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毕业派遣。似乎整整一个六月，大家都在忙碌准备离校的事情，都在等待分别的那一刻。空气中都弥漫着对学校生活的回忆、感慨、和说不出的眷恋，以及对未来工作的好奇、渴盼。听人说，每一年大学生毕业那几天，长长的火车站台上都是不分男女的拥抱和哭声。不知道几天后，我会怎么样。

6月28日下午，从外回来，还没走进宿舍楼，班长火急火撩的叫我并给了我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回”。电报是26号发出字样。一阵平静和忙乱的拜托之后，赶到火车站，坐上回家的火车。36小时后，到家，冲到医院，冲进病房，一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父亲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散发着夺目的光。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旋即心狠狠抽紧——我看到了父亲的腿：一张宽大异常的皮耷拉在床席上，里面是比我手腕还细的，在那皮的衬托下，仿佛那腿骨只有我的大拇指一般细小，轮廓却清楚分明的骨头。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爸你怎么了我在心里问。

“工作分配好了？”父亲平静的问。

“好了”我呐呐的说。

“在哪里？”

“在杭州，学校教师”

“那就好。”父亲这时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父亲那一口气。一直来他希望我能回浙江工作，能离家近一点。

两夜未睡缘故，父亲让我回家休息。内心焦急无比的回到家，正听到母亲和姐夫在商量父亲的后事，顿时生气，高声嚷叫起来：

“你们怎么这样？连你们都对他失去信心，让他怎么支撑下去？”面色憔悴神情黯然的母亲默默无语。姐夫说是医生叫我们准备后事的。

“医生的话你就信？什么医生！为什么不把爸送到上海、北京治疗？”

姐夫也不说话了。我下定决心到上海去找医生，请他回来给父亲看病，对，明天就去上海。

下午4点多，二姐夫从医院急匆匆赶回，“爸不行了。抬回来了。”他后面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抬着爸放置到了床上。我坐在床头边，感到屋子里人越来越多。我一直看着父亲，看到他在痛苦而无力的呻吟挣扎，眼神漂移，全然没有了我刚见到他时的光彩。他神智不太清晰，支吾交代着一些事情，猛然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胸口痛得难受！你们拿一个勺过来，把我这里的痛舀掉。。。。。。”他努力抬起手想指向胸口，但手刚指到胸口，就落下，还睁着眼睛，但溘然已逝。。。。。。

母亲和姐姐她们的痛哭声在屋里哗然响起。我坐在床头，用手抚着爸的额头。父亲和平时睡着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更安静一些。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世界，很长时间我都认为他确实只是睡熟了，但我听不到他熟悉的鼾声。他就是那样平静的躺着，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痛苦的表情，平静极了。

突然间，我已泪如泉涌。

我不得不相信，我确信，原来他离开这世界了。

那时候才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时间可以陪陪他。那时候我才想到自己平时原来一直都不愿意呆家里，整天都往同学家里跑和同学没完没了的谈现在未来，却没好好的安静的陪过他说一天的话。那时，我才想到自己原来多么不孝。发现自己从来都没认真的关心过自己的父亲！！！

我一直看着父亲，三天三夜，看着父亲的脸由苍白而慢慢黯淡的的颜色的变化。看着他永远都无法再醒来的面容。我知道他永远都离开我们了。

姐姐们一次一次劝，我没起来，三天时间，眼睛几乎没离开过父亲的脸，没有吃，没有喝什么。一直在看着父亲，用手抚着他的额，流泪。三天后，就是他出殡安葬的时间。三天后，我再也不能看到他一眼了。三天后，他真正彻底远离我们而去了。

那三天，我一直看着父亲。唯一听得非常清晰的是母亲的悲恸欲绝的哀号：哥！你命好苦啊！你怎么这样就抛下我们了？？！！

母亲的悲恸，给父亲的一生做了结论：命苦。父亲，你真的命好苦。从我有记忆时候开始，你就在辛勤劳作。你的一生的六十多年，每一天都干不完的活。小时候我曾经不满你经常叫我一起干活而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傻小子，生活生活，就是不断生出活来让我们去干”。而你的一生都是这样在不停的干着干不完的活。勤劳，从不问勤劳的理由，从来不怀疑勤劳的意义，无怨无悔的劳作，就是你的一生。

二

十五年了。父亲在世时，我没梦见过他。而从他过世时候开始，父亲经常在梦中出现。梦中，我都看到他还在辛苦的干活。梦里，我都在担心他的身体，或者他病时候，我送他到医院治疗，医生告诉我说没事会好起来的的话。几度梦醒时分，我都失神的回想起梦，而分明的感觉父亲还没离开我们。而当我终于彻底明白那是梦中才有的情景时，思念的伤痛，总象海水一样瞬间把自己淹没。让悲痛把自己淹没得象在海中游泳时处在巨浪的谷底一般，无力挣扎而无奈。泪水汹涌满面，总无法停下来。   

