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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 红酒 乌龙茶 一 乔珍打开手机的时候,已临近正午了。她躺在床上,在枕边摸索了半天,才抓到了红色的TCL。摁下开关不到一分钟,叮叮咚咚的和弦便响开了。乔珍费力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蓝屏上的小信封,漫不经心地把温柔的弦音闷进枕头底下,闭了眼翻过身,裹紧身上的碎花薄被,把自己再度埋入厚绒窗帘制造的昏暗中。可是很快她又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手机,掀开机盖翻看起那条简短的信息。“今天周末,不能陪你,自己开心!”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的,每个周末都是这句话。乔珍气恼地把机子摔到旁边,怨恨着自己心里的那点奢望。 经过这番折腾,乔珍知道这懒觉算是睡到头了,只好起身拉开窗帘,让初秋的阳光照进房间。或许是太久地陷在黑暗一时不能适应,或许是睡的时间太长,乔珍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缓过气来。握住角边,轻轻一抖,柔软的棉被便服帖地平摊开来,一丛丛印制的鹅黄的小花悄然起伏,却没有一缕芬芳。拉过自己的枕头利索地拍松,再放回床头,乔珍习惯性的拉过另一只枕头,才想起昨夜只有自己一人在家。她把枕头轻轻地放到床头,用指尖捏起一根短发迎着阳光看了看,手指一松,目光随着它又飘落回蓬松的枕头。接下来的乔珍发泄似的狠狠捶打着这只枕头,几簇与被套同样的小花在她的拳头下扭曲着歪斜着,默默聆听着乔珍的啜泣。 沐青的手机急促地唱起“怕我自己会爱上你,所以不敢靠的太近”的时候,她正在商场的试衣间里欣赏新体恤的上身效果。在一旁等候了多时的丈夫林手忙脚乱的从沐青的提包里刨出一包纸巾、一个电话本、一把梳子、两串钥匙及其他零碎后才找到那只躺在包底的白色机子,隔了门递进去。这回沐青很快就出来了,一边匆忙地把新衣服还到售货员手中,一边扭头告诉丈夫:“是乔珍的电话,约我去萱那儿。估计晚饭不回来了。”出了店门,沐青有些抱歉地看着林,刚想张口,就被林温和的笑容挡住了。“去吧,你们好象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晚上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回来。”“那好,快去吧。这艰巨的陪老婆逛街任务也算完成了。”看着林眼里的调侃,坐上林伸手拦下的出租车,沐青的心被歉意满满地填塞着。是的,林是宽厚而体贴的,如果有错,也只能怪自己。沐青靠在椅背上,悄悄叹了一口气。 萱的茶吧静静地立于闹市的一隅,周围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深褐色的木门阻隔在外,临街的落地窗垂了亚麻的软帘,门楣上的招牌也只是一幅简单的剪影画:一男一女隔桌相对而坐。当初注册这间茶吧时萱和沐青、乔珍想了好多浪漫好听又有诗意的名字,最后一致认定了“你我”两字,因为世间所有的精彩都是你我写就的。大概是地理位置比较好,也或许是“你我”茶吧的简单和安静吸引了城市人的眼球,萱的生意一直不错,几年下来不仅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还存了些钱,用沐青的话讲,也算可以安身立命了。 沐青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径直走进茶吧最后面的包间,一抬眼就看见了乔珍略微有些发红的双眼。来不及放下提包,瘦小的沐青走到乔珍跟前,无言地拥抱着她。泪水从乔珍哀怨的眼里不停的滚落,沐青的眼圈也红了。还好萱适时地端了茶具进来,缓冲了屋里的伤感。萱用温柔平静的声音招呼她们坐下,气定神闲地烫杯、泡茶,待第一道茶温得了,斟了浅浅的半杯递到乔珍和沐青的手里,“闻闻茶的气味吧,可以定心的。”三个大学时期就成为密友的女人各握了小小的紫砂杯,在掌心来回摩挲转动着,淡淡的茶香袅袅升腾,沁入心房。滚水浇杯,再斟茶,阖上扣杯,萱和沐青望着渐趋平静的乔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乔珍虚弱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我大概就是这命吧”,声音又哽咽了。“郝建民还是不肯去看医生吗?”沐青小心地问。乔珍无奈的苦笑着,“他不会去的。他只想用他的方式补偿我。