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停地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留在从前......
一、多年以前 一天,黎明的时候,些许微光掠过了深深的黑暗,我突然睁开眼,我躺在他的怀里,而他却斜坐在竹椅上,硕大的头靠在椅背上,张开的嘴唇重重地吐出"呼呼呼...",双手却紧紧地抱着我。我伸出手去,从他的头往下摸,一直摸到他的肚腩,那时他的肚腩非常坚实,对我的试探无动于衷,我想我是用足了劲,可他还是不为所动,我畏缩了,心怀恐惧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突然暴发出一阵哭声,那一刻,我从本能的盲目世界来到了良知的世界。 那是我最早的回忆,对于世界的恐惧。 二、4个8年之前, 可是很快,在被我感染得同样陷入绝望的哭泣的人群中,我又是第一个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得近乎冷漠。我甚至借着微光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装满瓶子的箱子,敲开瓶子后吃到的竟然是平生第一口炼乳,那个口感我到今天都没有找回来,并且直到现在我都惊诧于那个时候我就有了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对于诱惑或者说剌激的敏锐感觉。 然后我带着不安的神情与那帮迷途羔羊分道扬镳,当然那是下意识的,步履蹒跚,左顾右盼,时刻在注意别的地方是否有人,很快又遇到一帮同样的惊弓之鸟,虽然惊惶失措的他们对我完全没有在意,但他们争吵的声音吸引了我,虽然他们的急论非常激烈,但我却没有听进一个字,我只是茫然地跟着他们,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出口。 后来整个小学五年,我每天都要经过那个防空洞,虽然隔有一段距离,但每回经过那个阴森的洞口,我总要屏住呼吸狂奔而过,只要眼光扫过它,感觉自己会立马被它吞噬进去。再后来,遇到黑洞、太初、混沌、地狱、无间之类的字眼我眼前总会浮现那个破败荒凉张牙舞爪的洞口。 那是我最早的对于黑暗的恐惧。 三、28年前。 在我家住时他每次都能逃过死神的纠缠,因为厂医院近而且我们这层楼就有医生。可是等他轮到街上的二姨家住时,打摆子的他被姨父请来的朋友当作发烧治,他没能躲过这一劫。 出殡的那天天气不错,前一晚还在为丧事程序及花费分摊争吵不已的大人们在那一刻默不作声了,前晚争执中的红脸似乎一下子变白了,有的跪下,有的捂着脸,而妈妈和姨妈们则是哭声震天以头抢地,她们丝毫不压抑的悲痛在起棺时达到了高潮,尖厉的哭声显得狂乱几乎是一种喊叫,拍打着地面的双手明显痉挛,嘴唇咬破面部变形,在众人的搀扶下摇晃着,倒下并继之爬起。伴随着盘儿铙儿的响声队伍开始行进,许多人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一言不发。 惊恐持续到队伍行进到墓地,在陵园门口,我拒绝进入,任凭大人和表哥们如何劝说,我低头不语,就是不肯挪动脚步,于是我一个人站在门口,直到几个小时后他们鱼贯而出。 恐惧到夜晚也没有结束,因为晚上我们几个小孩睡的房里赫然挂着外公的遗像,兄弟姐妹们因一天的劳累很快进入梦乡,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床沿和老外公默然对视,象是不期而遇却避让不及的两个路人。渐渐地,我呼吸急促,好象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冰冻住了,而且我怀疑我们会形影不离地再在一起度过一些日子。我不想承担也不能忍受这个角色,更不能忍受那种冰冷的寂静,于是我对着他喃喃自语:不,我不能和你一起玩,我和你没有玩过多久,从现在开始你要在这个框子里玩了,而我不愿意,我要这个框子外玩耍......