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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逃往天堂的孩子 浙江·卢江良 1 郑晓林从郑树青家的道地穿行而过时,让呆在家门口的郑树青瞧见了,他冲着郑晓林断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郑晓林吓了一跳,便一下子站住了。他茫然地瞅着郑树青气势汹汹地赶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郑树青已来到了郑晓林面前。他一把揪住郑晓林的前胸,拼命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质问:“谁叫你走我家道地的?谁叫你走我家道地的?” 郑晓林明白叫自己站住的原因了。他腾出一只手握住郑树青的手腕,默默地用力挣扎起来,企图摆脱郑树青的揪扯。 可郑树青坚持不松手,并一个劲地质问:“你为什么走我家的道地?为什么?” 郑晓林挣扎了一会毫无结果,不由地有些火了,大声反问道:“我走你家的道地咋了?” 郑树青说:“我家的道地不让你走!” 郑晓林不服气地说:“我走过了,你想咋样?” 郑树青就猛烈地推搡起郑晓林来。郑晓林见状不甘示弱,一边抵挡着郑树青的进攻,一边同样猛烈地推搡郑树青。 于是,一眨眼功夫,两个孩子扭到一起撕打起来。 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同村的一个女人看到了,她走过来一下拧住了郑晓林的耳朵,将郑晓林从郑树青身边拉开了。 郑晓林的耳朵被女人拧得生痛,瞪着女人愤怒地吼:“是他不好,你干嘛拧我的耳朵?” 女人使劲地敲了郑晓林一个栗凿,骂骂咧咧:“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专门衅事跟人家打架!还不滚回那间破烂的屋里去。” 这时,又有几个村里人闻声过来,他们见是郑富贵的儿子郑晓林,便不约而同地指责道:“这小畜生也不知咋的,每天就知道打架打架的。”“婊子的儿子就是婊子的儿子,生出来都跟别的孩子两样的。”“像他那个嗜赌的爹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晓林被众多的指责包围着,顿时变得势不敌众起来。作为反抗的惟一表现,他敌视着那些不公平的村里人,内心里对他们充满了仇恨。 不一会儿,围着的人群散了,郑晓林揉着发痛的耳朵,在郑树青幸灾乐祸的嘲笑声里,气愤地退出了郑树青家的道地。在往家里走去的途中,他想到了自己惟一的伙伴吴木子,以及他经常提及的那个地方。 2 郑晓林是在吴木子家的那间矮屋里找到吴木子的。吴木子家有三间两层的新楼,但吴木子就住在新楼对面的那间矮屋里。因为吴木子不是他现在爹的亲儿子,他是他娘改嫁的时候带来的,他的亲爹很早的时候就生病死掉了。 吴木子本来是可以住在新楼里的,可由于他后爹对他不好,每顿都是给他号饭吃,吴木子经常吃不饱饭,自然而然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于是,他的后爹就顺势找了个借口,不允许他再住进新楼里。他亲娘呢,因为又生了一个儿子,对吴木子也就不管不问了。 吴木子住的那间矮屋很黑也很脏,跟一般人家的猪舍没有两样。郑晓林每次从太阳底里进去时,总要先适应一段时间,才看得清里面是否有人。以前郑晓林进吴木子的屋时,事先都是要捂住鼻子的。可自从郑晓林的娘跑掉之后,他家的情况跟吴木子的屋差不多了,郑晓林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这次,郑晓林到吴木子屋门口的时候,都已经是正午了,吴木子还在里面睡懒觉。吴木子的屋的门是从来不关的,郑晓林推开门径直走进去,边走边喊:“木子,起床了!木子,起床了!我有事情跟你说。” 吴木子被吵醒过来,他睁开眼见是郑晓林,便从那张门板搭的床上爬起来。他迷迷糊糊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郑晓林:“你有什么事?” “咱们离开这儿吧!”郑晓林突然说,“咱们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吴木子没立即接话,只是站直身去墙角撒尿。显然,一夜的尿使他憋急了。吴木子站起来的时候,比他小两岁的郑晓林发觉自己的头在他腋下。 吴木子将尿痛快地撒尽后,才接过郑晓林的话头说:“好呀,那你说什么时候走?” 郑晓林脱口而出:“明天,就明天!” 吴木子沉思了一会,答应道:“好。咱们就明天走。” 