七年了,他把每一分钱都交给了我,他任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他让我住进了高尚小区,可是……”乔珍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和他生了个儿子?刚结婚,就那么一次,竟有了斯奇?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团忙乱。等儿子上学了,才想起自己,才发现他居然一直在逃避着。”“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去医院查一下吧。”萱安慰着。“他若肯,早就去了。他爱面子呢,心理有障碍,暗示他好几次了,他只装做听不见。”乔珍盯着杯底沉淀了的碎茶末,觉得自己就象是被烤干的陈年茶叶,那些曾经新鲜的绿意一点点枯萎憔悴下去,最后就碎成了粉,再也寻不见当初的丰润了。 “那————那个……”沐青吞吞吐吐地支吾着。“你是说潘吧。他说爱我,却不忍心离婚,说自己不能伤害无辜的妻子和孩子。平时还能见上一面,可周末是属于那个家的。上午发了短信息过来,还是老一套。”“可你就这样过下去吗?”“还能怎么样呢??”乔珍无奈的望着萱,“我可以放弃现在所谓的优越,可丈夫不会让我走,潘也不能给我结果。”“你爱潘吗?”“爱!”乔珍俏丽的短碎发随着重重的点头上下起伏着。“至少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女人,一个有欲有求的女人。”“大概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把自己割裂成两半,麻木的妻子、热烈的情人。”“萱、沐青,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违背所谓的原则,先同居再结婚!免得苦了自己的一生。”乔珍微颤的手死死握住案几上的杯子,似乎要把它捏碎了才肯罢休。萱把自己的手轻轻搭上去,沐青移过三人的杯子,冒着热气的乌龙茶无声地倾注,他们的视线在水线里悄然地模糊了。 二 这条小河似乎已存在了几百年,很少有人去想过它来自哪里,又将去向哪里。大学时期的萱、沐青和乔珍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把她们的笑声和那些青春的浅浅愁绪都留给了风和岸边的几棵垂柳,然后就相互嬉笑打闹着穿过稻田,回到学校去继续飞扬自己的青春。 大二的那年,学校宿舍大调整,这三个同级不同系的女孩在一片混乱中被安在了同一间寝室。等老师发觉后再想进行调整,她们三人已经好的分不开了,倔强地坐在一块手拉着手,一副宁死也不分离的悲壮模样弄的老师哭笑不得,只好将错就错了。就这样,鬼使神差误打误撞,三人竟然做了十年的朋友。 乔珍学的是金融专业,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使她成了运动场上的美女。无论是排球还是篮球,每逢她出场比赛,观众席上必然会迅速聚集起一堆毛头小伙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声高,惟恐乔珍听不见。那几年,为乔珍敲破的口缸和脸盆可以百计。而她,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从不看球的木讷男生————因为她手里的球飞出场外砸落了他的晚饭,而当她跑过去道歉时又踩碎了他的眼镜。有一段时间,乔珍经常身穿短衣短裤奔进图书馆,甜蜜地看着大本大本啃书的男友;他也会出现在赛场边,为乔珍抱着衣服,接受着众多同性嫉恨羡慕的注目礼。持续了半年的恋爱最终因为他胆怯地躲在乔珍身后尖着嗓子喊“狗,有狗”而宣告结束。乔珍气的在宿舍里大哭,抽噎着告诉沐青:一个要让我去为他赶开挡路的狗的男人,今后怎么保护我?她递给沐青一个日记本,说里面有自己的这个故事,也有沐青的故事。想烧了它,却还是有些舍不得,只好交给沐青保存。没心没肺的沐青死活不接,说自己不要记得那么多故事,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最好是走过路过就忘掉。最后还是萱好心的收留了那些故事。 沐青是中文系最犀利的女孩,思维敏锐文笔激烈,却天生一副温柔的嗓音,是学校广播站的台柱。曾有些男生抱了吉他坐在挂了大喇叭的树下与枯燥的校园新闻抗衡,而后却被沐青柔和甜美的声音征服,一句乏味的口号在他们的耳朵里被分解成一串串婉转的音符。可一见了瘦弱却总是振振有辞地立志要投身于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沐青,绝大多数男孩就退却了,只剩下文学社社长————发誓要铲除人间不平伸张正义的激进派诗人赞赏的目光一路陪着她回到宿舍。顺理成章,两个热血青年开始了一段颇具革命气息的恋爱,畅谈理想,纵横历史,彼此激励着对方要不畏险阻坚持到底。