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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来访,趁机要老公掏腰包,带我们下馆子。一来可以饱饱口福,赚个盛情的好名声,二来更可免去洗碗涮锅的苦差事。虽说结婚这么多年了,干起家务也得心应手,但还是怕在家里招待客人。多整一些菜式不怕,怕的就是饭后那剩下的一大堆残羹。于是宁愿平时少置两件新衣服,也得顺着节奏往前走,学着不心疼钱,学着适应在酒店被人侍候的感觉。 上馆多了,便有种腻劲。从粤菜、潮菜、川菜、东北菜,吃多了便也乏味了,最后经常惦念的便是湘菜了,其实只是惦念它的辣和腊。湘菜最好吃的便是腊味。什么腊鸡、腊鸭、腊肠,或干锅或炒或蒸,和上红红的辣椒。一入口,又香又辣,胃口便大开了。南国水土太热,容易上火,平日里便不太敢吃辣菜,因此隔阵子,辣瘾上来了,便往湘菜馆里过一把,那种感觉倒真的惬意。 但心底最惦念的,还是湘菜馆里的糍粑。那用糯米舂成的糍粑,用油锅一煎,然后洒上豆粉,香甜又酥软,味道美极了。其实真正也吃不了几个,只是这糍粑,是小时候一个最为香甜也最为疼痛的一个梦,因此面对这小小的糍粑,心里总多了几分想念与恬淡的情愫。 小时候,大概也就是是六七岁的光景吧,随父母下放居住的那个地方,当地人到了冬季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舂好多的糍粑。糍粑其实就是把糯米煮熟成饭以后,放进一个大石磨里,用木棒来捣,捣至泥状,然后再用手揉成一个个圆饼,凉干,放进大瓦缸里,再放进清水。两三天更换一次清水,糍粑存放好几个月都不会坏。平日里,或煎或煮,便可以当一顿主餐了。农村的孩子上学,离家都较远,很难赶回家吃午饭。因此,家长会给孩子们准备好饭或者糍粑做午餐的。平时没时间,就这样带上几个糍粑生吃,细嚼慢咽的,也挺有滋味。更不用说把糍粑煎好,然后洒上一层厚厚的用黄豆、花生和芝麻磨成的豆粉,酥软香甜,味道更是美极了。 父母吃不惯这种糍粑,于是家里从来也不做糍粑。学校离家大概有七八里路吧,因此经常用两个大瓷碗,装上一点饭和菜,然后用一条大手巾包扎着,就这样提去当午饭。到了中午,又冷又硬的饭,还有那没有油的青菜,总是难以下咽。而且不小心,常把瓷碗给摔碎。挨骂倒不怕,那时特穷,打碎一个碗,心里的疼比挨打更痛。折腾几次后,总觉特麻烦,干脆便不带了,中午便干饿着,等到下午放学回家才来填饱肚子。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只是每到午餐的时候,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拿出糍粑来啃,心里那个馋念便闹腾得厉害。偶尔,也会有同学塞给自己一个,慢慢地啃,细细地嚼,总算也过了把瘾,但愈发让人想念它的香味。于是,特别想念的时候,便想着用什么东西和同学交换糍粑来解馋。 记得那时大嫂刚从广东过来,她有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因此带了不少的头饰。什么绸子、皮筋等,有很大一小包的。当地人很朴素,姑娘们很少扎头饰。入乡随俗,嫂子怕遭人闲话,头饰便被搁置起来了。于是,小脑袋瓜便打上了拿嫂子头饰去换糍粑的主意。 那晚,趁嫂子不在,偷偷地溜进嫂子的房间,取走了嫂子最漂亮的两条红绸。第二天,便异常激动地用这两条红绸和同学换了两个大大的糍粑。真正过足了糍粑瘾,心里才开始后怕起来。如果被父母发现了,铁定得挨打的。父亲的大棒子抡起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家里人谁都怕他的。因此这一天,提心吊胆的,上课也神情恍惚,被老师直骂“坐飞机”。 终于“坐完飞机”回家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人的神色,一切都正常,那颤颤兢兢的心,才终于放下。逃过了打,但“偷”的概念一直在心头闪现。为了一个糍粑,竟然学会了“偷”,父母与老师的教诲,一个劲地在耳旁回响,羞愧与自责便不停地撕咬着自己的内心,这一夜,恶梦连连,父亲的大棒子在梦中狠狠地对着自己砸了下来。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发誓再也不做这样恶心和没出息的事。 隔了好些时日,禁不住糍粑的诱惑。小手再次伸向了嫂子的头饰。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有了第三次。这话没错,且胆子一回比一回大,感觉自如,心里也越来越坦然了。 