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我仍然没有回家。尽管别人认为我不回家是有天大的理由，但我的内心无法让自己得到安宁。我们依旧来听音乐吧，依旧是这张淡蓝色调的乐曲——保罗莫里哀的【爱的主题曲】，我依旧在乐声中送您三朵玫瑰花。一切如同去年那样，怀旧的乐曲，怀旧的话语，怀旧的心情。

1、

      琴声明媚清亮，管弦舒展浪漫，哼唱低沉凝厚，没有粗暴的打击乐来阻隔思绪的缠绵。保罗莫里哀的【蓝色夜曲】，主旋律干净、清澈、流畅，行云流水般涤荡心灵，副旋律柔和、优雅、从容，拓展出错落有致的空间。我知道，您没有听过这首与我同时代诞生的曲子，但它的舒展与悠远，有助于我在这个春季的夜色里穿越时空的遂道,而它的浪漫与华丽，恰似你我在过去岁月中沉淀下来的亲情。

      记得老屋的地仓吗？那一天，您领着我穿过大厅，从木楼梯走下地仓。地仓是我们存贮杂物的地方，是我们通向后园的必经之路，宽敞、阴暗而杂乱。我们已经千百次走过那个地方，因此没有开灯，摸黑着走。下了楼梯后，左手边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套老鼠用的笼箱，您告诉我，这个笼箱做工精良，高度灵敏，附近一大片住户就我们家有这上档次的玩意，只要有老鼠钻进去，十有八九会被套住的。笼箱的旁边是堆放柴火的地方，那时候还没有媒气，木柴成为每个家庭必备的燃料。再走过去，就是后门了，打开后门就能见到阳光，很明媚、很爽朗的阳光。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从小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走路，习惯了度过黑暗后享受阳光的心情，习惯了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来往穿梭与从容转换。

    后园，收藏着我们许多的秘密。此刻我的魂魄已经伫立在后园的土地上，我看到园子上空的烟雾缓缓而聚，凝成爱之神女，袅袅娜娜地飞到我头顶的逢架上。不错，出了地仓的后门，是一条连接地仓和后园的小路，沿路搭着一篷两米多高的攀藤植物，篷架上的瓜果随季节和主人的喜好而变化，有时候是丝瓜，有时候是水瓜，有时候是木鳖果，有时候又变成了葡萄。夏天或秋天的时候，瓜果疏离，绿叶水嫩，不时有几只小鸟在篷架上跳跃鸣唱，柔和或强烈的阳光穿过篷架，在地下投落出斑驳流离的光影，形成了一个饶有风味的小走廊。

    有几棵姜苗长在篷架下，那是你我合作的成果。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种下的是肉姜，可以用来作配菜，也可以用来淹酸，那样我们家就可以少花一些钱从市场上购买黄姜和子姜。我不喜欢肉姜的味道，它没有黄姜的香辣，也没有子姜的脆嫩，我知道您也不喜欢的，但由于很丰产,我们还是决定种下了它们。那时候我上小学，爷爷已经退休，我父亲身体又不好，拮据的阴影把大家笼罩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是的，还有几株玫瑰花与姜苗相拥着生长，那是我们与肉姜一起种下的，这些玫瑰是我们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向往。它们还是和原来一样，枝头热闹，色彩艳丽，而且不管有风无风，总有几片花瓣散落在泥土上，透着几分沧凉与凄美。

    这是我送给您的第1朵玫瑰：热爱生活，永不言弃。

2、

    现在，我们换一首轻松诙谐的曲子，保罗莫里哀的【雨点不停地落在我头上】，旋律有些陈旧，略缺历久弥新的味道, 不够深沉，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但同样有助于我们的回忆。当然您也没听过这首曲子，但是我知道您接纳美好事物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慢。能听懂吗？不错，乐章描写一个姑娘在雨中玩自行车的情景。自行车。。。。。我们会心地笑，往事涌上心头。

      那一次中学暑期，我骑着自行车到同学家玩，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您。您正从市场上买了菜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铄，精神饱满。我停下车，半开玩笑地对您说，阿婆坐车吗？我以为您不敢的，因为我车技不行，也从来没搭过人，而且当时您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走路时脚步依然轻快，但毕竟到了一定年纪，我们认为您已经是古稀老人了。可你的心永远年轻而不服老，也永远比我自己更信任我的能力。您麻利地坐到我车子的后橙上："坐好了，踩吧，不怕的。"我深感责任重大，偷偷提一大口气，把自行车踩得又稳又慢，生怕摔坏了您。那是我一生中踩自行车踩得最好的一次。