偶尔吟风弄月,终归还是落脚在刑场上的婚礼,一致认为那是最浪漫的结局。摸黑回到宿舍的沐青总是兴奋的讲述着两人思想的进步,试图用先进的思想、爱国的热忱给萱和乔珍洗脑,无奈是无功而返,除了给乔珍的日记多添了几行记录,只好拥被独坐,恨不得用闪亮的眼眸点燃整个世界。 社长是比沐青高两届的法律专业男生,毕业后他父母托了关系把他分到了银行工作。才毕业的男孩自然是要去经受锻炼的,社长的锻炼岗位是总行门口的警卫室,端了没有子弹的步枪,煞有介事地糊弄老百姓。眼看着自己理想的幻灭,社长也沉沦了,给昔日的战友加爱人写了一封悲伤的告别书,就此踏进了现实的滚滚洪流,再无音信。沐青在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思索后,坚信自己选择的人生是崇高的,坚信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他,于是也就坦然地把社长扔在了风中。 和外文系的其他女孩相比,萱一直是含蓄而平淡的。萱的美丽是不易觉察的,秀丽的五官常被披散的长发遮盖着。她从不化妆,略有些上挑的眼里很少透露心里的喜怒,常迷离地扫过身边的人后就垂了眼睑,连笑也是淡淡的。乔珍最喜欢趴在床上看萱,看够了就说“可惜了这一双桃花眼”。 萱的初恋是工作后才开始的。那时的外文系毕业生很抢手,可她却安安静静地走进了一所小学去做孩子王,令全系的同学大跌眼镜。做了老师的萱在单位见了谁都是清淡的笑,连新入学的孩子也不例外,很快就成了学校的教学新星,同时也很快俘虏了某个天天来接侄子放学的小叔的心神。这小叔发动攻势,每天鲜花加电话(全校老师公用的电话),在全校广泛拉拢同盟军,弄的萱天天腮上飞红,终于答应了约会。俩人柔情蜜意了一年多,决定走上婚姻的红地毯。可就在这时,萱和校长却开始有了摩擦:起因是一篇萱辛苦撰写的论文被校长偷梁换柱冠上了他的一个嫡系的名字送去发表,而萱直至拿到期刊时才发现了这个骗局。一向沉静的她没有去找校长理论,只委屈地告诉了未婚夫。此小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我的职称论文也是别人写的。我和领导关系不错,就署我的名了。而那个写论文的小子至今还蒙在鼓里,见我还叫大哥呢。”萱盯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一个星期后,萱做了两件让大家大吃一惊的事:辞职和分手。
三 丢了工作扔了爱情的萱靠翻译英文资料谋生,虽说辛苦却也自由,养活自己之余还多出了不少时间去泡图书馆。后来迷上了喝茶,就常缠着乔珍和沐青一起喝遍全城。萱二十四岁的那个冬天,在一家茶馆认识了尤————一个深谙茶道的男人,一个有家的男人,一个做生意的男人,一个注定了要和她发生故事的男人。尤的身上有一种能让萱感到安全的气息,尤的眼里有一种忧郁的感伤,尤其是在凝视萱的时候。萱甚至可以听见他沉重的叹息,总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替他掸掉那些悲凉。后来尤悄悄盘下了这间处于市中心的茶馆,把钥匙放在萱的掌心,对萱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就把这里送给你,愿你可以安稳幸福的生活下去,我也就满足了。”尤携了妻女离开了这座城市,在外继续发展。两年里,萱一边经营着“你我”茶吧,一边拼命熬夜翻译各类资料挣钱,然后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尤的新地址,如数把当年尤的出资汇了过去,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写道:谢谢你的帮助!就在把单子递进柜台的一瞬间,萱在最后加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毕业时的乔珍在选择工作单位时,首先想到的是在哪里还可以继续打球?不顾母亲涕泪横流的劝说,她进了一所中学去做财务,工作闲暇的时候就和半大的孩子们一起满场飞。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成立了一支女子篮球队,自封教练带着唧唧喳喳的一群女孩转战各校,竟也搞的有声有色,在全市的中学里打响了名头。乔珍的妈妈看女儿一门心思都在学校,知道劝也无用了,就把精神集中在挑选女婿这件大事上,隔三岔五地逼迫乔珍相亲。郝建民就是乔珍妈妈先相中的,说他人老实,工作又在税务局,正在准备考研究生,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乔珍和郝建民约会了几次,也觉得其人不错,但初恋的阴影总让她不放心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老觉得他文弱了些。 