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临近期末考试，办公室嬉笑的声音少了，气氛明显的紧张起来。平时再怎么吊儿郎当的老师，这时候也变得忙忙碌碌。毕竟，期末考太重要了。不管是谁，成绩落后，放屁都不响。好成绩是学生回家开心快乐过春节的条件；是老师领取高额奖教金的基础；是领导向上头要钱要待遇要校园改造工程的最用力筹码。好成绩还是在社会上扬名吸引更多生源的最出彩的广告。所以领导开期考动员会说的频率最高的词句就是：老师们啊，吃谷吃糠，在此一考。成绩是我们的生命线啊！

“阿月，你知道吗？小薇自己开小灶呢。”

阿月刚下课回来，去卫生间正想洗洗手，刘老师便尾随而至，一副神神秘秘好意提醒的样子。

“哦，是嘛。”

阿月心里虽然打了个疙，却不置可否。手上不停，湿了手就去挤洗手液。

许是看到阿月漫不经心的样子，刘老师有些不满：

“你是备课组长，对组里这种不讲团结协作的行为可不能放纵。”

“这万一上头知道了……”刘老师有意加重了语气。

拧大水龙头，阿月的话在哗哗哗的水声中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嗳嗳……好好……我先上个厕所。”

关上门，阿月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学校的工作，结束新课后，就转到期末考的复习。说白了，就是全面进入紧张的题海战术阶段。这时候学生的练习纸，基本都是老师经过精心筛选自己编排的综合练习。学校严格规定，老师印刷课堂学生用的资料尤其是补充练习，必须是全级人手一份，曰资源共享，绝不允许单独为自己的班开小灶。而且把这当作评价科组老师是否团结协作，评选优秀科组量化条件之一。所以科组里出什么补充练习，一般都是在开会时分工落实到个人负责哪一章节。

同在一个办公室，小薇开小灶阿月怎么会不知道？平时有哪个老师违反该规定，印刷室会在第一时间报上教导处，而主任也早就急呼该老师上楼接受教育了。现在小薇接二连三的违规却没一个领导提醒，自是谁都在看小薇的伯父教委主任的脸。

小薇不就是自己印了几张破练习吗？阿月清楚；刘老师是怕成绩比小薇落后。中段考的时候，刘老师和小薇的成绩是不相上下的。同在一个集体，你千万别拔尖，大家的成绩差不多才是皆大欢喜。可刘老师也不想想，上头管的事，她阿月当然不管；上头不管的事，她阿月不是更不能管吗？！

再说，阿月觉得现在自己终日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游离状态，连上课都成了无意识的习惯运作，哪有心情理他人的闲事！

自从挨了大虎那一掌，阿月觉得生活呼啦啦的就这么蛋碎瓦裂了。一直认为自己的幸福会象宇宙的年轮这么长，却不曾想其实脆弱如Z⁰粒子的寿命那么短！

新婚时，挤在小床上看电视，看到剧中男主角抡起一掌的镜头，阿月总气愤愤的说：什么破男人，没本事就会拿女人出气。又很认真的对大虎说：不许你打我！用一朵小花打也不行！你要敢打我我立刻和你离婚！

大虎拥着阿月哈哈大笑：只怕我不打你你才要和我离婚呢。

又含着阿月的耳坠轻轻笑语：我不打你，但我要用这鞭子抽你，让你每晚都死去活来。你许不许？阿月直羞得一双粉拳全落在大虎的胸膛上……

结婚八年，虽然夫妻间也有虎哮狮咆的时候，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闷响两三声就已经以吻封缄了。大虎竟然会为一个红包掌刮自己，阿月是万万料想不到也是不能接受的。

现在阿月虽然也清楚，因为一巴掌就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实在是幼稚可笑之言，婚姻哪那么简单！可脸上的痛楚消失得快，心里的伤痕却愈合的慢。这一巴掌，其实给阿月带来的耻辱、绝望多于伤痛。特别是大虎竟然去找鸡，这简直是阿月一生遭受的奇耻大辱！从前阿月也不是没见过娱乐场所中花枝招展的流莺狂蝶，可那时看就是看，一点没别的感觉。现在就是街边徘徊的低档次野蝇露草，也会让阿月的胃酸分泌猛然上涨体温急剧上升。

夫妻相拥而眠，多年来早成定式。夏季阿月喜欢把自己滚烫的小手放到大虎的厚大的肚皮上，那里凉簌簌的象块青石板；冬季阿月喜欢用冰冷冷的脚板挤到大虎暖和和的两小腿间，不一会阿月浑身也和大虎一样迅速热乎起来，阿月笑用粤语称之为给大虎“吃吉子”（吃冻果子的意思）。每晚蜷缩在大虎这台冬暖夏凉不花钱的空调机怀里，阿月曾经觉得满心满怀的幸福膨胀欲溢，想来完美的婚姻，也就如此了吧。

