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堡集市》

七月苦夏。在所有的校园里，七月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别离”。都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可是在这南方的校园，却是高大的凤凰木，将殷红如血的花儿开得如火如荼。正是乍雨乍晴的季节，一晴就骄阳似火，一雨就倾盆滂沱，一如我们年轻激烈的心情。然后在暴雨过后看石板路上一地落红，滴滴是——离人泪。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人心惶惶，无心读书了，空气里也涌动着浓郁的离愁别绪。不断的聚会，告别，串门，看那眼前流过的一张张年轻的脸，拼命想要刻录进自己的脑海，不肯忘记。是师兄师姐悲伤的面容，语重心长的嘱咐：“好好读书。”“好好恋爱。”“好好珍惜”--------有时就是一双红红的眼睛，欲语还休，然后叹息，知道是——尽在不言中了。

离校的那天最是蔚为壮观：操场上一列列排开接送的大客车，到处是离别的送别的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要走的人上了车又忍不住下来，痛哭着说“不走了，不走了------”送别的人道别了又道别，说“多联系，多联系--------”说好不流泪，却总是让热泪放肆地奔流；说好不回头，却无论如何放不开纠缠的手-------往往又有一场诡谲的雨铺天盖地而来，和着大家年轻的汗与泪，离别的悲与痛，不羁地流泻------

这时候的我们，隔着播音室的窗，只有感动了再感动，找出所有关于离别的歌曲：《朋友》，《祝福》，《祝你一路顺风》，《其实不想走》，《别亦难》--------和着音乐朗诵一些离别的诗歌：《渡口》，《夏别》：“今日一别，便是日日天涯------”而伴奏音乐，我最喜欢的，便是美国影片《毕业生》的插曲《斯卡堡集市》之大提琴版，沉郁悲凉，婉转低徊，如泣如诉--------往往此时指导老师就惶惶然冲上来：“不行不行，放欢快的，进行曲！”-------

关于这离别时候的煽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它的残酷。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一直知道的，这应该是一生中最美的花样年华，是最自由幸福无忧的青春。可是在时间的洪流面前，我们无力遮挽的手臂只是螳螂挡车，再不肯面对也要面对。

这七月的离愁在六月就已经渗透到了你的骨子里。四年同学的情谊从没象这时候融洽和亲密。争吵过吧，不快过吧，可到了现在什么不是过眼烟云，反是让你恨不得用加倍的亲厚去弥补以免缺憾；是朋友吧，是恋人吧，那又要怎样的珍重才可以延续缘分实现天长地久的传说-------

等到最后一门功课考完的时候，这离别的空虚与恐慌已经要叫人抓狂。将要面临的人生第一次最重大的别离，你知道有些人永不能再见；将要面对的人生第一次最重大的改变，你要走向社会了却依然手足无措--------我们年轻的心被所有来不及细味的复杂情绪充塞的饱胀而痛楚，又让你痛得说不出来，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佯狂装疯，似傻如颠，校园里突然就多了许多半夜游荡的身影，校园外的小餐馆彻夜灯火，校园大门的守卫只能对翻墙而入的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生宿舍的楼管阿姨开始无力于自己的权威，各系的辅导员四处堵漏疲于奔命——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在少数愤青的带领下，连女生都学会了往楼下扔热水瓶和饭盆的发泄方式，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或是嚎叫！

夜夜笙歌，不醉不归；彻夜卧谈，不眠不休。可是不管你怎样把握，最后的时刻还是这样冷血和镇定地到来。

最后的晚餐。领导寄言，师生交流，觥筹交错，我们却在离别的感伤与恍惚中食不下噎，醉酒当歌——真的，时间就到了么？呸！去它的什么“青年有为，前途大好”！

先回到宿舍，姐妹们面面相觑，看看收拾得空落落的小屋，心里一时也空了。闲谈了一会，都小心的不敢再伤感，就说说近来的趣事——听说班里最沉默孤僻的“诗人”，昨夜喝醉了酒，熄灯之后竟然由同学搀扶，到每个男生宿舍去拜访，将门一撞开就是饱含激情的一声痛哭：“同志们，我看你们来了！——”

可是，真的好笑么？

老大敲敲床板，似乎想要敲破这沉闷的空气：“快下去了，下去了！班里要在篮球场集中呢！”

出门的时候，仰头，一轮橘红的月亮大而亮，妖艳得诡异，似乎也在预示着这个夜晚的不寻常，而且要连同我们的记忆，一起烙进我们的心底里去了。

来到操场，大家早已围坐成圈，也点了一圈的蜡烛静静燃烧，端庄美丽的班长兼班花倩文正低声吟唱《别亦难》：“蜡炬成灰泪始干---------”大家轻声唱和，逐渐就慷慨悲凉起来，而坐在倩文旁边的“诗人”，看她的眼神，早已痴了。

我们一边泡茶，吃零食（这是坚持了4年的传统），一边聊天，拉歌。所有别离的、爱情的、民谣的歌曲给我们搜罗一空，都几乎“难赋深情”---------

《祝福》——“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一刻，让我们偎着烛光静静地度过----------”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度过春夏秋冬--------”可是我们可以留住什么呢？时光怎可就此凝留？

