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财学校的同学大略分为两三类,有几个是好学生,就像常考第一的种树的卖醋,上了高中还剃个和尚头。鼻头上终年冒着粉刺,灌了脓也不去挤,数学老师月神(以下简称神三角)讲课时,他们老爱点头,一点头,神三角就把黑板擦掉,我连几个角还分不清楚。这些人,没的说头。有些同学巴结他们,为的是要抄他们的习题,考试时可以打个Pass。我不会这套,做不出就算了,所以老不及格。 还有一些是外罩制服,内穿花汗衫的,一见了女生,就像群刚开叫的骚公鸡,个个想歪翅膀。比如钱眼,好像乐得了不得,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我倒是蛮羡慕他们,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我拘谨得厉害,他们真会闹,一到中午,大伙儿就聒聒不休谈女人经,今天泡这个,明天泡那个。要不然就扯起嗓门唱流行歌曲,有一阵子个个哼Seven Lonely Days,我听不得这首歌,听了心烦。过一阵子,个个抖着学起猫王普里士莱,有两个学得真像。我佩服他们的鬼聪明,不读书,可是很容易混及格。 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倒楣极了。上课的时候,无缘无故,许多纸团子掷到头上脸上来。这些纸团,给我前面的股股红的居多,给小红小秋和离离的也不少。"下午两点新生戏院门口,CK","下午五点凯利,JJ"。股股不像个高中生,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老三老四,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她敢拿起钱钱的帽子,劈头劈脸打得钱钱讨饶。一到下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红毛衣罩在制服外面。 除了雪花以外,我简直找不出一个人谈得拢的。雪花不爱讲话,她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脸上,我猜不透她的心事。 你说我在学校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游魂似的,东荡荡,西晃晃。一下课他们就成群成伙去谈股,只有我不喜欢夹在他们里面,我躲在教室里面看闲书,什么小说,我都爱看,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我还爱看《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喜欢里面那股痴劲。妈妈老说我愣头愣脑不懂事,我自己倒觉得蛮横的,我看了《欲望街车》回家难受了老半天,我不懂马龙白兰度对费雯丽为什么那么残忍,费雯丽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要人疼的。 我上课常常心不在焉,满脑子里净是一些怪想头,上三角时:我老在桌子角上划字,我把"思量四两"几个字,颠来倒去写着玩,我的字真丑,连名字都写不好,我练习本上的名字总是香尘替我写的,她的字漂亮。 有一次我伸头出窗外看一只白头翁在啄树上的石榴花,神三角把我抓了起来问道: "四两,什么叫对称?" 我答不出来,红了脸。 "你东张西望当然答不出来,回去照照镜子,你的眼睛就跟你的鼻子对称。" 学期中的时候,猫老师要我们做体能测验,全是机械运动。她叫钓翁带队领我们去操场,她亲自在单杠那儿挖沙地。前几天下过雨,沙地都结成了硬块。第一项测验项目就是倒挂金钩,我顶怕那个玩意儿,我从来没有翻上去过,我的手臂跟身体一点都不平衡,细杆子似的,没有劲道,放学时,我瞅着没人,也去练过几天单杠,可是无效,我的腿太长,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们排队坐在沙池旁边等候,猫老师按着学号,一个个叫上去做。头一号是卖醋的,他简直是个猴儿,浑身小肌肉块,他一上体育课就脱得赤精大条,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身一纵就翻了上去。 第二个是无情天下行,我以为他只会读书,一定不会这套把戏。他脱下眼镜,不慌不忙,居然一纵也上去了。我有点失望,心里开始发虚了。猫老师一个一个叫着,我坐在沙地边好像上了法场,等着去砍头似的。她点到第三十号,我硬着头皮走上去,抬头看看那根杠子,天,那么高。我也学他们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晓得无济于事,我在拖时间,作最后一分钟的挣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用力蹬了两下没有用,翻不上去。我拼命蹬踢,蹬得整个人在半空中来回晃荡。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们在我对面一直发笑。我跳了下来,听见有人笑道:"四两踢得像只青蛙!" 有一个人走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看,是钓翁。我赶忙低下头把嘴里的沙子吐掉,我干笑着直说没关系,我不愿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他扳起我的脸说: "你的鼻子流血了。" 经他一讲我才发觉一嘴巴的血腥气,整个脸都摔麻木了。我感到有点头晕,晃了两下。钓翁赶紧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没有带手帕。钓翁拿出他的来捂到我鼻子上说: "你把头仰起来,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医务室去,你的脸色白得怕人。" 二 猫老师叫我先回家,不必上课了。钓翁扶我到医务室,里面没有人。他叫我躺下来,他去把水护士请了来。水护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两团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我只好张开嘴呼吸,我的手肘及膝盖也擦了,水护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涂了点红药水。 我把钓翁的手帕用脏了,浸满了血块,我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 "你不要说话,躺一会儿就好了。"他说。 "你去上课吧,我就会好的。"我说。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说我的脸色太难看,他回教室清理东西,把我的书包也带来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门口去。我的头晕浪似的。他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一同上车。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开始流血了。钓翁把手臂伸过来,他叫我把头仰起来枕到他手弯里,那样血可以流得缓一些。鼻血流进我嘴巴里,又咸又腥,我用手帕掩着嘴,慢慢将血水吐到手帕上去。天渐渐暗了,路上有电灯光射过来。我仰着头感到整个天空要压下来了。我觉得十分疲倦,一身骨头都快散开了似的。 "小四,你今天真倒楣,你不会翻单杠,猫老师实在不该勉强你的。" 钓翁对我说道。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我的忍耐力特大,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爸爸妈妈刮我,我也能不动声色。心里愈难受,我脸上愈没表情。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耻,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可是枕在钓翁的手弯里,我却哭得有滋有味。钓翁吓得愣住了,他拍着我的背一直对我说道: "喂,喂,别哭啦,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娃娃似的。我们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靠着钓翁失声痛哭起来,钓翁叫三轮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 "请你把帘子挂起来,我弟弟的身体不舒服。" 我在班上不和钓翁讲话了(钓翁说有人说闲话了)。一有空,我就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下课时,番茄和小秋她们老爱拥到股股的位子上来,交头接耳,疯癫得了不得。有时她们一屁股坐到我桌上,害得我打瞌睡的地方都没有。我懒得跟她们交涉,我避到楼上,倚着石栏晒太阳去。冬天的太阳软绵绵的,晒得人全身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懒怠劲,我喜欢那么悠悠晃晃,做白日梦,一堂课我胡思乱想混去了半堂。我老想到出家修行这个念头,国文课上书墨老师出了"我的志愿"这个作文题目,我说我但愿能够剃发为僧,隐居深山野岭,独生独死,过一辈子。书墨老师给了我一个丙,批着:"颓废悲观,有为之现代青年,不应作此想法。"我不是悲观,我在发财学校就是觉得无聊乏味。我不懂钱眼啊种树的为什么整天那样乐,一进教室就咧着嘴向他那一伙叫道: "喂,我跟你们说,昨天我在Tony家的Party里碰到阳光女中的小狐狸,那个妞儿,马叉虫得厉害,我和她跳过两个恰恰,我敢说一个照面,我就把她泡上了。你们等着瞧,我去约她去。" 我也佩服清淡,她能天天六点钟到学校,把那谁编的《股市三角》从头做到尾。神三角一考试就说: "这次的题目,我看只有清淡一个人拿得到八十分。" 我不会泡Miss,我说过我的脸皮太薄。也不会埋头用功,我提不起那股劲,,,,,, 三 班里来了个新同学,叫遥远的孤单。他晓得自己不讨人喜欢,脾气太过孤怪。没有什么人肯跟他好,只要有人肯对他有一点好处,他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来给她才好,自从番茄那天送了他几筐秋天的菠菜,他就不知道怎样对她感激才好。他这个人呆呆的,一点也不懂得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只有想法帮帮他的小忙,表示报答他。他是班长,我常常帮他抄功课进度表,帮他发周记大小楷,有时帮他擦黑板,做值日,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我不必扯谎,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们可以躺在床上多聊一会儿。 我对人也有一股痴劲,自从和孤单熟了以后,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缠在一块儿。早上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他一起上学,下午我总等他办好事情一同回去。下课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不要笑我,我实在没人做伴,抓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 孤单这个人真好,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周周到到的。可是他太沉默,我跟他处了很久还是摸不清他的心事。后来有几次,我发觉他有点避开我,有一天放学,我邀他一起回去,他说有事,叫我先走,我要等他,他不肯,我一再坚持要陪他,他把我叫到操场角落上对我说: "四两,我想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最近我们过往太密了,班上的同学把我们讲得很难听,你知道不?" 我没有察觉到,我不大理睬我们班上那些人。我知道有几个人专会恶作剧,我的书上他们常常写上"四两小姐""四两妹妹",我为了这个换过多少本书,我简直恨透了这些家伙,可是表面上我都装作不知道,那些人愈理愈得意,孤单告诉我他们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因为他们开玩笑把香尘叫做孤太太。孤单说早上他还为了这个把钱眼揪到操场的竹林子里胖揍了一顿,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我对他说: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一起算了。" 我向他道了再见,独自回到家里去。那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在打空电话了。我告诉孤单听,我真的想出家当和尚,把头剃光算了。我从来没有感到像那样寂寞过。 四 大考的时候,学校放了三天假,让我们温习功课。