3 第二天早上,郑晓林和吴木子就各自带着一个包裹,瞒过全村人的眼睛,翻来一座满是松树的山,来到了三里外的镇上。 郑晓林问吴木子:“咱们乘火车,还是乘汽车?” 吴木子想了想说:“乘火车吧。乘火车走得远,那个地方很远的。” 郑晓林就跟着吴木子去镇西郊的那个火车站。到了那里,郑晓林见那个售票的窗口很高,便对身边的吴木子说:“我够不着,你去买票。” 吴木子瞟了眼猴子般瘦小的郑晓林,当仁不让地答应了。但他没有立刻出发,而是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晃了过去。 郑晓林尾随着吴木子,望着他一摇一摆的身影,脑海里油然浮起一根在风中摆动的竹杆。 吴木子走到那个窗前,在那里踌躇了好久,壮着胆子对里面说:“买两张票。”说着递进去两个硬币。 很快,那两个硬币从里面滚出来了。里面的说:“开什么玩笑?!乘一站就要五元!” 吴木子就使劲地掏口袋,可掏不出一个子来。他尴尬地吐了下舌头,忙问已到身边的郑晓林:“你有钱吗?她说最少要五块。” 郑晓林跟着手忙脚乱地翻口袋,可是底都朝天了,只翻出一个硬币来。 吴木子接过去那个硬币,连同刚才的两个,怯怯地递给里面的:“这够呀?” 里面的不耐烦地说:“听清楚没有?最少五元钱!” 郑晓林努力地踮起脚,双手攀着窗台,朝着里面帮腔说:“可咱们只三块钱呀。” “那就不乘嘛,没钱乘什么车!”里面的冷冷地说。 木讷的吴木子一下子哑了,郑晓林还在拼命地说着什么。里面的见是两个小孩,不容商量地挥着手将他们打发了。 被打发的郑晓林不死心,他向吴木子提议说:“要不,咱们去乘汽车吧?” 吴木子思考了一会,同意了郑晓林的建议。 结果,在汽车站郑晓林和吴木子的遭遇,跟在火车站如出一辙。 这下,郑晓林和吴木子没辙了,便怏怏地退回来,一脸的沮丧。 回家的路上,郑晓林很意外地说:“去那个地方原来要很多钱呀!” “是呀。”吴木子附和着说:“真是没想到的。” 郑晓林就忧心忡忡地说:“可咱们到哪去弄那么多钱呢?” 吴木子安慰郑晓林说:“办法总会有的。” 见吴木子这样把握十足,郑晓林的闷着的心里顿时开朗起来。 4 郑晓林和吴木子从镇上回来后,开始绞尽脑汁筹备路费。他们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远,也不知道去那里要多少钱。但他们想只要筹够了钱,就可以顺利地去那里了。可是,要想筹到足够的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孩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呀。这真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这天早晨,郑晓林终于如愿乘上了火车。可当火车启动发出鸣叫时,郑晓林被惊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不在火车上,而在自己家那张断了一条腿的床上。这时,他听出那鸣叫不是火车发出的,是吴木子在家对面的竹林里吹口哨。 郑晓林仔细地聆听了一下口哨声,见那声音显得那么轻微和乏力,便知道吴木子一定吹了很长时间了。吴木子由于害怕自己爹,总不敢进自己的家来。于是,每次总是吹口哨约郑晓林出去玩。 郑晓林就一骨碌地爬起身来。自娘离开他们后,郑晓林成了没关爱的孩子,就是不脱衣睡觉,爹也懒得管。现在对于爹来说,最要紧的莫过于赌博了,他什么事也不干,成天游荡在村子,寻找赌博的场子。他总奢望在赌场上狠赢一把,以改变目前窘迫的处境。 郑晓林爬起床后,脸也懒得洗一下,便在满是尘土、陡有四壁的屋里转动。可他一连转了好几圈,都未能找到一点可以充饥的食物。这让他很失望,于是在心里骂了爹一阵子,阴着脸忍着饥饿,无可奈何地走出门。 吴木子对着郑晓林家的那间楼房,已经翘首张望了很长时间。他都快看厌这间全村最破烂的楼房了。郑晓林家的那间楼房,好几年前就建了底层,后来做着发财梦的郑晓林爹,扬言要到城市安家落户,放弃了投资加层的想法。如今,经过几年的风霜雪雨,房子已变得破烂不堪,但郑晓林爹再也无力修建了。 现在,吴木子见郑晓林终于出来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赶紧向他挥动起长长的胳膊,满是垢泥的脸上一刹那笑容灿烂。等郑晓林一路飞奔赶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拽过了郑晓林,将嘴巴凑到他的耳畔,神神秘秘地说:“咱们能搞到钱了。” 郑晓林一听,顿时希出望外,一迭声地问:“咋搞?咱们咋搞?” 吴木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对郑晓林说:“你跟着我走,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5 郑晓林和吴木子来到村口那爿小店前时,那里像往日一样已热闹非凡了。