兴许是老天要帮助郝建民吧,有一次晚上约会完送乔珍回家,正巧遇上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郝建民紧张地搂着乔珍,回头看紧跟在后面的家伙,知道自己是绝对斗不过的,只能智取。苦思了半条马路,腰间的BP机响了起来。他灵机一动,取出包里的手机按了几下,大声地说:“你们在哪儿?好的,我们就快到了,你们等着。”小流氓散了,乔珍就着昏暗的路灯看着郝建民,觉得他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许多,心下也安定了。郝建民擦擦头上的冷汗,既感谢这次有些惊险的遭遇,更感激税务局的好效益让他拥有了一个在当时还算得上是新鲜物的手机。 意气风发的沐青如愿分配到市委的宣传部工作。拿到分配通知书的那天,沐青拽上萱和乔珍直奔校园后面的根据地。往斜坡上一躺,沐青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说:“我要去大显身手了!你们等着看吧,我将用我的笔去建设一个崭新的时代,去揭露那些丑恶的疮疤,去激励人们奋斗!”坐直了身,沐青接着抒发起自己的豪情:我的帆船,将从这里驶向大海!萱和乔珍一边一个搂住了她的肩膀,注视着静静的小河,向往着全新的生活在她们的脚下延伸开去…… 沐青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办公室的沉闷差点憋死。初来乍到的她根本无法适应机关慢吞吞的作风:上午一杯茶,下午一张报,文件可以堆起一摞高、基层可以拖一拖……沐青觉得自己奔腾的血液快要凝固了。于是主动请缨,扎到基层调查采访,兴冲冲地连夜写稿,交到部长手里时才发现部长的厚眼镜压根没有离开过手里的那张报纸。有些失望的沐青依旧热情不减,跑单位,查资料,整理数据,不断的写些自认为分量够重的报告。部长和同事们似乎也慢慢接受了她有点异类的工作风格,时常拍拍她的肩,鼓励她“年轻人,好好干!”如果不是那篇沐青呕心沥血的关于揭露某下属单位领导集团集体腐败的内参被部长扔进了垃圾桶,如果沐青没有拣出自己的心血去找部长算帐,如果部长没有拍着桌子对她咆哮“不知天高地厚”,沐青也许还会一如既往地为学生时代的理想而继续努力。从部长办公室出来时,她才深切地感受到当年那个社长的恶劣心情,并真正地理解了这一切。
四 郝建民在婚前的例行体检中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虽然医生说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可他没有告诉乔珍。婚礼如期举行。洞房之夜的他侥幸过关,甚至让乔珍怀上了孩子。郝建民私下窃喜,加倍地呵护着乔珍。从怀孕到儿子满一周岁,他承包了全部家务,给儿子买最好的玩具,给老婆买最时髦的衣服。晚上一定要忙碌到乔珍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上床。 儿子斯奇一天天长大了,生了孩子的乔珍愈发圆润了,内心沉寂了许久的欲望逐渐苏醒,乔珍渴望着丈夫的拥抱和汹涌的激情。郝建民硬着头皮应付了几次,知道必须把事实告诉妻子。乔珍躺在床上听完,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温柔地说:“没关系的,明天我陪你去把那个手术做了,一切就好了。”郝建民急的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嘴里反复念着:不去不去,怎么可以做那么丢人的事!乔珍明白这思想工作要慢慢来,也就把这话题暂时扔在了一边。可是内心的欲望却如喷发的火山一般无法遏止,而郝建民不是尽量逃避就是草草了事。夫妻俩常背靠了背一夜醒到天亮,乔珍偷偷地流泪,郝建民也痛苦地愧疚着。有几次俩人都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了,郝建民却又在最后时刻敲了退堂鼓。时间拖的越久,郝建民就越怕和乔珍同房,他已经弄不清楚那疼痛是来自身体还是源于心中的恐惧。就这样折腾了几年,俩人都觉得身心憔悴了,默契也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乔珍没有完全睡熟之前,郝建民绝对不走进卧室。二十七岁的乔珍就这样失去了和丈夫的性爱生活,而在外人眼里他们却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事业如日中天却从不胡来的丈夫、漂亮贤惠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乔珍发狠地花着郝建民的钱,高档时装、名牌化妆品丢了一屋子,也没能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倒是无意间买来的红酒成了她的安眠药,让她昏然入睡。 