最后,我看到镜子里本来庄严肃穆的外公对我笑了:好的,我就呆在这个里面吧。于是,我安然睡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到了很多花,有早晨开的花有夜晚开的有白天开的花,还有更多我从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的花,它们生机勃勃地从我白天站在的墓地外的地里钻出来...... 这是我最早印象最深刻的对于死亡的恐惧 四、3个8年前 有同学的母亲是电影公司放映院的门房,所以很多时候我会钻进去看那些免费的定期放映的影片,多数时候这样的审片现场空无一人,很多时候我代替了门卫以及审片人的工作。 放映厅不大但在那个时代略显奢华,一道横贯的走廊,通向空荡荡的大厅,走廊冷清几乎了无人迹,大厅暗淡阴森,厚重的帷幕,吱吱作响的门框,凸凹有致的吸音墙壁,一切寂静无声,场面沉寂时甚至能听到放映机吱吱流转。 那个时代的经典电影层出不穷,正是在这儿我欣赏到大篷车、少林寺、神秘的大佛、蓝色档案、保密局的枪声、特高课在行动等现在都耳熟能详的片子,也正是在这儿,我遇上了一部改变我的命运的影片---《包氏父子》。 现在能记起这部老片的人不多了,平心而论这也并非是一部非常出彩的片子,甚至我已经淡忘了剧中的许多情节,但是,一个含辛茹苦望子成龙最后万念俱灰的父亲和一个心比天高白日作梦可憎可嫌的贫家败家子的故事却在那一夜重重地击中了我。那一瞬,四遭象是灰尘或脆弱的碎木片做的一样突然坍塌下来,我固执地认为那个终日为富家子帮闲的可怜虫就是自己,而我的父母,会在多年之后因我的为非作歹穷困潦倒万劫不复......其实那时的我,顶多就是无心向学,可是我却在心底严词谴责我做着我并没有做过的那一切胡作非为,并为想象中无依无靠心如刀绞的父母哀伤不已。 从放映厅出来,我心胸冰凉,浑身哆嗦,心神稍定之后,我以怦怦跳动的心脏所能忍受的速度飞快地走着,潜进妹妹为我虚掩的家门之后,我没有立即倒在床上,而是探头于父母的房外,他们安详地睡着,丝毫不为我的惊悚所动。我只好上床惶惑不安,不断地鄙视并痛斥自己,来抵消缠绕着我的一切邪恶和可怕的想象中的罪恶。 从此后,我改邪归正,脱胎换骨。 这是我第一次对于未来的恐惧。 五、18岁(一) 同学们在教室里为自己的高考成绩估分并填写高考志愿。我对着标准答案,为自己的每一处错误懊恼不已。几个好友都估出了不低的分数,只有我久久不能定夺,似乎那些错误都能致我于死地,我开始指责自己爱出风头,为什么要每门考试都抢着第一个从考场出来。班主任走过来说大家都交了,你的呢?我问别人估了多少分?他奇怪地看着我:你管别人干嘛?你不要受别人影响。我又问:最高的多少?班主任说540分。我说我541吧,班主任更奇怪了:保守了吧?我象菜市的小贩:542吧,不能再高了。班主任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志愿更让我胆战心惊,我站在走廊上晕眩不已,高高挂在我头上的太阳完全是白色的,阳光象一片锐利的刀片直插我的脑门,而我却通体冰冷,呆若木鸡,除了几大名校,很多我闻所未闻,至于专业选择我更是一无所知,我在文科的经济、金融、法律、新闻等名词面前战战競競,汗不敢出,所有的选择都让我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心悸,旁边同学的胸有成竹一蹴而就让我更加茫然,我仿佛看到若干年后他们功成名就而我却一事无成地偏居一隅对他们仰面而视。最后我恢复了行动的气力之后,胡乱地选了一个新闻专业落荒而逃。 阴差阳错,我后来还是没有读上千挑万选之后的新闻专业。 这是我对于选择的最初最紧要的恐惧。 六、18岁(二) 就在前一个小时我还在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别人的劳动成果,我这回进学校报到陪伴我的不仅有父亲,还有和他一起出差的七个同事,我在武汉下船,而他们还要再溯江而上重庆。 几个大男人挂好了蚊帐,铺好了床,父亲把一样样的东西给我逐一交待,并叮嘱我再热的天也要把肚子捂好,天冷时出太阳一定要把被子挂出来晒一下......