我完全是为他好啊，他竟然为了一个红包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感情和婚姻。阿月现在每想到这点，每天不得不面对大虎就成了一件痛苦的难堪的事情。

晚上大虎如果在家，阿月就整夜躲在书房里泡在网上不出来，一直等到一两点钟大虎沉睡了才回房。然后另起一被筒子。虽然夫妻是避开了，一天都没机会讲上一句话，可阿月的心情还是郁闷到了极点。

唯有在面对荧屏里涛声的朗朗笑声的时候，阿月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旧鲜活，快乐如故。

那晚阿月遇到涛声依旧后，开始并未把自己的新网名放在心上。聊天室里人来人往，大多是一聊而过罢了。几天后，当阿月看到有个过客在大屏上不停的刷《三月里的小雨》的歌词，一眼直觉：那是涛声依旧在呼唤自己。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阿月一看到涛声依旧这名字，总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朦胧的喜乐。在六十等待涛声的出现，与他度过每一个长夜，不知不觉的成了阿月的习惯。进入聊天室，也不再找那些熟悉的面孔，阿月总静静的以过客身份猫着候着，直到看到满大屏都是一过客洒落的“淅淅沥沥的小雨”歌词，伴随那一声声的呼唤，心里即刻涌起丝丝柔柔的喜悦。随着欢畅的“哈哈————” 一声，网名三月小雨应声跳出，快乐的序幕正式拉开。

和涛声依旧在一起，斗歌依然是保留曲目。阿月老歌斗不赢，就发伍佰阿杜阿牛的新歌。涛声看到“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暇”一阵迷糊问这是歌词还是你要对我说的话？阿月就咯咯咯咯的笑说笨呀这是《挪威的森林》。涛声新歌斗不过阿月，就发英文歌。阿月看着I feel so lonely I’m Waiting for you,But nothing ever happens and I wander一翻白眼问这是歌词还是你给我发的什么暗号？涛声就哈哈哈哈的笑说笨呀这是《柠檬树》。这时候的阿月和涛声就象两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淘气孩儿。皮够了就一起去逛坛子，此时的涛声一下子又变成个睿智的长者，通俗生动精辟辛辣的点评让阿月往往在花枝乱颤的笑声中油然生出许多敬意。于是在告别下线的时候，开始抑制不住那么一点惺惺相惜之意了。

走回办公室，阿月满脑子里仍然是涛声昨晚对最近黄金和长空论坛板砖混战的原因评述。只听老蔡头说：

“小林，今晚科组活动地点：好运来牡丹房。”

阿月楞了楞，一声粤语“收到。”习惯的对头儿露了露笑脸。

不到六点半，十五个物理佬包括实验员已经围挤了满满一桌。

老蔡头例行首先致词：

“啊，各位，我们这学期还剩两万多，除了考试后准备去一次温泉，剩下的争取在放假前吃光用光。”

“来，让我们物理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大家时时都甘（这样）HAPPY！”

举杯。玻璃转盘被敲得噼里啪啦响。

阿月举的是可乐。

在这学校共事多年，阿月极少喝白酒，就连啤酒也不沾，加上咽喉炎这有力理由，同事们都以为阿月不会也不能喝酒，所以特别允许阿月喝带色的。其实阿月清楚自己的酒量。常常在大虎力有不支之时，阿月就适时笑吟吟的举杯顶上。不过在科组活动这样的场合，阿月喜欢呷着甜腻腻的可乐，看别人借酒撒欢。

果然，没喝几口汤，湖北捞仔老黄头已经稀里哗啦的挪动自己的椅子，大声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话嚷嚷：

“阿庞，你让个位，我同红姑娘有几句私己斟斟。”（注：私下有几句话说。）

红姑娘是秦红老师，儿子已经上高中了。

“去去去，谁同你有什么私己话！”看着瘦鬼阿庞迅速撤离，秦老师边笑边挪了挪让胖墩墩的老黄头挤坐进来。

“无？”

“无！你上次约我放我飞机（失约）我仲未（还没）稳（找）你算帐！”

“哎呀冤枉啊！我回办公室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不信你问老姜头啊你。我可是等你到七点半哦”老黄头很夸张的作痛苦的委屈状。

