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琢时光”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美容连锁机构，而这一家，是号称精英店的总部，设备最为齐全，人才最为集中，据说里面还有不少好手以前自己就是开美容院的。我想不通：“干吗她们自己不当老板而愿意来打这一千多块钱的工呢？”姊姊笑我浅陋：“你知道一个女人独力打拼的艰难？现在又是什么世道什么压力？一千多那么好赚？打工至少省心呢？这行啊也是青春饭，脸蛋就是招牌，年轻时多赚点，趁早再嫁个好老公，不就是最好归宿？可惜里面都是女人，这机会啊，却是不多，她们都喜欢叫我们介绍的呢。”

“那你会帮忙？”

“她们除了年轻貌美，有什么好条件？很多都是南漂的外来妹，一没家底二没学历，现在的男人多实际，有几个愿意担当的？”

难怪阿柳算是幸运，难怪她要炫耀自己的幸运。

姊姊还告诉我关于小玉的故事。一个年方20的川妹子，天真甜美，与本土一青年相爱，自然男方家人反对，自然劳燕双飞。之后在街头偶遇，小玉已上公车，看自己的情郎打的追来，隔着彼此的车窗，皆泪流满面。

可是再凄美的分别，也是分别。也是结局。也许胜过相守的疲累和不堪。省略了梦想玫瑰的褪色，红颜老去的悲哀。多年之后想起，还是“绿窗人似花”。

来这粉红温柔乡，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脂腻粉香，是永远流动的青春貌美，笑脸迎人的宾至如归，见证昨日黄花在这里的竭力挽回。

门上的标语说：“雕琢美丽女人，留驻青春时光”,好不自信！整洁舒适的美容床，粉色干净的被单，低低垂着的帘幔，靡靡之音的旋律，然后铺天盖地的美女海报，告诉你：“美丽，是女人的第一！”

老板是一美貌徐娘，颇有几分妖娆之态，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自然会活得格外精彩——是，她快要离婚了。

她和姊姊熟络地招呼：“哈，容姐来啦！阿柳，小玉---------”然后上下扫一眼：“不错不错，效果好着呢！”姊姊诉苦：“节食辛苦着呢！前天只是在夜宵时喝了一小碗粥，又胖回两斤，多不划算！我初步计算了一下，减一斤肉的花费是两三百元呢，看这碗粥多贵！”旁边立着的小姐们忙笑着安慰，“不会不会，才看不出，一定是下午称的体重，水分含量多些，体态上没变化的。”有人提醒：“不过饮食还是要注意！巩固战果嘛！”有人联想：“美院那个林老师就是因为有效果，后来带了20多个同事来做这减肥那！”姊姊好奇：“减了多少？”“20多斤！”“这么厉害？她饮食怎样？”“一个月里只吃苹果黄瓜！”-----------

我失笑，为这女人可怕可爱的坚忍不拔。姊姊望洋兴叹。她们安慰姊姊：“你也可以啊，坚持就是胜利！”顺便展望未来：“瘦下来可就好打扮了，那林老师不就一气买了许多新衣，她老公还是乐滋滋的！”

别人说“抓住男人就是要抓住他的胃”，可是这里的逻辑却是：“抓住男人就要抓住他的眼睛，最好顺便抓住他的钱袋。”哈！

姊姊大笑：“我要漂亮了可就不一定轮到他看了！”

“谁看？”老板娘有暧昧的笑。

“自己啊！顺便给世界添光彩！”姊姊机灵的谈吐便总是这样，是一位叫她们欢喜的客人。

我只是淡淡地微笑，让她们恭维我的无趣是“斯文”。

永远一样亮度的灯光，没有白昼和黑夜；永远一样温度的空调，泯灭了季节的分别。时间也似乎在这里静止。客人来这里寻找留驻青春的安慰与谎话，至少有过努力，抓过青春的尾巴，那就算是对自己的交代。小姐们忙着等待客人，美容服务，然后自己的青春也不经不觉流逝，出到室外的阳光下，有恍然的惊心？

静静躺在美容床上，就喜欢闭上眼睛，一个人胡思乱想，不若姊姊，在哪里都能和别人谈笑宴宴，风生水起。她着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只惜满腹锦绣不过是“俏眉眼作给瞎子看”，姊夫的沉默寡言要叫你的什么妙语如珠皆泥牛入海。

“简直要口臭！”姊姊总是郁闷的抱怨。

“嘿，那你当初不是选了他？”

“那时只顾自己说，还觉得他温柔深沉有耐心嘛！”

“哈！得啦，你要找个会说的姊夫，两人不吵翻天？”

我不愿姊姊设想。生活有无限的可能性，但那是曾经。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何苦不甘？

