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写给我如花般凋落的美丽的祖母 对于娜佳,我向来是直呼其名的。每次听到父亲称她为“妈妈”时,我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仿佛父亲生来就不会说这两个字。父亲的养母——实际上是父亲的三婶,也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喊“奶奶”的那个人——曾经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父亲能喊她一声妈妈,但父亲始终喊不出口。 娜佳是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我从没见过她,即便是父亲,对于娜佳的所有的记忆,也如同是电影中某些一闪而过的镜头,其中最长的一个也不过是如此:娜佳躺在教堂的棺材里,教友们排着队,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把一朵鲜花放在她身边。娜佳静静地躺在那,身边鲜花环绕,看上去美极了。那一年,父亲四岁,娜佳二十五岁。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一个初夏,爷爷的车驶过哈尔滨某美专时,夕阳余辉里走来了十七岁的娜佳。娜佳的美丽,娜佳的活力,以及娜佳的优雅和高贵,像闪电划过爷爷的灵魂深深处——爷爷被重重地击中了! 作为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尤其是一个仪表不凡,生活富有的年轻资本家,是很容易俘获象娜佳这样单纯外向,对爱情充满美丽幻想的女孩子的。不象中国古典含蓄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娜佳有一种明快热烈的奔放之美。很快,他们便进入了热恋阶段。 当娜佳带着爷爷去见她的母亲,那个严厉的俄罗斯没落贵族夫人时,爷爷心中没有一丝的忐忑不安。因为爷爷知道,那个俄罗斯家庭别无选择。 娜佳的父母是俄国大革命时逃亡到中国的。娜佳出生在中国,说着一口流利的俄语和汉语。 娜佳出身高贵,而爷爷当初只是一个闯关东的毛头小子,靠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爷爷是山东人,父亲早亡,兄弟姐妹五人由寡母抚养成人,生活的困顿可想而知。因母命难违,更因不忍使含辛茹苦的母亲伤心,爷爷娶了一个被称为“傻姑”的从未谋面的姑娘为妻。成亲第三天,爷爷便踏上了去关外的路。他哪里知道,那其实是一条不归路啊! 爷爷从学徒开始,一步一步,终于有了自己的工厂。爷爷自知对不起家中那个其实已全然想不起相貌的傻妻,离家的十几年中,爷爷从未动过要休妻再娶的念头。即便是对娜佳,爷爷也只有狠下心来,让她做二房。爷爷自离家那天起,由于兵荒马乱,也由于工厂的羁绊,就再未回去过。我想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不愿面对傻姑吧。但在金钱方面,爷爷从为对傻姑吝啬过。 娜佳的父母根本没在意娜佳出嫁后是否是正房这一重要问题。或许他们根本不懂中国的妻妾有什么不同,尤其是他们知道了那个“妻”,也只是千里之外的一个空洞摆设后,更没把娜佳到底是妻还妾当回事。对他们而言,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娜佳可以重新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不必担心某一天,娜佳会象她的某些美丽的同胞一样,卖歌卖舞,最终淹没于烟花巷中。他们只有一个条件:让娜佳完成美专的学业。 一年后,娜佳毕业了,嫁给爷爷做了少奶奶。那一年,娜佳十八岁。 娜佳婚后的生活如行云流水般的欢畅惬意。画画,逛街,去俄国教堂无偿做翻译。。。顺便提一下,娜佳是学油画的。当年爷爷的一位朋友离开哈尔滨时,娜佳画了一幅画作为送别礼物。这位朋友颠沛流离几十年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回山东老家落叶归根时,把那幅画作为见面礼物送给了父亲。由于保存不当,油画的某些部分已被虫子蛀过。父亲请人做了补救防蛀处理后,挂到了墙上。我不明白,世间有无数可爱的花可供作画,娜佳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那么一种在我看来妖气十足的邪恶的花——罂粟。难道这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而我们自己却浑然不知,无法抗拒? 婚后一年,娜佳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两年以后,又一个男孩——我的父亲出生了。我见过伯父三岁、父亲一岁时的照片,很漂亮的两个混血男孩。