《青春》——“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心醉却不堪憔悴--------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可是我明白，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男孩，反复地给我点这首歌了，“广播里没有你的声音，你生病了么？”“我不要求你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情”---------而我，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了。

“诗人”两眼通红地站起来：“我来朗诵，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我曾经爱过你：也许，这爱情的火焰/还没有完全在我心里止熄；/可是，别让这爱情再使你烦忧—/我不愿有什么引起你的悒郁。/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啊，但愿别人爱你也是一样。’------”

气氛突然就凝重起来。离愁是酒，不是茶。斟茶不可满，宜渐次相加，人情淡远；斟酒却必满，不满不干，浓烈醉人--------可是这酒若是发酵得太烈，或是斟得太满，却又要叫我们的心难以承受了。倩文第一个失控，泪流满面，冲向一旁，“诗人”顾不得矜持，急忙跟着窜了过去-------

可是！程咬金！倩文那体育系的男友林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而且有更不合时宜的举动——他伸手就推了“诗人”一下：“你要干吗？！”剑拔弩张！我们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站了起来--------却见诗人一昂头大声喝道：“你算什么？！你懂什么？！我爱了她四年！整整四年！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个，永远！---------而你！你！你只是一个花心的大草包！！”

慷慨悲凉！所有的人都对这压抑了四年积聚了四年的激情之喷发惊的目瞪口呆！

倩文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诗人”茫然又心痛地看着她，忍不住又要上前，而我班的男生也开始摩拳擦掌！刚被震住而发愣的林强忽然老羞成怒起来，几近委屈地吼道：“又不是我要的！关我什么事！”他拂开倩文的手就冲了出去！

此人我深恶之！一直凭那几手半通不通、故弄玄虚的所谓佛学、气功在我们班的女生之间晃荡，一会扯了这位女生的手说看手相，一会约了那位女生去树林里练气功，最可恨的事，他曾经转而追求倩文身边的好友，还对倩文说，那女生身体不好，更需要照顾！-------我“蹭”地跳将起来，追着他的背影尖叫道：“林强，你根本不配倩文！根本不配！！”

倩文哭得梨花带雨，竟然拉住我，还是那句话：“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然后，竟然，她又向林强追奔了过去！

“诗人”站在原地，无比落寞。几个男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喝酒去！”

转眼风流云散。

走过宿舍楼旁的小坡，从那小树林的阴影里，依稀传来倩文安抚林强的呢喃低语。

“问世间，情是何物”？

一个无眠之夜。相信所有人，都是。

第二天大家黑着眼圈，红着眼睛道别。关于那天的记忆，因为承贮了太多的真情，泪水，留恋，磅礴汹涌的离愁，撕心裂肺的挥手---------竟然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从此定格，也斑斓得几乎不真切——“我从来不知道离别的滋味是这样难受-------”；从来不知道离别的歌曲是这样悲凉；从来不知道暴雨可以下得那样无情又多情；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冒雨追送室友时会号啕痛哭得那样傻-------

一幅让你不敢再多翻阅和逼视的画。

此去经年。有朋自远方来。含笑，泡茶，连重逢的激动现在都可以内敛。款款道来，慢慢追忆。

记得吧？以前流传的一段故事？师兄临别的那晚，去了心仪的女生那里，勇敢平静地说：“我一直喜欢你！”女生抬起哀怨的眼：“你怎么不早说！”

之后呢？没有后来，当然！只不过，我爱了，说了，也就无憾了。

那，倩文和林强呢？

林强仍然偶尔和女学生闹闹绯闻（据说是实习时就培养起来的坏毛病）；倩文挺着大肚子，还在守望和他两地分居的生活------还有“诗人”吧？教书，酗酒，消沉，颓废，孓然一身-----

怎么会这样？又，怎么不会这样？------呵呵，爱，是可以解释的么？

至少，他们在固守那一段记忆。

可是，虽然有什么可以延续，但流逝的，已经不可以重来了。

还是喜欢听《斯卡堡集市》：“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保罗·西蒙的歌声低徊悲凉：“您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歌声诉说的是一个悲凉的故事：战争中亡故的士兵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不能再见心爱的姑娘-----歌曲因为感人而作为了美国影片《毕业生》中的插曲，随着影片情节的跌宕曾经让多少人悄然泪下-------而我爱这曲子，除了它缠绵凄恻的旋律，又何尝不是因了“毕业生”这三个字！

那时心情--------

再也不听《斯卡堡集市》的大提琴版了，就如，再也不矫情地朗诵别离诗词。

有些什么已经一去不回——我们年少轻狂的激情，痛快歌哭的岁月，尽情恣肆的青春-----

便看流年似水，将青春，席卷而去。

而我知道，在那远方，凤凰木还是一样如火如荼的盛开，石板路上还要上演新的爱恨离别，呵呵，“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校园便是流动和贩卖青春的一个集市罢，冷眼旁观，永远青春的，只有这校园！

                                  2003/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