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新环境,并和几个室友寒喧致意。 父亲说我们走了不要送了,我执意不肯,几个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宿舍区、教学楼,到了那个斜坡上的路口,父亲说该回去了,天太闷了,要下雨了。 直到这时我也没有异样的感觉,和几个叔叔们道谢作别。可就在他们一步一步离我走远时,一种强烈的具冲击力的感觉从亘古的天空急速驶来,瞬间将我勒得喘不过气来。万物在我眼中突然退场,整个世界好象只剩下我和那几个背影,周围弥漫的是灰尘、突降的雨点和浑身的汗水。我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好久好久之后,转过身,寻找宿舍去了。 我当然不清楚当时的我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可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在女儿眼里读到了那种眼神,我带着兴奋的她上幼儿园,走在路上我们一直谈笑风生,可当她看到幼儿园的那扇门时,她的眼里开始升起迷惑,当我把她交给老师时她已经开始啼哭,她惊恐万状,拚命往我怀里钻,费尽全力把她塞进老师手里,我急步往回走,可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不得不驻足回首,小家伙靠着玻璃窗,嘴里不停地哭喊着,脸上布满惊悚,眼神传递着意外、凄凉、孤独无助的信息,完全是一副悲惨世界里雾都孤儿的形象。 那一刻我自嘲地笑了:呵,那一年,我18岁。 嗯,我心理断乳期对于孤立无援的恐惧。 七、2个8年前 每一个躯体是如此膨胀,膨胀到酒精也在逼仄的房间无拘无束地呼之欲出。眼前的一切似在漂流,身体好象已噪音融为一体并扭曲、变形。没有伤感更没有哭泣,只有过度铺张的狂热情让人感受着离别的真谛。 我们每狂吼一首歌爱因斯坦都兴奋地挥动着油兮兮的抹布为我们打着拍子,后来他的面部开始凝重,不断地问我们:你们会不会《站台》?我们说不会,可每一首唱完他又接着问起同样的问题,我们还是说不会,他只好腆着脸问道要不我给你们唱?我们说不听,除非维纳斯给我们唱何日君再来。他于是讪讪,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里。临近尾声我们说结帐的时候,角落里传出爱因斯坦的一声暴喝:少收你们十块钱,就当我买你们听我唱总行吧。未等我们答应,他已经跳上桌子,在维纳斯的惊呼声中把抹布搭上肩头,一字一顿脚地开始唱起来了: 高潮再度来临,我们围在桌下,挥舞着拳头,和着他的歌声,狂吼着刚学会的我的心在等等永远在等待。。。人人都是那么的自我,自我成一具具被噪音击中的躯体。。。直到门口一声冷冷的:好了,都不想明天坐车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们的系总支书记。 短暂的对峙之后,老大拿起一只啤酒瓶,大手一挥:走!鱼贯而出,青春于是散场 回宿舍的路是那条狭窄而整洁的小道,在这些小道上我们一天接着一天,肩并肩漫步走着,这天也不例外,彼此只有一肩之隔,如往常一样彼此也没有挨得更近一点,一声不响地走着,走到宿舍楼大门前时,老大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向上扔去,清脆的声响将后面东倒西歪的哥几个吓得面无人色,他第一个穿过大门,向宿舍走去,很快,脚步声慢慢消失了。 通常的夜晚,夏虫的絮聒声清晰可闻,更别说宿舍楼睡前无休止的喧嚣声,但是那个晚上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寂静是绝对的。别人分明的不安走动没有任何回响。我感到奇怪,不明究里。瞪大眼睛,呆呆地倾听着这寂静的声音,直到浓浓的睡意突然袭来。 