阿柳和另外一人已经开始给姊姊作腹部按摩了。隔着帷幕，听见她们折腾姊姊腹部的声音，“劈啪”作响，定是揉捏掐打，推拿腾挪，挤按拉扯，百般蹂躏，事实是她们和姊姊的赘肉作斗争自己也每每累得满头大汗“咻咻”作喘。姊姊隐忍，并不吭声，我在这边却不禁轻抚自己尚算平坦的小腹，暗暗心惊。

小玉端了温水过来，有甜媚的笑。我微笑招呼，然后闭上眼睛，任她处置。

她柔腻温软的小手轻轻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洁面，点上按摩膏，纤嫩的手指在我面上娴熟地游走，温柔地按摩，再洁面，上精油，有玫瑰的香气，渗透在皮肤上，让每一个毛孔都轻松舒坦。是了，这套产品就是叫作“玫瑰谷”的，据说是用玫瑰提炼出来的精油，可以修复皮肤，回复青春，再现娇嫩——嘿，女人的梦想。而实际上，能有一点美容的效果，该付出多少金钱、心力、坚持，如姊姊的减肥？这次刺激可以让她支撑多久？

玫瑰的香气，静静地氤氲。象征爱情的花朵，说要帮你修复青春。可是，即使能够让面容有一时的焕发，你曾经斑斓的青春还是已经不可遏止地班驳——在你的心里。就算美貌可以回光返照，而我们已经千疮百孔的爱情……？

有些什么一去不返。这样的流光无力遮挽。

在这样的香气里，小玉，你会伤感么？

可是她是那么职业。“黑眼圈呢！”她轻呼，“哎，要么可以试一试我们刚推出来的‘秋水妆’？就是护眼的啊，正优惠呢，以前两千多，现在只要一千二百啦，等于省了一千块！”

阿柳在那边推销：“买了‘秋水’还可以送三次按摩呢，又省了三百多！”姊姊老练，拒绝得轻松：“家里还大堆这些！再说我胖得脸上不生皱纹呢！等我减到脸瘦了眼睛有鱼尾纹了再说罢！”

我懒懒地微笑：“没有时间。”她继续努力：“不麻烦的啊！效果很好的呢！只有一次的优惠呢！”我含糊地应声，并不热心，——不是一个热爱操心自己的人，想起自己总要过期的护肤品，我承认自己的疏懒。

我是一个温驯沉默的客人，阿玉于是也渐渐无言。

清凉滑腻的按摩叫人舒适，宁静香甜的空气让人放松，而柔媚颓靡自恋伤感的音乐如水一般漫卷过来，——《寂寞让我如此美丽》，低徊不去：“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失去了牵挂的女人自由得想要飞。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并不需要人打搅我的悲喜……”

然后是许美静的冷清，黄莺莺的凄婉，林忆莲的缠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我在这样忧郁的旋律里慢慢沉迷，沉醉，沉沉睡去。在放纵的美丽的忧伤里，不愿醒来。

冰冷的面膜敷上脸的时候，我慢慢清醒。姊姊的人工按摩已经结束，正在机械电动按摩，阿柳一人陪她聊天，仍然在絮叨她丈夫对她的爱：“每天早晨他即使不用上班，还是会帮我做好早餐。有一次我嫌他做的不好吃要生气，他赶忙跑下楼帮我叫外卖……平时他从不叫我洗碗，说别把这么娇嫩的手给洗老了……有时我上网到一两点，他也容忍我，说给我空间……”“那你上网他没意见，见网友呢？”“那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他会和我离婚的，他说我不可以对不起他，他会说‘我都那么爱你了’……”

嘿嘿，一对成天把“爱”挂在嘴边肉麻来去的夫妻？我饶有兴趣看了看她：确实俏丽，染黄了发梢的短发很时髦，只是那枯涩一点的皮肤和微微的黑眼圈，正是网上中人的标志。但是那眼睛，怎么有点呆滞呢？未必有什么神采啊！可是虽然人人都长一样的鼻子嘴巴，男人就是要痴迷它们的搭配，并不精通女人内在的风韵——姊姊曾经如是说。

说来说去，女人在一起，说的不过就是男人。想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爱的是男人，算计的，也还是男人。

我微微的有些无聊。姊姊终于做完按摩，和阿柳先去喝水了。小玉过来帮我揭去面膜，忽然撇撇她的小嘴：“阿柳还在聊她的好老公？他们其实已经离婚了。”

……

走出商厦，正是七月流火，烈日骄阳，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叫人窒息。姊姊忽地皱眉，郁闷叹道：“切~~~男人！”

                                                200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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