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葬故里 右弦月慢慢滋长、渐渐丰圆起来了。再过两天,便是月圆中秋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个充满想念与祝福的节日里,在越接近十五月圆的日子里,心却越发地沉重与伤感,为远离的故乡,为遥远的朋友,更为不久前过早地离开红尘的亲人----我那可怜的大嫂,揪心地疼痛。叹人生苦短,更叹世事无常,生离死别,猝不及防,就降临到头上,从此阴阳两隔,诉不尽的辛酸与遗憾,道不完的思念与伤痛。 大嫂相伴我们近三十年,留在记忆深处的却只有两个画面,一个是最初见到她的画面,另外一个便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画面。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才四岁。那天,天气晴朗。一大早,喜鹊便在屋前的枝头上,喳喳地叫得欢,当地有谚语:“喜鹊闹,客人到。”每逢这时,便有丝丝的期盼在心底滋生。 果然,晌午时分,正当我在邻居奶奶家吃红鸡蛋的时候,大我三岁的姐姐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喊我:“妹妹,快、快回家,大哥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妈妈让你快回家。”姐姐上气不接下气的,深深的笑意在咧开的嘴角绽放。 我们是随着下放的父亲流落到他乡的,父亲总念着落叶要归根,因此让大哥回老家娶媳妇。一个月后,大哥终于带着媳妇回来了!几多兴奋、几多好奇,刹时在心底膨胀。把手上剩下的半个红鸡蛋,猛地塞进嘴巴里,甩下姐姐,拔腿便往家里奔。 里屋的木板床上,坐着一个长辫子的漂亮的大姑娘,黑而粗的大辫子斜披在右肩上,半圆的发际上,用一条长长的红头绳缠成了一个蝴蝶结,格外的耀眼。只是,她正不自主地垂泪,一喘一喘的,一边不停地手巾擦拭着眼睛。我甚是纳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便蹑手蹑脚地蹭在床边,不敢吱声。妈妈过来了,对我说:“快叫大嫂。” “大嫂。”我怯怯地喊大嫂,脸不禁嗵地红了起来,但眼睛却定定地落在她头上的红绸不肯移开。嫂子轻轻地哎了一声,怪难为情地冲我笑一笑,然后便转身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了两条漂亮的红绸:“小姑姑,这是嫂子送你的礼物。”我惊喜,两眼顿时发亮,紧抿着嘴唇,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母亲。“拿着吧,这是嫂子送你的,嫂子已经是咱家的人了,你别怕。”我不自主地咧大了嘴,接过红绸,躲进另外一间房子,对着小镜摆弄红绸去了。长辫子、红头绳、读不懂的眼泪、意外的红绸,这便是大嫂刻在我心底的第一个画面。 刚来几天的嫂子,抛却了新人的娇羞,挽起裤腿,随大伙走下农田,走进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妇生涯。嫂子不爱言语,手脚较慢,但干净细致。闲暇,她便背起镰刀,独自钻进山林中,为家中扛来一担担的干柴。有了嫂子,这家多了一份温馨,大哥的脸上更是多了一份男人的成熟与刚强。 一年后,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弄弄懵懵的我便升格成了真正的小姑姑。大嫂为我家添了一个小千金。虽然不是带把的,父母有点遗憾,但第三代人的到来,着实给这个家带来无尽的感动与快乐。小侄女满月那天,家里摆满了酒桌,全村的人都来了。在一片片祝福声中,嫂子的脸上溢满了初为人母的幸福与自得。 小侄女的看护任务交给了姐姐,小侄女一哭,小小的屁股上便会印上姐姐那红红的五指痕。嫂子每每揉着小屁股的红印子,眼里便是泪光闪闪,但她从没有为此事言语过什么。也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小侄女粘在了我的手上。嫂子每每收工回家,从我手里接过屁股上没有红手印的小侄女,舒心的笑容便醉在浓浓的母爱里。而我的小柜子里,便多了不少宝贝,那是嫂子出阁时,从老家带过来压箱底的。慢慢地,便全部成了我的战利品。 农家的生活单调枯燥,忙于生计的农人,没有过多的闲情与浪漫。只有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下,一家人才聚集在一起,闲聊一会。伴随孩子们的嬉闹声,温馨与快乐便静静地流淌进每一个人的心田。这时的嫂子,静静地坐在一旁,轻抿着嘴,微笑着,也许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嫂子的脸上洋溢着恬淡与温婉的情愫。 在小侄女刚刚蹒跚走路的时候,又一个小精灵降临到了这个家中。又是一个小丫头,嫂子的脸上便不时闪现出忧虑与焦心。那常常紧锁的眉毛,那常常与无人处的叹息,让那原本还显稚嫩的脸,迅速刻下了很深的风霜。原本平和的家,开始出现了争执。