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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记忆(小说) 一直在想,也许是因为血管中流着不同的血,才会和外公家的人格格不入罢。 母亲和舅舅都是被收养的,因为外婆不育,加上她粗陋的外貌,拙钝的口舌,混沌的头脑,一切都使得她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也就只能永远围着锅台转,永远底气不足,永远看丈夫儿子的脸色吃饭,只有在背后说人短长的时候才兴致勃勃一下。她也没多少温柔的性格,更别说什么细腻的感情。至今记得她用洗衣粉帮小时候的我洗头,那粗硬的大手死命揉搓我脆弱的头发,将我揪得呲牙裂嘴。 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使得外公心灰意冷,从来都沉默寡言。虽然表面上这作为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似乎无懈可击。对于这桩媒妁之言的婚姻,他当年无法抗拒寡母的意志——因为外婆顺从,因为八字相和,更因为,曾祖母要行使自己的权利,这是付出守寡20年的代价之后应得的尊重。但这一切又决定了外公婚后的不羁。原本就豪侠仗义的他,助人起来更是不计利害,尤其热爱帮助孤儿寡母,至于一些寡妇要以身相报,风流倜傥的外公也懒得矫情拒绝。然后是乡下的亲戚永远把外公家当作城市里的中转站和不用费用的旅馆,络绎不绝,甚至有借钱的有去无回,外公也从不介意。但这样就决定了本来收入不错的外公,始终没能做起自己的房子,尽管他作为高级建筑施工员,给别人做了一辈子的房子,可是自己一家,就始终只能租住在一些粗陋阴暗的平房里。 舅舅子承父业也做了建筑施工员,这是自小愚顽懒读书的他唯一的出路。他倒是同时继承了外公的一些脾性,成天忙着瞎快活,性格简单直爽,好吃懒做,贪烟好酒。有时侯他也逗逗小时的我,绰号“孙猴子”的他骄傲地抡起瘦瘦的胳膊,让我看那黝黑光滑的皮肤下有小块的肌肉在滚动,说:“这里面有一只老鼠在跑!” 然后舅舅恋爱了,爱上了一个市政道路维修队的姑娘,也是一个简单快活的女子,粗壮圆实,大大咧咧的。然后他们拎上我这只小电灯泡去看婚前电教片,看她的头死命低着,脸上像蒙了一块红布,这倒比那莫名其妙的片子有趣的多。然后外公家养起一大堆鸡鸭鹅,热热闹闹,大操大办,这位姑娘成了我的舅妈。 婚后7个月,表妹出世了,不是早产。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表妹,从她小时侯那脏兮兮的小脸,爱哭爱闹的脾气,到后来呆呆笨笨的头脑,任性霸道的性格。据说这是外公宠出来的。一向冷漠的外公晚年把纵容表妹当作了一种乐趣,总是说:“小孩子嘛!” 可是我不可避免地要和这个家庭有过于紧密的联系。母亲选择了一个极不恰当的时机匆促再婚,因为当时我正值12岁的青春叛逆期,一向温驯的我这时候迅速成长起了执拗偏激的性格,不屈不挠的脾气,和阴冷孤僻的继祖母、死板冷漠的继父和任性霸道的继弟斗争得一塌糊涂。幼稚的母亲向来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色厉内荏地败下阵来,将我塞到外公家。 可是寄人篱下的我一样和外公家的人在灵魂上疏离,成天耽于冥想,目光游离,冷漠寡言。退休后的外公每天都要去茶馆喝茶,听说书,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常常可以在路上遇见放学回家的我,但是行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一前一后,足音相绕,就是没有话,像是陌生人。回家后,外公经常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抽烟,缓缓的烟圈弥漫了一屋的寂寞,我就坐在天井里发呆,都是沉默的人。偶尔表妹窜进窜出,不是要吃,就是要玩,可以打破一下寂静。然后舅舅和舅妈回来才有了热闹。舅舅时不时在表妹烦人的时候抡抡胳膊:“你想死!恩?!”或者和舅妈亲热的拌嘴,似真似假的打闹一下,一会就滚做一堆到沙发上去了,哈哈大笑。直到外婆扯起嗓门:“吃饭啦~~~” 只有吃饭这件事能把这不相干的人凑到一张桌上。可是那一天,外婆蒸了一只鸡,照例这是外公和舅舅优先的,我也分了一份。但是表妹突然耍蛮,硬要我的,我心绪不好,冷冷地说:“不行。”她遭受了被拒绝的屈辱,立刻反击:“你有什么了不起?跑到我家来蹭饭!”我的脸色一白,继续机械的说:“不行,就是不行!”舅舅突然焕发了一下父爱:“你就让她一下又会怎么样?”外婆看看舅舅的脸色,忙跟着说:“就是,你还小?!”我轻轻放下筷子,在眼泪流下之前转身,冲出门外。 拎着雨伞的,不想撑开。就这样走在阴冷连绵的春雨中,走在街头人们诧异的眼光里。这样很好,别人可以看到我脸上的坚硬和冷漠,却看不清流下的热泪,反正已经和冰冷的雨交织在了一起。 找到一处断垣残壁,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尽情清点痛苦,冷的浑身颤抖,哭的肝肠寸断,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最不幸,自哀自怜,一塌糊涂。