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乐的天使

1、2003年的深圳

雨一直下着，深圳的街道被冲洗的亮洁流光，偶尔会两三人走过，这并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但是短小精致，像个情景剧，故事转眼便能讲完。我住在附近，但这条街没有与我有关的故事。我下楼走到街角然后再从街角数着树回来，数到第21棵时候我蹲下，默默无语，刚搬到这个地方谁也不认识，甚至都叫不出那些树的名字。陌生的感觉里，总是太难找到相依为命的安慰。于是每逢周末，我都会用一些无聊的方法来打发大把无聊的时光，或者被大把无聊的时光打发。

橙子打我手机，恶狠狠，说那个送药的你到底要不要回来吃饭？我唉声叹气，说心情不好，今天出奇的失败。已经在街边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本想看见一个人摔跤或者踏进那个大水坑就收工回家，可上帝很吝啬，连一点幸灾乐祸的开心都不肯成全于我。橙子安静片刻，然后哈哈大笑两声，挂了电话。

走进小区，门口的保安望着我，但是不开门，我们对视半天，我用随身带的门禁卡刷开门走了进来，刚进门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我后面冲进来，把我带了个趔趄，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走了。我用门禁卡刷开单元的玻璃门，走进电梯，那个鲁莽的同胞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进电梯大堂，一边走一边和我招呼，等一下等一下，我按着关门键催促到：快点啊你快点。电梯终于在他刚要进门的那刻关闭，可怜的同胞，拿着大包小包。终于报了一剑之仇以后电梯直接把我送到16楼，是这个楼盘最高的一层，一个小小的空中楼阁。这是橙子的蜗居。她是我在这条街上惟一相熟的人，跟相依为命无关。周末不上班，她喜欢在房子里做饭，每次都叫上我。

我问过她，是不是想对我好？她嬉笑着说，每餐才吃一小碗，饭都不能盖住锅底，加你一个饭桶，就随心所欲多了。从那之后，她再叫我上去吃饭，我就开始假装很不情愿，这样每次待遇都是高级别的。她给我开门，身上围着围裙，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明晃晃的菜刀。我已经习惯这种见面礼。我说橙子，为了让你煮饭可以盖住锅底，我又来了。有时候真的这么觉得，在她的生活里，我或许就只是个"补锅底的角色"。她对我怒目而视，眼里却有掩饰不来的欢喜。

我喜欢她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快乐，细小而生动，镶在每一个表情里。她是我见过的最能懂得快乐的人。这是在我内心深处，惟一能够明晰的爱她的理由。我很少有的快乐，跟她在一起，竟然慢慢鲜活起来，像一场生命对死亡的颠覆。打开电视，点上一支烟，懒散地坐在沙发上，我说橙色，今天晚上炒什么好菜来招待我的胃？最近好像吃素比较多，好久没大鱼大肉过了。她头也不回，说放心好了，有小白菜炒肉沫，我吃白菜，肉你全吃好了，家里有放大镜。
（未完待续）

二、楼上的女人

自认识橙子那天起，我从来没见她有过不快乐。我常常会怀疑她大脑里是不是长有一颗专门制造快乐的肿瘤。其实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那是在一个老家树叶一夜间已经落了一地，深圳花草依然郁郁葱葱的季节里。那天晚上，本就烦闷无眠，楼上皮鞋依旧咯咯作响，直到凌晨一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终于忍无可忍，数着房号上楼敲门。有人匆匆跑至门边，并不开门，大声问，边位？我稳了稳情绪，隔着门说，不要说鸟语的，我是楼下的，你情致很高嘛，半夜三更还在家里散步，你有这个兴致俺不反对但是别穿高跟鞋成不？换上拖鞋可能会更舒服一些，我觉得这个提议你可以尝试。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很快明白了我的来意。依然不开门，语气却好很多，说对不起了，我晚上睡不着，在练习走台步。我心里还微微怒着，便罗索了几句，说你走你的台步，没什么，可是你那声音叫人怪难受的，我躺在床上，老感觉你的高跟鞋就踩在我头上。

第二天是周六，她大清早跑下来跟我道谦。我说我昨天晚上一晚没睡？她说为什么？我后来还有吵到你么？我开玩笑说没有，是我自己失眠，我整夜都在想楼上住的该不会是个海拔忒高的模特吧！她旁若无人地笑出声来。这一笑，彼此便没了陌生，像相识许久。