“我做证我做证。黄头绝对是：等你等到我心痛。”老姜头也哼了一句歌。

“吾（不）讲甘多先，我地（俩）先饮杯交杯（合卺）酒。”老黄头站起来就要和红姑娘交臂。

“饮！饮！饮！饮！”大伙一起拍掌拍桌子起哄。

红姑娘半推半就，伸出“芊芊玉手”和老黄钩到一起。红姑娘高挑，比矮胖的老黄高一个头，老黄掂起脚尖，半吨肥肉有意无意几乎全压到红姑娘胸口上，红姑娘挺胸举杯一仰脖子，拉扯之下，老黄头的半杯水酒全泼洒到鼻尖上，一屋子的笑声简直要把房顶掀翻。

老姜头也兴冲冲地举着酒杯就挤过去：“来来来，红姑娘，我们也交一杯。”

“哎呀，吾得吾得，吾再饮了，再饮就醉了。”

“醉佐（了）怕么（什么）遮？人生难得和红姑娘一同醉哟。”

“吾得唧，老梁今晚吾系（在）屋企（家里），我要早D返（回）去呀。”

“哇！天随人愿啊！老梁吾系屋企哦，姜头你仲（还）未（没）识（懂得怎么）做？”

“姜头边敢？因住（小心）你屋企个只母老虎哦。”

“切~~~一个二个吾准呷醋！今晚我负责送红姑娘返去，半粒（个）钟之后你地再约无拘。”

“哦哦哦，半粒钟你就搞掂啦？姜头你老佐（了）咯，使吾使（要不要）同你请伟哥帮下啊？”

阿辉哥哥一句话弄得全堂大笑。

“你们这些麻勒佬！”刘老师也笑嘻嘻地插话：“今天我收到一个短信，就是形容你们的。”

“说什么？”

“说四十岁的男人象野狗，到处寻花又问柳；五十岁的男人是疯狗，能咬一口是一口；六十岁的男人是病狗，拎着伟哥到处走。。。。。。。”

“你们这群癫狗啊！”刘老师说完一个劲的砸着嘴。

满场哄然大笑。男同胞都互相对号入座七嘴八舌的叫嚷着谁谁谁有什么艳遇故事要发表。闹得连谁在说话都听不清。

阿月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在桌下暗暗伸直脚，手依然把玩着酒杯不时呷一小口可乐，始终笑咪咪的看着。平时这些老师在课堂上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比如老黄头从来不对学生笑的，秦老师教育起学生来那严肃劲，每次都能让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深深自责，如果不是在一起活动，根本就看不出这些人玩起来其实很疯的。

闹够了一段落，老蔡头宣布活动的议程正式开始。议题是讨论下下星期的教师迎春联欢晚会节目。

“啊，这个，去年我们的《荷塘蛙鸣》荣获了至高无上的一等奖，让我们大家开开心心的去赏了一趟桃花。今年这个三千文大洋，我们也是要志在必得的。大家有计出计，没计出力，林老师你注意做记录。”说完递给阿月早准备好的纸和笔。

没等老蔡头说完，大伙已是克制不住的笑声，都回想起了去年由科组最肥的的六只“青蛙”在台上乱蹦，所演绎的一场风声雨声书声蛙鸣声，让全场快两百来号老师笑到“碌地”的热闹场景。

阿庞提议：“去年太俗了，今年应该来个高雅的。”

“什么才算是高雅？”

“芭蕾舞啊。”

“去去去，边个（哪个）识跳芭蕾？”

真个是人人参与，个个都在乱七八糟地发表意见。

“我会我会。看，四只小天鹅。”

老邱拉开椅子，拉起老黄头走到一旁，两人交叉挽手，嘴里哼着：“111721722223213643——”

老黄一点就醒，立即跟着老邱模仿着四个小天鹅的舞步，碘着大肚子掂起左脚尖右脚乱蹬。

肥天鹅！哇噻！正啊！

整桌人立即是人仰台翻。阿月差点把一口可乐全喷了出来，老姜头拿着半边蟹腿光指着老邱楞是说不出一句话，小薇也顾不上未婚的淑女形象一手猛力拍着桌子一手捂着肚子直嚷嚷我的妈呀……

节目敲定！

众人口授，阿月记录如下：

节目：天鹅湖。

主要剧情：在美丽的英才湖畔，有一只不爱学习的白天鹅（小薇扮演），当她邂逅了心爱的白马王子（阿庞扮演），苦于语言不通，无法互诉衷肠。在四只肥天鹅（老蔡头、老黄头、老姜头、老邱扮演）的帮助下，白天鹅学会了英语，有情人终成眷属。

杯盏狼籍之时，阿月和小薇几个老师先走了，其余人等仍留下来拖拉机通宵直落。

走出酒楼，已是月上中天。阿月想起刚才自己笑得嘴角都隐隐作疼，不知怎么的却涌起一种很无聊的感觉，摇了摇头，恩，还是没劲。

涛声现在该等急了。阿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