照片的背面,是娜佳亲手写的两个孩子的名字。中国名字下面,是两个俄语名字:尤里克,舒里克。 父亲一岁多时,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因战线拉的过长,为保证军需物资供应,更加疯狂地搜刮中国的一切资源。其间,也需要更多的运输力量。爷爷悲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这也是娜佳噩梦的开始。 日本人来到爷爷的工厂,要征用汽车。遭到爷爷的断然拒绝。结果,日本人开走了汽车,也带走了爷爷。 娜佳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早晨的吻别是和爷爷的永别。在爷爷被送到辽宁一个煤矿做苦力的日子里,娜佳天天站在窗户前,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幻想着会有一个人对她挥手喊着“娜佳娜佳!”那个人便是爷爷!娜佳不再逛街,不再作画,每天盼望爷爷回家成了她唯一的事情。 娜佳的父亲已经去世,娜佳把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接到家中。 他们暂无衣食之忧。娜佳,包括她的母亲和弟弟,对工厂的事情一窍不通,全由两个小股东管理。他们会定时给娜佳送来支票。 爷爷被抓走一年后,娜佳收到了死亡通知书。 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短短一年间就死去了,这期间受到了怎样的非人折磨,是怎样一种惨不忍睹的情形,我无法也不愿去考证。我只是想:象爷爷那么出色的一位男人,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娇妻爱子,甚至无法再见他们一面,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心!活着,但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每时每刻生活在一种必死的绝望里,那才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折磨啊!人最难以忍受的,其实不是物质和肉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上的摧残!每每想到这些,我就难过的落下泪来,只为爷爷当时内心的那种痛苦与绝望! 娜佳几近崩溃。但为了孩子和母亲,娜佳努力地活下去。 爷爷去世后不久,两个小股东以生意难做,工厂亏空为借口,“合情合理”地断绝了娜佳一家的生活来源。 娜佳在接踵而来的打击面前倒了下去。她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痨。 娜佳崩溃了。为了麻痹自己内心和肉体的痛苦,她酗酒,她吸鸦片(我一直认为娜佳当年的那幅油画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征兆,仿佛一切早已是命中注定)。为了买鸦片,娜佳开始变卖家中值钱的东西。到最后,甚至把她最喜欢的无数件高档旗袍也变卖一空。但爷爷貂领皮大衣和上好的风衣等东西,却完整的保存了下来(这些东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生活困难时期由父亲的养母卖掉,从而使家里得到了几个月的粮食)。 娜佳最终没能看到日本投降的那一天。一九四四年,娜佳在人世间二十五个春秋的历程走到了尽头。这个美丽的女人,在经历了生活的大起大落,领略了命运的青睐与无情后,绝望地离开了这个曾带给她希望和幸福也带给她无尽痛苦的世界。娜佳走时,眼睛是睁着的。 我长大后,尤其是做了母亲后,常常猜测娜佳临死前的心情。她会不会望着两个可爱的孩子,肝肠寸断无语泪流?无疑,爷爷的去世使全家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但她有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去,对两个孩子来说,才是真正的天塌地陷?娜佳死时大睁的双眼,是对命运无声的诘问,还是对两个孩子永久的牵挂? 那两个在繁华锦簇中出生的幸运儿,转眼间父母皆失。从此,在中国东北那块不幸的土地上,又多了两个孤儿——六岁的伯父和四岁的父亲。 娜佳走了,带着无尽的悲哀牵挂和愤怒永远地走了!而她身后是年迈的寡母和幼小的孩子。 我常常说服自己相信天堂的存在,相信娜佳和爷爷一定是在天堂过着没有悲伤没有哀愁没有痛苦没有别离的生活。 翻看着娜佳的照片,眼前重叠着一个个不同的娜佳:三十年代末夕阳斜照里光彩照人的娜佳,穿着高领旗袍长发披肩的娜佳,膝上坐着爱子笑语盈盈的娜佳,在画布前凝神作画的娜佳......还有淫风恶雨中,如鲜花般凋落的娜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