永远能记住的，是她笑起来的姿态，有些夸张，需要深深地弯下腰，好像那种快乐，饱满而丰盈。还有她齐肩的黑发，清脆的脸庞，眼睛是会微笑的，似乎见任何人，都可以不躲闪。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渐渐熟络的时候已经是冬天，她要我在睡房里装台抽烟油机。我说你要我在卧室做饭吃？她说不是的，她说你烟瘾这么大而且还喜欢关着窗户抽烟，迟早会把自己闷死。有天深夜，我发短信给她，说饿了。她用一根细线，拴两只香焦，从楼上吊到我窗口。忘记说了，我住15楼。每只香焦上都还用笔轻轻地画了张笑脸，像她一样可爱。

天气好的晚上，我会到她楼上烧烤，他住的顶楼有个侍弄得很妥帖的花园。买了羊肉、牛肉，她细心地做成串，然后放在架上烤。两个人搬上矮凳并排坐下，漫无边际地聊天，直到所有的东西都烤得微糊。她一串串地试，说要把牛肉串给我找出来，可等吃得精光，她也没分清哪是牛肉哪是羊肉。拍拍手，然后很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好像一串都没吃？我说，不是好像，事实上我嘴巴除了说话今晚一直没有别的作用。

（未完待续）

3、我要结婚

一直做好着爱她的准备，我一次次旁敲侧击地表白，她就一次次旁敲侧击地回绝。于是我知道，我们，基本上，没戏！我依然找不到一条路，逃出那场刻骨的悲伤。但是，假使不是命运的戏弄，我想我依然不会轻易放弃。

那天，进一个许久不曾打开的旧邮箱，看见乐乐写给我的邮件。她说刘云，你来北京，我们结婚好么？就那样木木地坐在电脑前，不知道该选择哭还是选择笑。乐乐是我爱了整整6年的女孩，小我一岁，在夏天里喜欢穿红色的的拖鞋。

已经快两年了，两年来彼此从不联系，而我用两年的不快乐，等来了今天。两年前，我和乐乐一起对幸福死了心。她的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态度坚决，他们不认为一个在深圳这样精英聚集的城市里的一个小职员能给自己的女儿安定的生活。

我跟橙子说，我也许快要离开这里了，去北京，跟一个女人结婚。我以为她会惊讶，事实上她没有，连象征性的意外都不曾见。我不知道，如果她给我一些异常的暗示，自己会不会在她和乐乐之间犹豫。所以我没有机会去证明另外还有人会在我心里重过乐乐。

依然是坐在楼上花园里，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好奇地爬得老高。我跟她说起与乐乐的故事，故事很长，长过附近那条小街许多，长至深夜最冰凉也最温暖的部分。

风吹起橙子的长发，那是比夜更黑的飞扬。她说刘云，已经隔了两年，你确定彼此都没有改变？我迟疑，但是依然点头。她说，会不会有些冒险？你现在在这个城市，有这么份如鱼得水的工作，有像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统统舍得？我迟疑，但是依然点头。

初夏微热的天气穿过街角抵达窗外的时候，我已经辞去工作，收拾好行李。一起吃过晚餐，橙子送我去机场。路上她问，有没有一些伤感？我说好像是有的。她说那你千万别哭哦，我哄人只会给糖，可我记得你是不吃甜点的。我是不吃甜食，但是乐乐总会想方设法让我和她的口味一致。

到了北京，我给橙子打电话，说安全落地，不要担心。乐乐接你的么？她问。我说她怎么能接到我，她不知道我到了北京。橙子责备我做事鲁莽，当我告诉她，我其实连乐乐现在的手机号都不知道，她便开始喋喋不休地骂我傻。我说这种壮烈的感觉真好，就是让自己听见心底的爱恋澎湃的时候也会心醉。

（未完待续）

4、爱是可以原谅

北京的夏天来得似乎比深圳要晚一些。橙子为消灭一只误入房间的蚊子，从8点忙到10点，追得满屋子跑，最后还是没能得手。这个时候的我还在一个朋友租来的地下室里，不开空调不开风扇，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睡着安稳觉。

因为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我在网吧给乐乐写了邮件，然后开始等她的回复。这一等，转眼是一个月。似乎漫长了点，但终究比遥遥无期要好。乐乐在E-mail里说，知道我到了北京，知道我依然爱她，这辈子，她便心安了.她告诉我，她其实一年前就结婚了，她以为我可以放下。她说她经常会想我，想我的时候就想对我说，刘云，我们结婚吧？她说，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她需要我原谅她什么。是指那封让我拙于选择表情的邮件吗？可是她明明解释过了，她以为我再不会进那个邮箱，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看到。其实爱或者不爱，真相或者谎言，都是不需要原谅的。或许我还应该感谢她。至少这场徒劳无功的奔波，让我明白，悲伤还在，对橙子的爱，其实更接近于寻找替代。

