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脸色在没有灯的小土屋里,只是在窗缝里透过的一丝光亮里,显得苍黄,又有些油润.眼睛是永远闭上了.眼角的皱纹却依旧微微向上翘,仍然是慈祥的....早就没有睫毛的眼裣重重地垂下来,象是在责怪死神为什麽这样迟迟才来.床前的小桌上是几碗面果,面条,馒头样的供品.筷子是要在面里插好的.奶奶嘴角上似乎有夹子夹在脸颊上,嘴角向下垂,就象她生前生气的时候一样.据说是在嘴里含了铜钱,又要用银线拴上.奶奶是太累了.她一生操劳.从来没有看到她歇一会儿.回娘家的时候带我去过城里,是河南人聚居的地方,一路几十里,回到家里,裹过的小脚鲜血淋漓.用热水烫过,得姐姐们抬她上床,还会哼叽到半夜.可是一到星期天,就又不屈不挠地奔着小脚,又回娘家去了.

奶奶并不是我的真奶奶.我的真奶奶在我出生两个月后就去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对我来说这位带我长大的就是奶奶了.奶奶的家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城里有河南人聚居的地方.大人小孩都说河南话.回娘家的时候其实是去看她的丈夫,一个满嘴大黄板牙的中年人.他自己还有太太,也有儿女.奶奶是因为不能生育才离开的.但是每到周末又一定要回去,带些稀奇好玩的或者是吃食.奶奶自己的私房钱总是要带一些回去的.真搞不懂,为什麽还要回去.是去领略一些自己家的感觉吗....

奶奶曾经带我去看过她小姨子的葬礼的.一队老少青壮年缓缓地走,有壮大的肩扛着棺木.搬到车上后就大家分头坐车或骑车去墓地.墓地其实就是一段两人高的崖.在崖根上掏了一出车轮大小的洞.棺木平放进去后就大家开始号啕.小姨子的丈夫眼泪跟鼻涕和口水一起挂在下巴上,声音嘶哑.现在还记得那些无数的纸钱撒在马路上随风尘飘荡的样子,就象是亡故人的灵,对车上人依依不舍地跟随,又无奈地在车后的尘嚣里迷失.....

奶奶灵床上的被是锦缎的.她大概一生也没有盖过这么豪华的被缛.脸是瘦削得不成样子了.只有眼睛还能认出.还是那样慈祥.就象她年轻时一样的美丽.奶奶年轻时是个美人.在丈夫常年外出时要伺候公婆,还要种地.奶奶就是不回烧菜.妈妈也不会.只有爸爸才会.可是奶奶总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在我不慎摔倒的时候,也总是她会很夸张地叫声..我的老天爷哟..象是在责怪我不小心,更象是在埋怨老天爷在她疏忽的时候没有尽职守......

奶奶丢过我一次.是在钟楼东边不到一站的地方.奶奶牵着我的手.我看到路边卖拨郎鼓的就松开了自己去看.后来就找不到奶奶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有一双极粗壮有力的手把我抱起来,高高的举着.是位路过的工人叔叔.他就这么举着我在原地不动.直到奶奶气喘嘘嘘的赶回来,才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她瘦小的身躯全身都在颤抖.嘴里不停的在小声的呼喊...我的老天爷哟...叔叔自己就走了.再也没见到过他.奶奶全身颤抖的样子,仿佛雨天的小鸟,在暴雨惊雷的恐怖中无奈地等待着噩运的来临.

后来奶奶就病了.是离开我们后才病的.奶奶一生就想着回娘家.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不惜任何代价.也许是她在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吧.周围的人都说的普通话.没有河南人.她带着自己在我们家里多年攒的一笔钱,交给前夫的大女儿后,就跟她同住去享清福去了.我也曾去看过奶奶.是在她病重的时候.我刚刚入团,去跟奶奶报喜讯的.奶奶也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麽.只是嘟嘟囔囔的说在做老衣呢.我完全不明白什麽叫做老衣.奶奶知道自己要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老衣该用什麽料.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那天在说什麽.要是当时我明白了就不回那么匆匆的就离开了.真的会多陪陪她的.跟她说说我这几年长大了.说说班上有位小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漂亮.说说我考试每一门都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说说我是多么思念她带我进城的那些日子,说说我多麽喜欢她带我去后村乡下过日子的时候......可是太晚了......奶奶现在是安静地去了.静静地躺在大红的锦缎被里.衣裳都是新的.老衣都是全棉的.里外三新,全套都有.还有鞋子.鞋帮鞋底的针脚还有蜡的痕迹.老衣看上去真的很崭.

葬礼的时候爸爸就没有再让我去.我真的很想去.但是又有些懵懵懂懂的恐惧.是对死亡的恐惧吧.奶奶在见到了一生中的那些苦难,动乱之后,还回觉得死亡是恐惧的吗.她的脸上现出的却多是安祥.也许是这样才有真的回家的感觉吧.只有这个时候,奶奶的亲人才都围在她的身边.奶奶才是所有人的中心.大家才意识到失去的是这样的宝贵.她终于回娘家了.有她自己家乡的田园,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井,牲口,还有丈夫......还有自己一生梦寐以求的儿女,及随儿女而来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