留在村里的闲散村人,几乎全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分别围着两张小型的圆桌,又在全神贯注地掷着骰子,“六!六!六!……!”“洞!洞!洞!……!”,狂热的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郑晓林发现爹夹杂在中间,努力地伸长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碗子乱滚的骰子,那样子想将那颗骰子吞进嘴里去。这时,他的肚子背命地饿起来,便撇下吴木子走近爹,拽了拽他的衣角。 爹显然没精力对付骰子以外的东西,他对郑晓林的拽动无动于衷,只是使劲地嚷着“六!六!六!……!” 郑晓林加大劲又拽了一下,这下爹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但还是没理会郑晓林。 郑晓林就生气了,一个劲地拽了几下,嘴里喊着:“给我一块钱!给我一块钱!” 爹这才将目光从碗里依依不舍地挪出来,好一会儿终于移到了郑晓林的身上。他一见是儿子在向他要钱,顿时被激怒了,二话不说就举起手,在郑晓林的头上狠狠地连击了三个栗凿。击罢,冲着郑晓林怒吼:“你以为我是‘赵百万’呀,每天钱钱钱的!你这个馋鬼,整天只知道吃吃吃的!咱们家就让你吃倒灶的!” 郑晓林的头上一下子火辣辣的,为了防备爹的栗凿再次将临,他迅疾地用双手护住了脑袋。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委屈:我连早饭都没得吃,我要一块钱买东西吃,我有错吗? 郑晓林正想将内心的委屈吐露出来,旁边一起掷骰子的对他表示了不满:“这孩子是该打,每次咱们玩几盘骰子,他总是来搅!” 这时,旁边观望的郑晓林的堂姨帮郑晓林说话:“一块钱是要给他的呀,总不能叫他一上午都饿着肚子吧?” 郑晓林的堂姨是开小店的,此刻她的年幼的女儿——陈飘飘正倚在小店的门框,提前享受中秋节的月饼。那月饼的香味由远及近,让郑晓林不由得垂涎欲滴! 爹冲着堂姨嬉皮笑脸地说:“我也不是不给,你也看到了,我刚才不是又输了,现在我哪有钱给呀。” 堂姨说:“你手上不是有五块钱吗?” 爹连忙说:“就五块钱了,如果给了他,我还怎么翻本呀!” 堂姨就白了他一眼说:“你赌不出息的了,你已经赌得老婆都逃掉了,再赌下去你的那间破‘牢棚’(屋)都要倒了。” 爹厚颜无耻地笑着,重新投入到了火热的赌博中去。 6 郑晓林对拥有一块钱绝望了,心思一下子飞到了陈飘飘的月饼上。他用力地揉了几下发麻的头皮,伤心地从父亲的身边走开来。 他来到陈飘飘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吃月饼,心头充满了羡慕,暗想自己是堂姨的孩子该多好!那样就不会因为要一块钱而挨打,还可以吃很多很香的月饼。 要是旁边没有人,郑晓林一定要哄陈飘飘给他吃半个,但此刻有很多人在旁边,他怕他们听见了叫他馋嘴,硬是闭着嘴不开口。然而,他的肚里比刚才更饿了。 就在郑晓林呆着的时候,一旁的吴木子走过来了。他走到陈飘飘的跟着,像郑晓林一定也定定地看着陈飘飘吃月饼。他的心里跟郑晓林一样,对陈飘飘手里的月饼充满了向往。 陈飘飘一见是吴木子,不由得一脸警惕,放下了正在吃的月饼,赶紧双手张开拦住店门,嗲声嗲气地喊她娘:“妈妈,木子这个贼骨头来了!妈妈,木子这个贼骨头来了。” 郑晓林的堂姨立刻结束了她的观望,走回小店门口。她盯了吴木子一眼,讨厌地向他挥着手说:“走开!走开!还不走开!” 吴木子不敢多逗留,留恋地看了眼陈飘飘手上的月饼,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伸出胳膊一把揽住郑晓林的脖子,又望了下郑晓林的堂姨,尴尬而响亮地说“咱们走!” 郑晓林像吴木子一样,对月饼充满着留恋。但那难分难舍的目光,最终被吴木子强硬地割断。于是,郑晓林同样重重地咽着口水,跟随吴木子远离小店而去。 他们走出一箭之地的时候,郑晓林的爹在小店那边象征性地嚷:“晓林,你听好了,你要是再跟木子的队,小心我不打死你!” 郑晓林我行我素跟着吴木子朝前走,将爹的警告当作了耳边风。现在在这个村子里,除了被当作贼的吴木子,再也没有孩子跟他玩了!他们骂他是婊子的儿子,说他家的屋比猪窝还破还臭。是呀,有谁愿意跟睡在猪窝里的人玩呀! 7 村子里显得寂静而空荡,小孩们都到学校上学去了,大人们差不多聚集在小店里赌博。上不了学的郑晓林和吴木子,像两条无人看管的野狗,在这个村子里自由地转悠着。 郑晓林还惦记着陈飘飘的月饼,禁不住问旁边的吴木子:“你说的那个地方有月饼吃吗?” “那是当然。”