淡！”

可是即使这样也挽救不了我悲惨的命运，他会极力的隐藏起他的羞怒，在尽量使自己平静之后，他还是会问：“那你说说，到底是……”

在以后的两年，我始终没有摆脱他的残酷迫害，直到他毕业离开。我甚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旦我失去了供应自己呼吸器官享受的能力时，我就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他，（我感到自己很卑鄙很堕落，竟然为了一个生理系统的享受而牺牲另一些生理器官，最主要的是我丧失了我做人的原则。）往往这时，我会主动的找到他，不怀好意的问：“最近有什么大作啊？”于是，我就可以得到至少两盒香烟以上的犒劳。我很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尽管在我心理是这么想。所以在他毕业之后，我也会经常的想起他，更准确的说，我会想起他的香烟。

就在他对我的不断的迫害中，我锻炼了我顽强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并通过他的训练，使我把诗人逐渐的当成了我最痛恨的敌人。而他则在我的痛苦之上，建立了他成为诗人的最稳固的基础，我想他有今天的成就，和我当时做出的巨大的牺牲是不无干系的。所以这次他肯这么大老远的来看我，除了是他把我当成朋友一个方面之外，我想应该包含一层来谢恩的意思。

“我看过你反表的一些文章，你的气质和文采很适合写诗。”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谦恭，手臂挥舞的比昔日的幅度大了许多，“你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试试？”

“老哥，你饶了我吧。”我哀告他，因为我的确不想变成别人的敌人。

于是他开始把话题转上了他的诗歌，他拍着自己的诗集，很投入的开始朗诵，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我们的脸，我也一样的遭受着折磨，不过很久没有受到虐待了，偶尔来这么一次，到是有些新鲜感，并且还有些许的不同——以前的句子浅白低俗而现在的则难以听懂罢了。

当我送行时，他握着我的手叮嘱：“朋友，千万记得和我联系。”

这次我可不再伪装了，我笑着对他说：“一定和你联系，但是你要记住，千万他妈的别和我谈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