父亲一直喜欢抽烟。记得小时侯，和姐姐一起劝父亲别吸烟，和父亲大讲吸烟有害健康的道理。父亲没听我们的劝告，而终于在他过世的一年前有了肺咯。一年时间，他去了好多次医院急救。而在毕业前，才意识到自己年少的无知，决心用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资给他买最好的烟。当时概念里最好的烟，是万包路。我悄悄地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如果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元，就买一条烟给他。如果是两百元，就买两条烟给他。但所有的如果的结果，是我还没拿到第一份工资，他就走了。

独对夜灯，总想起父亲。人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亲人的病痛无能为力。而面对亲人的离去，面对父亲的临终前的痛苦和绝望，面对他对人世的眷恋，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伸手把他抓住而留住他。如果说，可以用我的十年，二十年，换来他多几年，或者甚至让他死得安心，死得了无牵挂和遗憾的话，我都愿意。如今徒然留下白发苍苍的母亲一个人在世界上，等待和父亲团聚的日子如此悠长。父亲，你为什么忍心就走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等母亲一起。等我尽为人子的一点点孝心呢？父亲，你是无奈的，但你也是残忍的不是吗？你知道我们不希望你走吗？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劝你戒烟是为了你的身体吗？你不知道我们都很爱你，只是平时都太淘气，太任性，太不懂事，而不知道珍惜，那曾经大把大把能陪你的时间，而都轻率的浪费了吗？

二十年前，曾经意识到自己出身在一个条件很差的农民家庭的时候，心里有了难以开心的郁结。假如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你不应该只看着大学的校门，你应看到国门；假如有人对我说，你心里不要只是工作，更看到比工作更多的东西；假如那时候有人就告诉我，你应该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你所有想做到的事情，那该多好！但父亲的期望是简简单单的，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儿子上大学，可以出人头地。所以在那大学生还被社会宠为社会骄子的年代，我成为了父亲和家人的骄傲的时候，一团和气之下，却看到了家庭“条件”远远好过我的那些同学的时候，内心有了一种无法排遣的失落。我归咎给了家庭。那时候，真的恨父亲。

如今，当岁月终于告诉我，不管什么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公平的时候，不管贫穷或者富有，当你面对死亡时，都一样可怜得渺小。无论什么人，不管你家庭的条件地位如何，所有一生的路都必须自己走，所有人生的注解，都不是家庭和富有地位可以诠释的时候，才明白无怨无悔辛勤的父亲，原来是怎样深刻的理解了一生，并用行动完美的注解着对一生无怨无悔的理解。独坐灯下，想起父亲曾经而清晰的容颜，想起父亲沉默中有着一份坚毅，面对人生苦难而抗争又安然的时候，愧疚和心痛依然如潮水把自己一次次淹没。依然是泪水汹涌不停。为什么总要在父亲离开世界后，才懂得思念与珍惜的含义？为什么到如今的年纪才能听懂父亲所有的话？为什么忧伤总是铺天而来，不能停止？

如果有机会，父亲，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再劝你戒烟。如果我能，我一定拿你说的那勺舀掉你胸口的剧痛。如果我还来得及，我一定给你买最好的烟，让你品个够。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没有机会了。而你的无怨的勤奋，无怨的坚毅，却开始并一直伴随我人生的每一个脚步。是你在上天，也在注视着我走吗？所以才能让我度过所有的苦难？在凶险万分时候，都能最终化险为夷吗？

如今，一切都过去。除了清明回老家时，总不忘在你坟前，把我口袋里的烟全部掏出点燃放置在你的面前，默默看着烟一点点燃尽。父亲，你知道我还想对你说什么吗？我想告诉你，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做你的儿子。如果有来世，我只要你做我的父亲。父亲，那时候我一定请求你，别太早离开我们，别抛下妈妈不管好吗？父亲，我请求你！

后记：一直来都想好好表达对父亲的思念，和父亲的一生留给我让我对生活的感悟。也因为这，曾经在黄金论坛对梅时雨先生的写母亲的文章大加针砭，认为其文随意轻率。可到今天，还是无法很好表达对父亲的那份怀念时，才知很多事情都是说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难。惭愧！因为想念父亲时的阵阵心痛总无法让自己写完。现在，除了最平板的语言说一些感受外，还是不能说别的什么。希望看后谅解文字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