吴木子不假思索地说:“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得吃。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你要吃多少就能吃多少。还不用付钱的。” 郑晓林就快乐起来,不断地舔着嘴唇,那样子仿佛已吃到香酥可口的月饼。少顷,又担心地问:“那到了那里,咱们还会让人欺负吗?” 话音刚落,吴木子“扑噗”一声笑了,他说:“这怎么可能呢?要是到了那里还让人欺负,那咱们去那里干嘛?” 郑晓林想想也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时,他催促起吴木子来:“那咱们赶快去搞钱吧,这样咱们就可以很快去那里了。” 吴木子悄声说:“咱们现在就是去搞钱的呀?” 郑晓林不解,问:“咱们去哪里搞?” “村长家。”吴木子说,“我昨天路过他家时,看见了他们放钱的地方。” 郑晓林听了,打了个激灵。他满脸恐慌地说:“木子,这可不行。” 吴木子问,有什么不行的?咱们村就数村长家钱多。 郑晓林心悸地说:“村长凶得狠呀,要是被他知道了咋办?上次水田跟他吵了几句,他就一下推倒了水田,还狠狠地用脚踩水田呢。” 吴木子也有些怕了,闭上了嘴巴不再啃声,表现出一筹莫展的样子。 郑晓林见状,顿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吴木子决意已定,开口对郑晓林说:“就搞他家了。搞完,咱们就跑到镇上去,乘火车去那个地方。” 郑晓林想也只能这样了,用力地点着头答应了。 随后,他们避开村人的耳目,朝着村长家走去…… 8 在吴木子的策划和带动下,钱非常顺利地搞到手了。 这下,郑晓林对吴木子由衷地佩服起来。他以前听说吴木子偷东西很拿手,但终究没有亲眼见识过。这次,郑晓林真是大开眼界了。他想不到平时木讷讷的吴木子,偷起来东西来身手竟如此敏捷。而且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吴木子这样高的一个人,潜入村长家里的时候,走起路来竟然悄无声息的,那样子很像一只轻手轻脚的猫! 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现。郑晓林怀里惴着钱,紧张得拔腿欲跑,吴木子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领,暗暗告诫他说:“晓林别跑呀,要不,人家会盯上咱们的。” 郑晓林就听话地放慢了脚步,可他的心跳得厉害,似乎要冲出胸膛来,脸胀得一塌胡涂。吴木子意识到了他的失态,走上前用臂揽住他的脖子护着他走,并哼起了自己胡编乱造的小调。于是,郑晓林才一点一点地镇静下来。 就这样,郑晓林和吴木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了小村。 来到村口的时候,郑晓林和吴木子见没人注意,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紧张和兴奋,撒腿朝往村外的那座山疯狂地奔跑起来…… 他们跑呀跑的,差不多跑过了半座山,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郑晓林问:“这里有多少钱?” 吴木子说:“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们就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郑晓林从怀里掏出钱来,摊放在地面上,两个人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不知道有多少钱。他们俩都没上过学,只知道那钞票的张数很多很多,但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钱。 数了四、五次都数不出名堂来,吴木子烦了,说:“咱们不数了,反正去那里一定是够了。” 郑晓林应道:“就是。” 说完,他们将散在地上的钱收了起来,继续动身朝镇上走去。 半路上,郑晓林突然说忘了拿包裹。吴木子笑他说:“咱们都有这么多钱了,还要包裹干嘛。” 郑晓林仿佛才想到这一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心想:反正到了那里,有的是吃、有的是穿,一切都不用愁了。 9 郑晓林和吴木子到火车站时,差不多已经是正午了,车站来往的旅客有些稀少。 这次,吴木子一点也不畏缩了,他接过郑晓林从怀里掏出的钱,摇晃着身子走过去。走到上次来过的那个窗口前,他将全部的钱递进了窗口,亮着嗓子说:“买两张票。” 