我没有在家看,下午补习老师来过后,我就带书到学校里去了。我在家里安不下心来,爸爸和妈妈常借故走到我房里瞧我是不是在看书。爸爸进来说找前一天的《参考消息》,妈妈进来说拿午点给我吃,有时我看书看得眼倦了,歪着身子矇着一会儿,一听到他们脚步声,就吓得赶忙跳起来胡抓一本书,乱念一顿。 那天下午有点阴寒,这阵子一直阴雨连绵。我穿了一件银白色的太空衣,围上一条枣红的围巾,乘车到学校里去。大考期间,学校的教室全部开放,让学生自习。可是这天学校里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寒流来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里。才是四点多钟,天色乌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进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楼上尽头我们高一乙班去,想不到番茄在里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我一定不会进去的了。 "嗨,是你!"番茄站起叫道。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两天,她得到好多纸团了。我开了日光灯,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还以为是见钱眼不开呢呢!"番茄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道,"这个死鬼,约好我四点钟在这里等他,四点廿五分了,人影子还不见。等一下他来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没有理她,乘她转身的时候,我溜瞅了她两眼。番茄穿了一件西洋红的呢大衣,大衣领还露出一角白纱巾来,我猜一定是她故意把纱巾扯出那么一点来的,番茄最会打扮了。高中女生不准烫头发,可是番茄的发脚子一径是卷的。这天卷得特别厉害,大概用火钳烧过了。无论番茄怎么打扮,我总觉得她那啥。他们爱泡她,他们说她***。 番茄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得我心乱死了。我眼睛盯在书上,来去总在那几句上。我想叫她坐下来,不要来回穷晃荡,可是我不敢。 "我想钱眼一定让他的老头儿关起来了。"番茄说道。"你猜呢?"她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番茄有点不耐烦了,她向我说道:"思量,不要读你的鬼书了,我们来聊聊天吧,反正你读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后那句话,番茄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把大衣解开撂到桌子上,里面穿了一件紧身毛衣,鲜红的,她喜欢红色。番茄的话真多,东问西问,好多话我都答不上来,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我不会应付女孩子,尤其是番茄,我简直怕她。她一点也不像高中生,她居然敢涂口红。 "呀,你这件太空衣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番茄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衣领翻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我的心跳得厉害。 "是外国牌子嘛,是不是香港带来的?" 番茄凑近我在看我的衣服牌子,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浓香,我不喜欢女人的香水。番茄放开我的衣领,突然将手伸进我领子里去,她的手好冷,我将颈子缩起打了一寒战。 "哈哈,"番茄笑了起来,她说,"思量你真好玩。" 番茄的手在我颈背上一直掬弄,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的脸烧得滚烫,我想溜走。 "思量,你怎么忸怩得像个女孩?" "番茄,请你--不要--这样--" 五 这集转换一下主角,"我"是种树的卖醋。 快要期末考试了。 我到学校时,到处都站满了人在看书。我一走进教室时,立刻发觉情形有点不对,他们一看见我,都朝着我笑,番茄和黎明前倒下两个人勾着肩捧着肚子怪叫。前面几个矮个子女生游鱼啊鹿鹿啊小秋啊离离啊打劫的啊红酒啊挤成一团,笑得前仰后翻,连一向文静的伊人和新来的摔锅马鹿也在咧嘴巴,更别说美丽心情了,她早把小脸笑开了花。我回头一看,我写给小红那封信赫然钉在黑板上面,信封钉在一边,上面还有限时专送的条子,信纸打开钉在另一边,不知道是谁,把我信里的话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 1 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 就是你。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所有爱过的人都可以不再爱,除了你。 惟有你。 谢谢你,点亮我的生命。 2 在漫天的飞雪中干活 晚上有精致的皮影戏, 雪停了,和她一起在屋顶上闲坐, 这是《凤凰》中世纪初军阀混战年代的北方监狱。
如果有这样的监狱, 我愿意呆在里面,呆上一辈子。 永远是这样的冬天, 永远有雪花一直在飘落。 3 很想搬张小凳子,坐在你身旁。 把你的手放我手心里,和你一起,守着这夜,守着白天的到来。 发呆。 4 天还未黑 云怎敢灰
风还未吹 花怎敢落
你还未下 我怎敢睡 四两及黎明前倒下那伙人跑过来围住我,指到我头上大笑。 有一个怪声怪调的同学道:"你还未下,我怎敢睡?!"我没有出声,我发觉我全身在发抖,我看见番茄在坐椅子上和离离两个人笑得打来打去,装着没有看见我。我跑到讲台上将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来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去。四两跑上来抢我的信,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书包砸到他脸上,他红着脸,跳上来叉住我的颈子,把我的头在黑板上撞了五六下,我用力挣脱他,头也没回,跑出了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