就在乔珍半死不活地煎熬着的同时,沐青也在艰难地挣扎着。埋葬了理想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和别人一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她历来不屑一顾的,东家长西家短是她从未参与过的,入时的服装是她的经济能力和身材所不允许的,沐青陷入了她人生中从没有过的迷乱。约了乔珍,逼着萱早早关了“你我”茶吧,每夜流连在舞厅暧昧的灯红酒绿中,不到半月,竟也能把“快三”、“慢四”、“伦巴”舞的有模有样。沐青甚至不顾部长和同事的冷眼公然逃班从下午舞到深夜,然后在办公室举着细细的高跟鞋展示那仅一月就磨破了的鞋底。直到有一天在中场疯狂的迪斯科中,一个陌生的男子冲着她大喊:别再跳了,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不该来这里!!沐青在躁动的节奏中泪流满面,然后趁着刚暗下来的灯光走出了那个世界,从此再没回去过。 二十七岁的乔珍有个三岁的儿子却没有了性爱,二十七岁的沐青开始学会把激情撒向蛮荒的土地,让自己在拥抱自然的历程中体会人生,二十七岁的萱再次看见了尤。
五 尤出现在“你我”茶吧的那天,沐青也来过,带着她的男友林。看着她尘埃落定的幸福样子,萱替沐青松了一口气。林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一看就是那种温和善良能宽容的男人。萱送他们出门时,郑重地和林握了握手,说:“你要多体谅沐青,她是个有些不安分的女孩,心里的激扬常需要一个出口。”林搂着小小的沐青,微笑着点头。 萱望着他俩幸福的背影,心底飘过一丝淡淡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这几年忙着打理茶吧,偶尔也接触过几个男性,却始终没有人能拨动她的心弦。萱总也忘不掉尤那有些感伤的温柔眼神。 尤推门走进来的时候,茶吧已经快打烊了。两个萱雇用的女孩正忙着收拾茶具,萱正低头写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并没有每天都写,连日记本都还是当年在大学里乔珍记过的那本。工作后的三人尽管关系密切,但毕竟不能和过去一样同吃同睡。萱只是接着把她们每次的聚会和交谈记录下来,有时只有两三行,有时写的多一些。 “萱,你还好吗?”尤微笑着,带有磁性的声音冲撞着萱的五脏六腑。萱抬起头看见尤坐在邻桌的瞬间,惊愕的几乎怀疑是幻觉。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疼痛终于让萱清醒过来。手足无措地拾掇着杂乱的小桌,厚厚的日记本被她放在了桌角又挪到了中间。萱觉得那一两分钟和一个世纪一样的漫长,剧烈的心跳压迫着全部的思维神经和语言中枢,令她无法开口,无法思想。 “你怎么回来了?”萱微弱的声音飘在空荡荡的茶吧里。“因为想你。”尤忧郁的眼神堵截了她的惶惑。“萱,你过的好吗?怎么那么晚还不回家?爱人不来接你吗?孩子多大了?是女儿还是儿子?”尤连珠炮般的发问一枚枚击中着萱,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尤不敢再问,走到萱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搭在她肩上,“萱……”温暖的声音使萱无法克制地哭了,轻轻的呜咽很快变成了失声的痛哭。“尤,我恨你。恨你给我买下这间茶吧,恨你教会我品茶,恨我自己忘不了你!可我更想你,想你看我时忍痛的眼神,想在你沉静的胸怀靠一靠,想……”尤紧紧地把萱拥在怀里,萱的头正好抵在他的心口。 “一想你就心痛,痛的要命。” 揉着萱软软的长发,尤说。“可以忍受在异乡奔波创业的艰辛,可以忍受她喋喋不休的吵闹,惟独不可以忍受的是想你,想的无法控制自己。” 这一夜,是尤陪萱回了家。当时的萱还没有买自己的房子,为了照顾茶吧,就在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元,简单地铺了地板胶,客厅扔了几个垫子,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席梦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尤心疼地握了萱冰凉的手,俩人就靠在垫子上说了一夜的话,直到萱疲倦的枕着尤的腿安然睡去。等萱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了。