我第一次跃跃欲试地面对未来不可知的前途的恐惧 八、8年前 这样的迎来送往让我身心俱疲却身形肥硕,更尴尬的是,缺乏锻炼眼光短浅让我在盛宴中词不达意呆若木鸡直至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对一切由衷地厌倦,对一切非凡地轻蔑,落荒而逃是无可避免了。 深夜徘徊于被洪水围困的大堤上,雷声隆隆,大雨哗哗,整个黑暗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原始的荒凉中落魄独行,借着黑暗和雷雨声的掩护,我对着暗无天日滔滔不绝,我听不到自己在讲什么,也不在意我表达了什么,我只是任由着舌头敲打着鼓膜,而眼前的黑压压一片都是我的忠实听众,并为我的精彩演讲鼓掌喝采,直到筋疲力尽后一个呵欠涌上口腔我才嘎然而止,才明白我除了压抑与宣泄我什么也没有表达。 一道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电光刹那之间照亮了所有的一切,天神可畏,只好发了一个誓悻悻而归。 第二天彻晓,望着窗外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罢了,我将如黎明的阳光负重而行。 我30岁时对于宿命的恐惧 其实,很不情愿地被迫面对过去的三十多年的时光,乏善可陈的生活总无非是这样,旧的问题解决或搁置了,更多的新的问题又蜂拥而来了。那些不时闪回的时光片断对问题中的我而言难以说得上有实际的益处,反而总让我局促困窘:我曾经是父母眼中光宗耀祖的希望,是姐妹心目中不变的偶像,是爱人一生中无悔的骄傲,是过去的朋友们言谈中的榜样,可是,现在的我,只能遗憾地对他们讲:没能成为你们以为的那个人,我真的很抱歉。 与其说过去的片断如同老友一般不约而至地定期拜访,倒不如说自己本就是一个拒绝登高远望、迷恋往事忘乎所以、生活在过去而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不知所措的人物。但沉醉往事的人很多时候是沉醉于那段不能再回的美好时光,沉醉于其中的深沉喜悦。而对我来讲,我却沉溺于那些至今都不敢正视的恐惧片断精神磨难而无法自拔,任由它引领着自己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但我至今还是执迷不悔,那些恐惧和磨难每一段都印证着时光的足迹,对我而言每一次都意味深长,不管它让我多么困顿多么窘迫,但它们都是我沿街踯躅的身形后的一行街灯,不仅照亮了过去的生活,也正照亮着我当下的生活,甚至它们照亮了我未来的生活:它让我看到了过去的足迹,我曾经以为我将终老家乡,日日被机械的生活和庸常的心情所吞噬,可是时刻饱受着恐惧心情折磨的我却始终拄着心灵的拐杖溯源而上探寻那未知的宝藏,虽然很多次我都象急于跳龙门的鲤鱼一般疲于奔命却无可奈何地被命运之掌拍打得遍体生疼,但每一次咀嚼伤口轻抚伤痕过后回望曾经的生命之旅,我不得不喊出:啊!我也曾这样走过精彩的人生! 那些恐惧和磨难都经过了,还有什么会更坏?孤身独行却往往在冥冥中得到暗中眷顾:我年迈的母亲每年都会在佳节之际风雨无阻地去庙里烧香拜佛,保佑我平安无事心想事成;先后结识的朋友们总会以热切的祝福和温情的注视为我编织着温暖厚重的行衣;甚至素有间隙的同事在离去时都没有忘记说声珍重再会。这一切温暖的目光瞬时让信心和勇气盈贯我的魂魄,让我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看到更远的风光时内心苍凉却内在谦卑,满怀恐惧却又满心欢喜:我才刚上路哎!
[本帖已被_惊弓知了_于2007年6月15日5时40分46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_惊弓知了_于2007年6月15日5时53分28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_惊弓知了_于2007年6月15日6时57分42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