那天,照例用嫂子那所剩无几的头饰过了一回糍粑瘾。若无其事地回来,看到母亲的脸阴沉着,心里顿时打了一个抖。正想找个借口溜走,被母亲叫住了:“丫头,过来,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老实作答。”完了,终于被发现了,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磨蹭了半天,不敢走近母亲。“过来。”母亲再次吼了一声,眼光威严地直扫了过来。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低着头,紧拧着衣襟,满脸怯意地慢慢挪近母亲的身边。 “丫头,嫂子的头饰是不是你拿的?”母亲的脸色依然很冷竣,但语气缓和了不少。我的心慌了,恐惧迅即攫紧了内心,仿佛看到父亲拿着大棒子就站在一边了,不由得瑟瑟发抖,哇地一声大哭,一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边向母亲求饶:“妈妈,是我拿的,我错了,你不要告诉爸爸,不要告诉爸爸好不好?”我的鼻涕、眼泪和在了一起,身子骨也不自主地缩成了一团。“不准哭,你还好意思哭。”母亲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脸颊,一边抬高了声调:“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怎么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其实就是偷,你明白吗?是偷!”母亲把偷字咬得特别重。听到“偷”这个字眼,我的心如针扎般难受,愈发羞愧。 “你这个不争气的丫头,今天非让你记住不可。”随着“啪”地一声,母亲的手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一阵钻心地疼,我不由得更加大声地吼叫起来。“不准哭,你再哭,我就喊你爸爸回来。”母亲恼得直喘粗气,腮帮气得鼓鼓的,眼里分明也有泪光在闪烁。“妈妈,不要,求你不要告诉爸爸,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我赶紧止住哭声,两眼惊恐地向四周张望,生怕父亲这个时候出现。“好,你说,你拿了嫂子那么多头饰,都放到哪去了?”母亲不再打了,但语气还是很严厉。“妈妈,你别打我,好不好,我说了,你不要打我,好不好?”我哀求着母亲,仍一个劲地抽泣,却犹豫着不敢说。 “快说,要不你就对你爸爸说去。”母亲甩出杀手锏,转身欲走。“妈妈,我说我说。”我慌忙扯住了妈妈的衣服。当母亲知道我是用头饰和同学换糍粑吃的时候,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半天不语,一行晶莹的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了下来。我慌了,泪水叭哒得更厉害了,蜷缩在一边不敢吱声。许久,母亲怜爱地替我擦掉眼泪,语重心长地说:“丫头,是爸妈不好,但是,孩子,不管再怎么苦,做人都得有骨气,千万不能占小便宜,更不能随便去拿别人的东西,不然成习惯了,你就会成为一个小偷,那样你就完了,你明白吗?”妈妈两眼泪花地盯着我,神情痛楚,似乎要把她的话刻进我的心里。我呜咽着,一个劲地点头。她伸过手,紧紧地搂住了我,那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抖。 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没说什么,更没有打我。那一晚,我失眠了,妈妈的话总在脑海里闪现,“小偷”这个字眼,也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同学换过糍粑来吃了。来年的冬天,我们家也做了好多糍粑。 几年后,父亲平反,随父母重新回到故乡,便再没吃过糍粑。虽然有更多比糍粑好吃的东西,但糍粑还是心底一个最深的情结,总在不经意间,想起糍粑的那份香甜。 尔今,重新吃到了糍粑,圆了对糍粑想念的梦,也不由得常常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那少年嘴里的糍粑香,它还会伴随我度过以后的岁月,在困难、在彷徨、在挣扎的日子中,给我力量、给我信心。念糍粑,忆母训,几分欣慰、几分怀念,更有了对人生的从容与淡定,对生活的热爱与珍惜的情怀。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