抱着怀里娇慵柔媚的萱,尤禁不住俯下身去亲吻那光洁的额,翘起的鼻翼、红润的脸颊、诱人的唇……充盈在他心底的柔情越来越汹涌,萱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呻吟。红热的唇碰触在一起,萱唇齿间的甜香和尤周身散发出的勇猛纠缠着,忘情地吮吸着彼此藏了太久的思念,相互的呼吸清晰可闻。尤狂热而痛苦地唤着,“萱,我的萱,不舍得就这样要了你啊,我的萱……”泪从萱的眼角串串落下,又被尤吻去。“萱,等我,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拥有你,爱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 两天后,尤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告诉萱,一定会回来娶萱。 萱又开始四处找活,整日整夜地守在茶吧里拼命地翻译外语资料,积攒着得来的每一分钱。乔珍和沐青看着日渐消瘦的她,劝了无数却只换来萱一如往昔的淡淡笑容。尤不定期地打电话过来,有时是好消息,更多的是长长的叹息。可这些似乎都不能阻止萱拼命挣钱的决心,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沐青和乔珍踏进她的新居时才明白,萱只是想给自己和尤一个安稳的窝。靠着临街的落地窗,萱指着最远处的一道灰线,告诉她们:那里是飞机场,尤将从那里回来。
六 陶杯中的茶渐渐冷却,如生命中曾经的激情。一切都会走向平淡,期待爱情的心情,燃烧的情欲,抑或是当初的甜蜜。没有人可以预料故事的开始,没有人可以阻止故事的发展和结局。 乔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杯沿,杯中的水微微荡了半圈恢复了平静。她不甘心,再用力敲击了一下,杯身晃了一晃,凉透的茶水只漾出了一个好看的波纹就又静止了。“没用的。要想让水泼洒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尽量倾斜杯子,让水自动倒流。要不就干脆把杯子反扣过来,一次性解决。”沐青边说边举起杯子,却迟疑着不敢示范。 萱和乔珍相互对望了一眼,一齐歪了头笑看沐青。沐青赌气似的把杯子推远,挑衅地看着俩人,“你们谁扣了,我就请谁吃晚饭!”乔珍和萱在她的怂恿下跃跃欲试,可一想到水流四溢的情形,都下不了手。沐青的笑容冷冷的,嘴里嘟囔着:我们连水泼到桌上的狼籍都无法忍受,哪里有胆量去改变自己的生活? 三人又沉默了,小小的空间里却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 的确,萱只能坐在这里等尤回来,已经等了四年了,再等下去也是可以的。她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她问的太多,做的太多。尤在电话里对自己的情况总是含糊的,他说不想让萱搅进无聊的战局。萱只好笑笑,然后守着茶吧和空空的新房继续等待。她的底线就是守侯,遥遥无期的坐在这里守侯。 而乔珍,排球场上的主攻手,又能如何呢?二传手那永远无法到位的传球,制约了她起跳的高度,扣出的球注定了软弱得没有任何杀伤力。可恨的潘从不肯答应她一个结果,尽管无论在工作还是在床上,他们都是最好的搭档。潘是热切的,当他一次次冲撞着乔珍的肉体和心灵时;潘是决断的,当他面对工作中的繁杂和忙碌时;潘是虚弱的,当她看着家中的老婆和孩子时。乔珍很多时候都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恨自己在潘的爱抚里不自觉地散发出的欲流,恨自己和潘意会的每一个手势,恨自己和他无须言语就相互明了的眼神。每次和潘告别后回到家中,她都觉得自己是在经受火与冰的折磨。郝建民那分明知道一切又忍耐一切的哀怨让她可怜又轻视着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也和他谈过离婚,可他除了摇头还是摇头,顶多就说要乔珍看在儿子斯奇的份上留下来,这就是乔珍的软肋,只要一想到儿子,她的心就疼的无法形容。“斯奇,斯奇……”乔珍轻声念着儿子的名字,心底的柔情涌上眼眶,变成了咸咸的泪。 “唉……”沐青悠长的叹息划破了三人间持久的沉默。萱伸手去拿茶壶,才发现壶已空了。返身去提暖瓶,轻的几乎没有重量。苦笑着打算起身去外间换一只,被沐青和乔珍拦住了。沐青从包里取出一盒烟,有些笨拙的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雾呛得她直咳嗽。乔珍“扑哧”一声笑了,萱爱怜地夺下她嘴边的烟,说:“死妮子,几天没见,又玩新花样了。你家林也真是的,什么都顺着你,现在连烟都让你抽,也不怕将来给他生个有问题的孩子。”“不生不生,打死也不要孩子。