头发和毛衣都湿透了,不停的往下滴水,寒意沁肤入骨。但是眼泪会有流完的时候,雨水也有滴干的时候,这时候就只剩下无聊。我对自己说:“不原谅!决不原谅!永远不原谅!”一直等到衣服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于是明白,只有自己的体温可以温暖自己。 还是要回去,因为无处可去。一切如常,没有人过问我的情况,关心我的心事,知道我的变化。 坚决要离开,因此发愤图强,天天向上,最后考出家门。 在大学最后一个自由时光里,知道了外公去世的消息。他这一生略通天文地理,卜卦杂学,最恼医院医药,一方面是顺天知命,也自负健康,另外也是有偏见:“医生是什么?不就是阎罗王派的催命鬼投胎么?要我去医院,除非抬我去!” 一语成签。外公是在洗头时突发脑溢血的,抬到医院,抢救三天,终告不治,享年69。外婆哭的死去活来,浑忘了这一生外公对她的冷漠和颐指气使,毕竟人不在了,就失了主心骨,反复念叨:“这下我可靠谁,这下我可靠谁------”直到舅舅不耐烦的吼她:“不是还有我?你要咒我?!”。可是大家都说是赚了赚了,因为据说外公的八字太坏,注定没有子嗣,而且生年不至花甲。可是通过迷信作法,和外公的行善积德,不是赚了十年阳寿?难怪外公热心助人,及时行乐,可惜没能住上舅妈不久就要分到的福利房。 暑假回来,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孟兰节,也称“鬼节”,传说这天群鬼出关,收取亲人馈赠,于是家家都买纸钱,杀公鸡,将鸡血滴在纸钱上,制成银包,跑到路边河边焚烧,甚至要准备鬼卒车马的费用,让他们捎带给地下的亲人。 这一天的黄昏,果然残阳如血,漫天的霞光仿佛灿烂的杀机,又似无声的尖叫。一丝风也没有,那种闷热仿佛也有一种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你心头,说不出话来。一位身材肥胖的老妇,艰难地伛偻在地,收拾纸钱。一团艳红的火焰突地窜将上来,贪婪的火舌将纸钱扫荡一空,明灭的火光像闪闪的,窥探的鬼眼,映红了老妇如霜的白发——是外婆。 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远远的看,那灰烬竟然无风自起,飘摇直上,象漫天飞舞的黑蝴蝶。外婆回头见我,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语:“还是我心疼他!只望这么多的钱他也花不了,多了的,存在那里的银行,等我去了也好帮他花。”我抬头向天,一轮紫红的圆月已然升起,明艳得诡异。 外公在的时候,是一个无声的权威,虽然不言不语,但是房子里到处充满了他的意志。因为他对传统习俗的尊重,因为他的谗,外公家里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气的纪念,从清明的艾叶米果,端午的粽子,到中秋的月饼,重阳的粉蒸肉------无一不精,无一不多。尤其是春节时,因为来往的客人会多,更是提前一月就要邀了乡下的能手来帮忙。香肠,腊肉,板鸭,牛肉干,腊猪肝-----那是早就挂了几竹篙了。这时忙的是用门板作台,将爆米花制成“炒米糖”,擀好面皮做油炸果,拌好芋泥做芋头丸子,还有工艺琐碎的捶鱼丝,鱼饼------全都要成筐成箩的装,到过年的那个月,家里一定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可是外公走了,外婆老了。家是搬进了舅妈单位的两居室楼房,生活是告别了以前的小农方式,开始和现代接轨了:亲戚来往得少了,节日的气氛淡了,传统的食品基本可以从生产线上买到了,虽不可口,也足应付。 但是改版后的生活,还是和我格格不入。因为无法追寻以前的记忆,反而有恍然若失的怅惘。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家人,舅舅一样烟酒麻将,和直爽粗鲁的舅妈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长大后的表妹还是不漂亮,一早辍学找了分工,天天忙着谈恋爱,外婆还是一样任劳任怨,是台做家务的机器,虽然已经不如以前灵光。我们客气的寒暄,努力的聊天,干涩的微笑,好证明久别重逢的惊喜,他们对我顺利毕业工作的祝福。对于舅舅的烟酒过度,我表示关心进行劝阻,舅舅还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该死的怎么也会死,不该的怎么都死不了,还不是一个命!要活着不吃不喝,嘴里淡出个鸟来,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关于命,舅舅的八字,面相,都是有不详的预言的,生年48,乡下一个据说通灵的“神婆”可不就是这么说过。甚至舅舅自己都知道,也不以为然。 我惴惴不安,不敢揣测。 然后再见到舅舅的时候是三年之后,医院。他来到我的城市看病。妈妈电话告诉我,其实拍片的结果已经知道了,晚期肺癌,已经转移,无法医治,只有舅舅不知。我提了礼品,满心悲哀的前往探望,只有舅妈在病房,神色憔悴,眼睛红肿,还好,她很自然的接过利是,没有太多的推辞,那是我最害怕的客套。