窗口里面的见一下子递进这么多钱来,甚是蹊跷地向吴木子瞅了一眼问:“去哪?” 这下,吴木子顿住了!他想不起那个方面叫哪了。 里面的说:“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吴木子不断地搔着脸皮,一副免为其难的样子。这时,郑晓林也来到了窗口,他问吴木子咋了? 吴木子哭丧着脸说:“我想不起那个地方叫哪了!” 郑晓林一听急了。 里面的显然没有耐心了,提高嗓门说:“到底去哪呀?”钱已经从窗口“探”出头来。 郑晓林一见更急了,连忙攀上窗台去,对里面的说:“咱们是去那个地方呀。” 里面的冷眼瞅着他说:“哪个地方?” 郑晓林说:“就是那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呀。” 话音未落,里面的钱“扑”地扔了出来,随着出来的是一句:“好好想想,想起来了再来买!” 郑晓林和吴木子就无可奈何地退回来。他们来到了窗台房子的墙角,郑晓林对吴木子说:“你再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吴木子就依着墙,护住脑袋蹲下身来,一声不响地拼命想。旁边的郑晓林一个劲地向他提示:“你是哪里听到那个地方的?”“那里有些什么东西?”“……” 过了七、八分钟,吴木子护在脑袋上的双手渐渐放开了,他欣喜于色地说:“我有些想起来了,我开始有些想起来了!” 郑晓林一眼不眨地盯住他,急切地问:“你说叫啥?你说叫啥?” 吴木子眼睛朝着天,一字一顿地说:“好、像、叫、天什么?” “天什么?”郑晓林跟着吴木子眼睛朝天。 “叫——天——堂!”吴木子兴奋地跳了起来。 郑晓林也跟着兴奋地跳起来,嘴里不断地喊:“天堂!天堂!” 于是,他们风似地向那个窗口奔去。 到了那里,有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买票。吴木子鹊占燕窼地霸了窗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里面说:“买两张去天堂的票!” 里面的追问了一句:“你说去哪?” 郑晓林在一旁,大声补充道:“天堂呀!就是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天堂呀!” “神经!”里面的顺口骂了一句,随手将递进去的钱重新扔了出来。旁边那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也怪异地瞟了他们一眼。 之后,无论吴木子和郑晓林说什么,窗口里面的懒得再理会他们了。 10 郑晓林和吴木子再也无计可施了。他们束手无措地愣在窗口边,神色显得有些痴呆。 这时,旁边的那个男子买好了票。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郑晓林发现他向他们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要他们跟他过去。 于是,郑晓林跟吴木子嘀咕了一下。吴木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郑晓林说那个男子要他们过去,便不假思索地跟着郑晓林过去了。 那个男子到了车站右侧的小巷口,站在那里似乎在等郑晓林他们。那里很清静,几乎没有行人,也很少有人注意。他们到达的时候,那个男子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要去天堂?” 郑晓林和吴木子异口同声地说:“是的。” 那个男子打量了他们一会,说:“我可以领着你们去。” 郑晓林和吴木子似乎有些不信,因为他们刚才听卖票的说,根本没有什么叫天堂的地方。 那个男子见郑晓林他们不信,补充说:“那个卖票的知道什么呀,你看她每天坐在那里,怎么会知道有个叫天堂的地方呢?” 郑晓林和吴木子觉得男子说得很有道理,不约而同地点着头,脸上显现出信服的表情。 男子见事情有了一定的起色,枯黄的脸宠由于兴奋而发亮,他添油加醋地说:“那个女人根本不知道的,我可是去过那里的呀!那里可真的是好!”说到这里,他顺手摸了一下郑晓林的头,“跟这位小朋友说的一样: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呢!” 现在,郑晓林他们不仅仅是信服了,他们还无比地羡慕起那个男子来。为了避免错过去天堂的机会,郑晓林他们开始不断地要求男子领他们前往。 男子轻松地笑了,他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但他说领他们去的时间不是今天,是后天。