    后来为这事我被长辈骂了许久，其中尤以大姑姑的落数最为厉害。不过你我都没有把他们的责骂放在心上。也许，在众多子孙中，我多多少少秉承了您的从容与淡定，那是一种舒展豁然、乐观轻快、不易大喜、也不易大忧的心态，这样的心态帮助我度过了许多难关。记得刚到一个新单位工作不久，我负责项目管理工作，有一个项目报上来后，凭直觉我认为它发展前景良好，然而由于项目企业的性质颇有争议，再加上项目资金在当时来说真的比较庞大，因此我的上司虽然与企业主关系很铁，但从政治利益角度考虑，他不想也不敢沾染这个项目。我想，这样一个有利于国家税收、有利于地方经济发展、有利于培育优质企业、有利于百姓就业、有利于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项目，为什么眼睁睁地瞅着它死去？于是在上司的默许下，我主办了这个项目的审批手续，越级--也就是绕过我的上司，直接找到了签字审批的领导，把项目批了下去。后来我因此被人告了状，他们--不止一个人--把电话打到了办公室，认为我支持个体户，是没有原则的逆行，在清廉问题上也值得怀疑，云云。接电话的偏偏又是我的朋友，他深知我仁厚之心和清廉之品，便把这事压了下来，并且为我担忧。我却笑笑，告诉接电话的朋友说，只要项目可行，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又有什么可恐慌的。

      这就是我要送给您的第2朵玫瑰：相信自己，临危不惧。

3、

      一个坚贞的女人在等待丈夫凯旋。【PENELOPE】，仍然是保罗莫里哀的作品，我们从头听起。如果您也在聆听，那么您的灵魂会出现吗？您的灵魂是飘曳在空气里，还是出现在我的梦中？

      阿公离开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我对阿公的回忆与月色有关。月色之夜，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卧室，木制的窗口很宽大，月挂树梢之后，月光流水般泻满半个房间。房里摆着两张床，我与您躺在一张床上，我把您挽在脑后的辫子散下来玩在手里，您给我讲鬼怪精灵的故事，阿公在另一张床上吸水烟筒。

      那些鬼怪精灵的故事，唯一记得比较完整的是芭蕉精。皓月当空的夜晚，街道上几个老头老太围坐在一起，轮流讲古，一些孩子也凑上去听。老人家多数大字不识一个，但并未影响他们讲古的热情。传诵古的时候，有些人眉飞色舞，有些人从容不迫，有些人三言两语，有些人滔滔不绝......阿公对着两尺多长的水烟筒咕咕咕咕吸了几口，然后很陶醉地把烟吐出来，缓缓述道：从前呢，有棵芭蕉树，已经长了八百年，成了精。有人来的时候，芭蕉精就躲在芭蕉树上，如果她不喜欢这来的人，就变成恶魔扑上去把人掐死，连骨头也嚼碎了生吞下去；如果她喜欢呢，就变成美女迎上去，唱歌跳舞诱惑人，还会送给来人很多很好很珍贵的东西......

      阿公在世时，故事中的鬼怪精灵在我心生恐怖。我的卧室在二楼，从窗口可以俯视屋后那几棵芭蕉树。知道芭蕉精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逢月夜，轻风阵阵，芭蕉树沙沙摇曳，我就心生恐惧，以及渴望。我把身体藏在窗后，露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观察芭蕉树。原先那些无灵魂的东西在月光下突然变得神秘莫测，让我寒颤，想逃离；而心中又同时膨胀起一种与鬼相遇的渴望，这种愿望支撑着我，不让我跑。在难以名状的煎熬中，有时无助的眼泪就湿润了凝视的双眸......

      但自从阿公过世后，我逐渐培养起了对精灵鬼怪的亲近感。这种亲近，一方面源于对童年时期的回忆，一方面源于对亲人的怀念，另一方面源于对科学知识的粗略认知。由于我在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极度贫乏，尤其对于量子力学这样深奥的理论一无所知，因此我无法理解爱因斯坦所提出的"鬼场"以及由此引伸出来的"鬼态"的概念。只是，科学的浩瀚无边和奇妙现象给了大师们无穷的乐趣，如果科学家也承认"鬼"的存在的话，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奇妙了。所以，从精神上我早已经认同了霍金先生所提出来的"快乐地与鬼同在"这个观点。

      这就是第3朵玫瑰：永恒之爱，送给您和阿公的。那天有位以前与您玩得很好的邻居来吊唁您时,对您说:阿婆,这回您可以去找阿公了,您开心吗?我知道你会开心的，永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