恨不起乐乐，一点也不，不由自主的爱，总是能淹过那些星星点点的埋怨。等到结果的当天晚上，便买好了车票。进站之前，我还是礼节性地向着北京大笑三声，然后给橙子发了20多条短信：我 要 结 婚 了 ，你 赶 紧 给 准 备 红 包 ，过 几 天 把 账 号 告 诉 你 。她回过来：好！然后又说送药的你也太铺张浪费了吧，三句话你拆开成20几条段信，标点符号也算一条段信，一字一毛，有亲戚在移动也用不着这样。接下来再没了动静。凌晨两点，不是周末，我想她是睡了。

地上爬的终究比不上天上飞的。大概是心情的原因，火车慢得让人咬牙切齿，我恨不得冲进车头，指着火车司机的鼻子说：哥们儿，麻烦你踩紧油门开快点好不好？突然又觉得可笑，心想要是开火车也要踩油门，那油门一定比汽车的要大许多。

天刚泛亮，短信音响起，是橙子发过来的。她说刘云，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很快乐么？我说当然知道，你脑子少了根筋！她说，因为他离开的时候，要我快乐些。我答应了他，所以要努力去做到，就算只是在人前人后假装。

抬头看车窗外面铁灰的天空，心揪得生痛。想起几米漫画里的一句话：为什么我的眼泪，只有躲在黑暗的电影院中，才能流下呢？第一次知道，橙子其实并不是真的快乐的。

(未完待续)

5、看见天使飞过

拨通橙子的手机，她声音很低，有清晨如水般的冰凉。她说送药的，夏天真的来，昨天晚上，我感觉夏天已经上到了16楼。她说，我是记得的，夏天里，在闷热渐渐散去的凌晨，会有清凉的风，不紧不慢，很有耐心地吹过来。他就是在这样的天气离开我的。

火车疾速穿行，擦过玻璃的风声，还有铁轨的闷响，把听觉击得七零八落。我把手机紧贴着耳朵，满心的担虑和好奇。害怕橙子做傻事，同时也想知道这么个快乐的女孩心底到隐藏怎样一段深重的悲伤。

我说你现在在哪？她说在阁楼上。我急了，说你要冷静，知道么？她说，我一开始就相信自己不会为他去死。可是，在最初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站在这个位置，吵到你的那晚其实也是我在犹豫的徘徊，我很想结束所有的一切，但是终究做不到。我放心了，说话也稍稍轻松。我说你很爱很爱他，是不是？难怪当初我对你死乞白赖的示好都成了肉包子打狗。

电话突然断了，不清楚是信号原因，还是橙子挂了。过了会，她发短信过来，说，我不能接受你，是因为我证明不了你是否可以取代他。我不想你只是他的一个影子，在感情里，证明爱总比证明不爱困难许多。你走了之后，我也在黑夜里为你流泪，可这又能说明什么？为他，我哭了整整一年。

我说你现在不需要为我去证明什么，我可以跟你做很好的朋友，一起快乐，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去补锅底。我在想，看到我的话，她是哭了，还是笑了呢？

她说刘云，其实如果真地想证明，是能证明的。我们许下一个约定好吗？如果我们这辈子都没缘分再见面，你就当我亲口说过我爱你，好不好？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个阳光起得格外早的清晨，有人亲眼看见她，从16楼的花园，跳下。

永远都不能知道她和他的故事，我却那么坚定地相信，她用最后的一跃，说了声爱我。我不应该去怀疑一个死去的天使，不是么？她想为他去死，一年犹豫，对我却那般坚决。她是想这么去证明我们的爱，证明我其实是可以取代他的吗？

医院出示了她有过短暂精神病史的记录，法医的结论是精神病复发，自杀身亡。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包括她痛不欲生的双亲。只有我不相信，我宁愿相信她对我的爱，是一生里最后的清醒。

这样的一场大雨过后，我一遍遍地走那条街道。街道依然不繁华，依然是短小而精致，像个情景剧，故事转眼便能讲完。只是这条街，终于有了与我生息相关的故事。

我蹲在从街尾数过来第21棵树下面，失声痛哭。没人打我手机，没人恶狠狠地对我说，那个送药的你到底要不要回来吃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