林说我是一脚跨进围城、另一只脚还在城外,一转身就可以离开婚姻,一迈腿就能进城。他不要用孩子来拴我,免得我后悔却无奈。”“也不知道林娶了你算不算有福气?”乔珍接着说,“和你在一起倒是不会觉得乏味。一会儿要去探险,一会儿又迷上电脑游戏了,这会儿又添了抽烟的嗜好。谁知道明天又要干什么!你那颗不安分的心,到底要飘到哪里才会停啊……”“乔珍,你的心在潘和家庭之间飘;萱的心要飘到尤回来才会停。也许女人的心就是飘在河上的小船,随了流水一路飘过去,也许会载到一个合适的他,也许会有一片树叶落进来,也许只有一朵被风打落的花会在船边陪你飘一段。可是谁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又将在哪里停泊。”“呵呵,沐青在抒情呢。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感慨?快老实交代!”对着乔珍的发问和萱关切的神情,沐青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
七 直到遇见吴健沐青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一粒尘埃,一粒永远无法落定的微尘,风轻轻一吹就会扬起。吴健是个很感性的男人,很儒雅的气质,话不算多,却句句敲在沐青的心坎。吴健是个标准的男中音,有时会给沐青打电话,一句深沉的呼唤就把沐青所有关于激情和柔情的神经全都调动了起来。吴健是沐青在网络认识的男人,一个至今也不曾见过的网友。可沐青还是无可救药的沉了下去,醉倒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世界里,常魂不守舍地坐在林的身边发呆。林什么也不问,只是拍拍沐青的脑袋,等她醒过神来。 才结婚那两年的沐青,象个粘人的孩子似的跟在林后面寸步不离,不肯独自思想,连买件衣服都要让林做主,躲在林的护蔽下心甘情愿地遗失了自己。可惜好景不长,一来是林的工作很忙,常需要出差;二来沐青飞扬的个性并不是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轻易就能改变的。经过了初期的甜蜜后,沐青逐渐从爱的蜜罐里探出了身子,却找不到飞行的方向。百无聊赖中先是迷上了电脑游戏,趴在电脑旁打的天昏地暗。后来偶然在联众的牌室里认识了吴健,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固定的牌友,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走进不变的牌室,坐在第十九号桌上神聊。后来交换了QQ号码,就干脆只聊天不玩牌了。两人发送着自己的经历和向往,在虚拟的空间温暖着相互的寂寞。 沐青游移在林和吴健之间,生活在现实与梦幻的夹层里,既害怕失去稳定的家庭,更担心丧失了内心的激情。她的手里抓了两根救命的稻草,却无法将其编织成一条可以攀升的绳索。 包间的门被轻声地推开了,阿灵轻盈的身形出现在沉寂的空间。“萱姐,我给你们换壶茶,好吗?”明媚年轻的笑容如阳光一般把三人心底的阴郁印衬的越发苍白。“好的,顺便给我们叫几个菜。时候不早了,你也招呼外面的几个女孩一起吃饭吧。”“阿灵,记得帮我们拿瓶红酒过来!”乔珍接了萱的话说道。“好的,一会儿就来。保证让你们吃的开心,喝的舒心。”阿灵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茶具,给三人沏好茶,甜甜地笑着带上门出去。看着她青春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沐青把头支在手上,感叹着:“年轻真好!你们看阿灵,她多美啊,从里往外都是鲜活的气味。以前坐在小河边的我们也是这样的味道啊。这时间也真快,一晃眼就十年了,我们都三十多了。”“乔珍,萱,你们说我们现在还可以回到从前吗?”“回去了又如何?”乔珍紧追着沐青的话音问。沉吟了又沉吟,关于青春的梦想就这样被无奈地沉吟至夜色阑珊。
八 酒瓶空了,乔珍朦胧的眼神在透明的高脚杯后被放大成惊悸,残留在杯壁的红色液体似乎成了眼角滴出的血。握了细长的瓶颈,乔珍在自言自语:这酒真好,喝的时候微甜,回味时微酸,可惜醒来时头痛的发胀,直想撞墙。你们说象不象我现在的生活? 没有人回答乔珍,她气恼地扭头去看,萱的茶已经淡透又冷透了,可她还是不肯换。沐青正在小心地把烟灰弹在一张薄薄的纸上。“沐青,你在做什么?”“我在准备称烟雾的重量。这是我在一部电影里看来的,未燃的烟减去烟灰,就是烟雾的重量。”缭绕的青烟围在沐青的周边飘摇,如袅娜起舞的魅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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