为了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他向郑晓林他们强调说:“记好了,后天就是过一天再过一天的那一天。” 郑晓林和吴木子被他逗笑了,他们说:“咱们知道后天就是过一天再过一天的那一天。” 最后,男子告诫他们千万别将行程透露给任何人。“否则,”他吓嘘郑晓林他们说,“天堂的门就关上了,咱们永远都去不成了!” 郑晓林迷惑地问:“天堂也有门的呀?” 男子说:“当然有了,天堂跟你家一样的,当然有门啦。” 吴木子说:“天堂的门要是像我那间屋里的门一样就好了。” 男子听不懂吴木子话里的意思。 郑晓林笑着解释说:“他那间屋的门没锁的。” 11 终于很快可以去梦寐以求的天堂了!郑晓林和吴木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一路上,他们假想着以后在天堂的美好生活。 然而,就在走到村口的当儿,郑晓林突然记起了偷钱的事,他不无担心地说:“木子,你说村长会不会知道是我们拿了钱?” 经郑晓林一提醒,吴木子也不禁担忧起来,满脸的笑容倏地隐去了。 郑晓林和吴木子就止住脚步,站在村口向村里张望着,想不好是进村还是不进村? 正在他们进退维艰时,前些天跟郑晓林打过架的郑树青,不知咋的发现了他们,他向着村里高声喊起来:“两个贼骨头回来了!两个贼骨头回来了!” 郑晓林和吴木子一听慌了,心想:完了!完了!他们全知道了!便无头苍蝇般地疯跑起来…… 村里人闻声赶来了,他们发现了正在疯跑的郑晓林和吴木子。于是,他们在村长的带领下,争先恐后地拼命追赶起来。他们想:这可是一次表现的良机呀。 年幼的郑晓林和吴木子,终于跑不过年强力壮的村人们。他们很快将他们双双抓获了,而且从郑晓林的怀里搜出了被窃的钱。 村长随即气冲冲地赶到了,他从一个村人手里接过那笔钱,沾着口水数了一遍后装进口袋。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左手,猛地抓住郑晓林的前胸;右臂抡圆了,朝着郑晓林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击起来。 郑晓林挨过重重三记耳光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到爹匆匆地赶来了,他就冲着他哀哀地喊:“爸,救救!爸,救救呀!” 郑晓林爹欲上前,可当他发现是村长时,便立马站住了。他还欠着村长三千元的赌债,且村长好几次从镇派出所保过自己。 郑晓林见爹只是冷眼瞧着,内心升腾起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他开始努力地挣扎起来,企图摆脱村长的梏桎。 可是这样的挣扎不但无济无事,反而增添了村长心头的怒火。村长扇击得更加猛烈了。最后,郑晓林失去了知觉。 在郑晓林失去知觉之后,作为这次行窍的同谋吴木子,自然未能幸免于难,他同样遭受了村长的殴打。 在郑晓林和吴木子遭难的时候,村里人兴味盎然地围观着,没有人站起来进行劝阻。他们觉得为这两个孩子,没有必要冲撞了村长。 12 郑晓林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那张床上,而从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他喊了一声爹,屋里没人应声。这时麻木而生痛的脸蛋,使他的记忆一点点复苏。他动了一下身子,感觉到浑身酸痛。于是,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当然,郑晓林哭,不仅仅疼痛,还有委屈,以及担忧。他担忧,后天去不了天堂! 郑晓林哭的时候,隐约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喊声。那喊声很低,但很熟悉。他细细地听了会儿,是吴木子的!他就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向窗口挪去。 吴木子就躲在窗后,他见郑晓林走过去了,就一点点地站起身来。郑晓林看到他的脸很肿了,看上去圆得像一个烂西瓜。 郑晓林见到吴木子那一刻又哭了,他哽咽着说:“木子,我们没钱了,后天还能去天堂吗?天堂的门还向我们开着吗?” 吴木子举起一只手来,伸进窗户抓住郑晓林的手,安慰着郑晓林说:“晓林,别哭,别哭。后天,咱们一定能去的。那个人没有说没钱就不能去了,他不是说领着我们去的呀?天堂的门像我屋里的门一样,会向咱们开着的!” 郑晓林又说:“我现在全身都痛,不知道后天还会不会走路?” 吴木子抓着郑晓林的手更紧了,他说:“你会的,后天你就会了。如果你不会,我背着你走!” 郑晓林说:“到车站可要翻过一座山呢!” “翻两座也不怕,我们可以慢慢地走。”吴木子说。 