原来舅舅锻炼去了,他向舅妈表示要洗心革面,戒烟戒酒,好好生活,战胜病魔。然后房门打开,气喘吁吁的舅舅出现在我的面前,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瘦骨嶙峋,两颊现出一片不健康的红晕。见到我他很高兴,并且骄傲的告诉我们,昨天他跑了三圈,今天就跑了五圈,下次准备更多,只是现在状态大不如前,所以要循序渐进。我们一起说着鼓舞士气的话,尽量使得气氛热闹。我搜肠刮肚地说着我能想起的一切战胜病魔的奇迹,舅妈拿出巾帼气概说倾家荡产,全力以赴,就不信过不了这个坎,再说舅舅平时身体那么好,精神健旺,人也年轻-------舅舅也说别人能过,就不信自己过不了。我们都微笑,尽可能大笑,努力轻松和亲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 一星期后舅舅回家,在家自行药物保守治疗,间或去医院检查。母亲和外婆早已经到处求神问道,求医问药,也找到一个据说很灵的江湖名医,有专治此病的祖传秘方,而且有高人风范:先吃药,有效自行给钱,不过别人好了谢起来都是几千上万的——毕竟是一条命,毕竟比医院便宜。母亲如获至宝拿药回来,这时反正退休,又是一头热的性格,便把督促舅舅吃药治病当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每天上门照顾舅舅,舅舅再次回归了童年时对母亲的信任和依恋,让母亲在悲痛之余有格外的骄傲和幸福。然后据说有了疗效,然后大家满腔的希望,然后母亲催促颇有微词和疑心的舅妈拿出五千去换下一个疗程的药。 然后拍片的结果说,病情在继续恶化。舅舅开始自暴自弃,舅妈成天指桑骂槐,外婆只有哭哭啼啼,表妹依旧懵懵懂懂,母亲不是害得舅舅家损失了钱么,里外不是人。久病的床前不是都没有孝子么,反正结局都是人财两空。恐惧,哭泣,悲痛,无奈,绝望,不甘----怎样都罢,大家都在麻木的等待结局,连舅舅都说:算了,拿钱去打水漂,作什么。 结局在一个月后来到,在这等待几乎把人折磨到崩溃边缘的时候。这一年,舅舅正好48岁。 除了表妹实在挤不出几滴眼泪,来了许多人,哭的很尽兴。母亲遭到了所有人的谴责,因为她自称因为太悲痛而生病,不能参加触景生情的丧礼,没有及时奉上礼金,舅妈理直气壮的宣布和母亲断绝关系,从此不准母亲踏进她的家门。 外婆从此更是过上了如履薄冰的日子。 没有办法的,母亲说,这是命——你看你外婆下巴生得太短,注定要命苦;你舅妈属老虎,正好克你属猴的舅舅,你表妹又是克父的命——而且,据说你舅舅没有认他几乎到讨饭地步的亲娘,这不就是报应。于是一切都有了原来如此的解释,每个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哦,原来,这是命。 外婆的命运更不好了。做了一辈子的家务,现在因为老了,手脚早就不灵便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神思恍惚间又跌断了手,使得从来不沾家务的舅妈中午还要回来给她作饭。尤其不方便的是,舅妈有了一个同居的对象,而和外婆同住一室的表妹也因为恋爱的不方便满腹牢骚,两室一厅,真的太小了。人人都要考虑自己的舒适,因为这生活还要继续,外婆突然显得太多余。不是说“养儿防老”么,可是儿子不在了,理由似乎也就站不住脚。天天痛哭的外婆让舅妈无比厌烦,她说:“你怎么不跳楼?你怎么不去死?” 继父一向主张孝道,维护起他的寡母从来对母亲不假以颜色。可是老人跟女儿住不合规矩,可是这样八字的老人进门也不好----------母亲最终安排外婆住到了附近的敬老院,还算舒适方便,她也天天探望,但外婆就是愁眉不展。母亲开始生气:“你难道宁愿回去受气也不要现在的好日子?!你看隔壁的张老师,守寡带大七个孩子,最后个个踢皮球,她不是宁愿自己来这里住?!”于是外婆想通了,开始学会享受生活,经常和母亲去逛街。而且舅妈又变成了好媳妇,一到周末就来探望,于是外婆都吃不完她和母亲送来的菜了,于是个个又都来说她的好福气了,她又有了理由心满意足了。只有表妹我行我素,一样忙着谈她的恋爱,竟然似乎忘记了外婆,微微令人不快。 生活被打破了,生活又平衡了。人们适应生活的能力无比顽强,又过起了还算幸福的平民生活。“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是的,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快乐总是要寻找的,只要你还活着,就必须这么走过去。 可是从哪里继续?我突然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有一种生活已完全改变,有一段日子已不可回头,有一些人已永远不在,而它们都曾经那样真实地陪伴过我,在青葱岁月里的寂寞成长。这一次,是永远的隔绝,连一个怀旧的角落都不曾剩下。 我们来过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只有一种坚硬的记忆,在内心柔软的一个角落里,隐隐作痛。 2003/5/20/凌晨
※※※※※※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