大哥常常一手揪着她的长辫子,一手让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心上。大嫂从不还手,只是使劲地咬劲牙关,低声地呜咽着…….往后的日子,幽怨与痛楚,便在她的眉宇间若隐若现。 计划生育抓得紧,嫂子和大哥迫不得已,丢下二侄女,回广东老家计划偷生第三胎。天不遂人愿,二年后,第三个娃娃还是丫头。老家的计生运动也开始严厉起来,不服气也不死心的大哥,只好又带着大嫂从老家逃了回来。嫂子剪掉了往日的长辫子,留了一头齐耳的短发。再看嫂子,已没有往日的风采,眼角爬满了细细的皱纹,脸上也多了几分苍桑与无奈。为了逃避计生,大哥另立门户,入户于临近小山谷的一个垦殖场,从此省去了计生的困扰,却为嫂子日后的磨难埋下了隐患。 三侄女二岁那年,我随父亲平反返回了城市,大哥因为超过了年龄而被滞留在那。从此,离开了嫂子。一晃几年又过去了,大哥的超生战役一直继续着,许是盼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终于苦尽甘来,喜得贵子。嫂子心里的阴霾随着小侄儿的诞生,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农村的娃儿不嫌多,嫂子再接再厉,不久又添一男丁。在大哥扬眉吐气的时候,嫂子在月子里不幸感染了风寒,得了气管炎,从此厄运开始降临到她的头上。咳嗽终日痴缠着她,稍微弄了点药对付,时好时坏。只因为大意,更因为经济的拮据,嫂子的体内就这样种下了疾病的祸根 几年后,经确诊,嫂子患上了肺结核。这是一个富人病,完全得靠“养”。可惜嫂子只是一个农妇,每每感觉病情稍微缓解了,便省下了勒紧裤腰带里的钱。可怜又可悲也不可思议的是:嫂子在患上这样的疾病以后,还带病生下了最小的儿子。从此,嫂子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骨瘦如柴。 光阴在嫂子的咳嗽声中流逝。她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农田里。医院拍出的胸片,肺部是一大团的黑影。不得已,父亲命令她立即过来看病。于是,我终于见到了离别十多年的嫂子。 那天,大清早的,父母外出晨练了,只有我还赖在被窝里。门铃断断续续地响了几下,似乎有迟疑的感觉。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拖拖蹋蹋地趿到门边。门开,一个头发凌乱,两眼深陷,颧骨高高耸起的、瘦骨嶙峋的女人站在门外。“你找谁?”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小姑,是我,你不认识我了?”虚弱的声音,满含着酸楚。“是大嫂”!我愕然。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站着的这个嫂子,和印象中的对应起来。岁月真的就如此无情么?十多年前的一切还恍若昨天呀!再抬眼看嫂子,脸颊上正滚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大嫂,快进来。”我鼻子一酸,泪水迅即也在眼眶里打转。我提起她的行李,望着她空瘦的背影,一阵钻心地疼,再也抑制不住,冲进卫生间,任那哗哗的流水,冲涮我脸上那滚烫的泪珠。 抹掉印在脸上的痕迹,对镜努力调整好表情,出来,递给了嫂子一杯水,也递给了嫂子一份勇气与信心。 经过父母对她精心的调养,经过药物的坚持治疗,嫂子的病日益好转,脸上也开始红润起来了。半年后,嫂子放不下家中的孩子,不顾父母的反对,在大家千叮咛、万嘱托声中,又踏上了回归的火车。 苦痛再次袭来,嫂子返回后,没过多久,病情更为严重。对这长年纠缠的病魔,嫂子有了一种彻底的疲惫。她开始放弃治疗,游走于山野中,任它油尽灯灭。 几次昏死,父亲再次命令大哥把她送回来治疗。算命先生也说她命克北,赶紧回来就好。抱着对生的一丝丝希望,她终于又踏上南下的火车。 是千里的颠簸,让她的神散魂飞,还是冥冥中,故乡在召唤她的魂归?在她到的第二天,她便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父母来电,她在病床上念叨着所有的亲人,更一遍遍地念叨着我:“小姑子怎么不来看我?”那天正是周三,大家寻思着,至少她也能挺上好些日子的,让远离故乡的我,周末赶回去吧。因着孩子上学,虽然焦心,也还是计划着周末才赶回去。 也许是老天惩罚我的迟疑,偏要让我这一生承担这永远也无法释然的疼痛。在她一遍遍念叨我的第三天,也就是周五的大清早,她走了,时年四十八岁。临走前,她还对母亲说:“小姑子怎么还不来看我?我要走了………” 一缕芳魂,就这样飞了。化成了一把灰烬,留下了一缕青丝。几多辛酸与悲哀、几多遗恨与痛苦,都随着那飘飞的纸钱,散了、散了…..青丝葬故里,总算落叶归根了吧? 不经意中,总想起,潸然泪下。烙在记忆深处的两幅画面交替闪现在眼前,心便如针刺般,一阵阵地疼痛。嫂子,你永远都活在亲人的心里,永远!但愿在天堂的你,能过得好些,过得好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