郑晓林见吴木子这样说,胸口涌上了一股暖流,吊着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他端详着吴木子说:“木子,你的脸很肿了,是不是很痛?” 吴木子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脸,说:“比刚才好多了。你呢?” “我的也好多了。” 郑晓林也抚了下脸,继而说:“木子,咱们可一定要天堂喔!” 吴木子说:“那是。咱们一定要去。” 郑晓林就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自语道:“到了那里,我们就有得吃,有得穿,不会再让人欺负了!” 13 郑晓林和吴木子相互搀扶着来到了火车站。那个男子已早早地守候在那里。他见了郑晓林和吴木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盯视着郑晓林俩的脸,惊讶地问:“你们这是咋了?” 吴木子知道他是指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郑晓林却不以为然地说:“是给打的。” 男子问,干嘛被打。 郑晓林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男子听完后,心就被狠狠地撞了撞,泪水止不住流出来了。他面对着郑晓林和吴木子,满腔惭愧地说:“伯伯不是人,伯伯对不住你们,伯伯应该带你们去天堂的。” 郑晓林和吴木子听不懂男子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问:“咱们没有了钱,还能去天堂吗?我们做了错事,天堂的门还会向咱们开着吗?” 男子说:“你们是两个好孩子,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村里的人做错了。天堂的门会向你们永远开着的。” 郑晓林和吴木子的脸上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朝这边走来。男子就支开了郑晓林和吴木子,低着声音跟年轻人说话。 男子走回来时,年轻人没有跟过来。男子对着郑晓林和吴木子说:“我叫蒋保法,如果那个人问起你们,你们就说是我的儿子。”他指了一下郑晓林:“你叫蒋晓林,是弟弟。”又指了一下吴木子:“你是哥哥,叫蒋木子。” 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这次不领你们去天堂了,由那个叔叔领你们去,他是天堂的守门人。”末了,眼泪哗哗地落下来…… 14 郑晓林和吴木子如愿以偿地乘上了开往天堂的火车。他们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小镇,心头充盈了无与伦与的快乐。 年轻人瞧着这两个十岁光景、长矮悬殊的小孩,觉得有一些蹊跷,突然开口问郑晓林:“你叫什么名字?” 郑晓林刚说出一个“郑”字,吴木子暗中拉了下他的衣角,他一下子醒悟过来说:“我叫蒋晓林。” “你呢?”年轻人脸转向了吴木子。 吴木子答:“蒋木子。” 年轻人问:“你们知道你爹快死了吗?” 郑晓林和吴木子对望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他得了绝症快死了。他叫我给你们找户好人家。”继而问:“你们想去哪?” 吴木子脱口而出:“天堂!” “天堂?”年轻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一下眉头。 郑晓林补充说:“就是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呀!” 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他望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信誓旦旦地说:“我会给你们找到那个地方的。一定会的。” 郑晓林和吴木子就不再吱声,开始各自想着心事。 这时,火车穿过了小镇,开始加速行驶。郑晓林望着窗外飞逝而去的小镇,眼前浮现起了一个梦想中的天堂——一个有得吃,有得穿,还不会让人欺负的地方。 作者附记:郑晓林和吴木子乘上火车的当夜,那辆火车在行驶途中不慎出轨,造成了三十六名乘客死亡,其中包括郑晓林、吴木子和那位年轻人。如果这个世上真有天堂的话,我相信郑晓林和吴木子一定在那里了。让我们衷心地祝愿他们:在那里有得吃,有得穿,不再让人欺负。 ※※※※※※ 凭着良知孤独写作! 关注人性,关注命运,关注社会最底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