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樟木头坐车经青草窝到淡水已是晚上十点，大巴刚停稳，摩的便蜂涌而至。这是南国的一座陌生都市，灯光妖冶地炫耀着千娇百媚，梦幻般的霓虹弥漫在夜色中，闪烁着刺激与诱惑。

站在车门，脚还没有落地，一个的哥骑在摩托车上问：“老板，去哪？”

我答道：“到锦绣东方。”

他一愣：“锦绣东方？”

我说：“铁湖六村的锦绣东方。”

“铁湖六村？我知道，上我的车。”另一个的哥凑了过来。

进了锦绣东方打电话给妹妹，妹妹说：“往里走，十二栋，问保安就知道了。”

顺着保安的指示往前走，过了十一栋听到对面楼上有人喊了一声：“哥！”

光线有些暗，阳台上喊我的那个女人，穿着睡衣看得不甚真切，妹妹那熟悉亲切带有几分兴奋的声音，听到后让人禁不住心头砰然一动。

上楼后眼前豁然大亮，妹妹多年未见了，看上去富态了不少，已经没有当年娉婷的身姿。爸妈依然是那么精干，脸上的皱纹全活了。爸爸的笑声很爽朗，妈妈对站在一旁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说：“快叫舅舅！快叫舅舅！你咋不叫舅舅呢？”

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舅舅，我脸上的皱纹也活了，人过四十有时对亲情很敏感。仓促之中与外甥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两手空空，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憾疚。

妹妹妹夫和外甥都睡了。妈妈拉着我的手不时地问这问那，爸爸显得异常兴奋，寂静的夜里，一家人旁若无人地高声交谈着。这时妹夫起床了，对大家说：“太晚了，睡吧。”

妈妈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好象是想起什么似地，说：“睡吧！睡吧，明天早上他们还要上班。”

二

锦绣东方西门外早餐点，摊主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身着藏青色的圆领低胸衫白裤子，在方形的铁蒸笼前忙得不亦乐乎。她不时地把铁抽屉推进拉出，那动作简直是舞蹈，象是在踏着快步乐曲。我叫了一盘蒸米线坐下来寻思道，她过去一定是个踏舞的，有些习惯一时改不了。

吃罢早餐后，爸妈说带我上街转转，一左一右呵护着，与小时候不同的只是没有牵住我的手。记得我有张儿时的照片，是在宜昌照的，坐在照相馆的小圆凳子上，额头上点着红胭脂，头顶上竖着朝天小辫，那模样比小姑娘还俊。

淡水算不上是大都市，它只不过是海边一座小城镇，一些街道的两旁，摆摊卖菜卖水果的随处可见，没有吆三喝四的城管，这里显出自由随意的繁华。人有时要适度放松，如我现在远离工作的纷扰与家人一起散步就是一种放松。这充满亲情的放松与休闲，给人一种人文的关怀和极至的温馨。这样的日子不多，此时的感受，无论是过去未曾出现，即使是将来可能也不会再有。当年十七岁离家的时候，埋怨母亲送别时不该在火车站台上哭泣，那种心态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不由地责问自己：当时为什么竟然有这种想法呢？一晃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与父母相聚的日子实在是太少太少。

菜市场外水果摊子上，叫卖的有一种叫杨桃的水果煞是好看，黄澄澄的长条形有楞有角，妈妈说我没吃过，买过来非要我尝尝，水汪汪地没有什么甜味儿有点酸。有一种水果叫弥猴桃，爸爸说我没吃过，于是在超市买了。弥猴桃看上去象没有嫁接的小黑梨，皮虽不好看剥开后果肉绿绿嫩嫩的，酸甜可口，吃起来味道很不错。还有一种叫火龙果的水果，模样象一条正在腾飞的火龙。

人人乐超市是淡水一家较大的超市，电梯是斜面平滑式的，方便购物车的上下。超市二楼的水果蔬菜大市场各种食品应有尽有，干鲜果品生菜熟肴一应俱全，整边的猪肉挂在架子上，操刀的屠夫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各类海鲜卧在碎冰中，让人联想起大海。

淡水，大海边的一溪静水，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在满目林立的高耸楼群间，我无法找到梦中的水影。

三

梦里曾到过淡水附近的大海，一家人在阳光普照的海滩上快乐地嬉戏。为了圆梦我得去寻找梦中的大海，虽然五年前在温州洞头岛看过大海，但是彼海不是此海。

这个星期天是淡水入秋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地气象台预报是这么说的。七点半，爸妈去叶挺公园晨练去了，妹妹妹夫难得星期日休息带着孩子睡觉还没有起床，于是我一个人悄悄出门，从淡水出发坐上了去霞冲的公共汽车。

沿途高高挺立的大王爷树，还有包裹着厚厚棕毛的棕榈树不时地从窗外掠过，来到郊外，一平如砥的大亚湾开发区便呈现在眼前。寒风萧萧，路旁撑天的芭茅，竖起高高的长穗摇晃在工厂的空隙间。一座座硕大的机器裸露着钢精铁骨般的身躯，这番情景令人想起了变形金钢，它正在氤氲的天气里喘着白气。工厂前面是工地，工地前面是山脉，听说山脉那边是大海，脚下的土地是移山填海的杰作，可以想象到当年海水曾在这里为保卫家园发出的呜咽悲歌。

到了霞冲，终于看到了大海。海浪一排排地涌过来，顺着海岸线垒起一道长长的水墙，然后轰然倒下发出雷鸣般声响。潮起潮落，浩瀚无边的大海蕴含的力量着实让人震撼。当你站在海边，你会真正地感受到大自然无以伦比的宽博、广袤、伟大与雄浑。一波又一波海的图腾，磁石般地吸引着我，那颗驿动的心无法安宁，使我不得不走近它，投入到它的怀抱。海边湿漉漉的泥沙，看上去似乎很柔软，只有踩上去你才会知道它的硬度与弹性。

沙滩上的贝壳，五颜六色的着实很诱人，不到海边你是无法体会到拾贝的乐趣。我发了童心象个孩子似的，对大海的无私馈赠感到新奇，拾了不少各色各样的贝壳。这不是为了单纯地收藏贝壳，而是为了收藏捡拾贝壳时的好心情，以便嵌入自己幸福的记忆。

到了海边不吃海鲜等于没去，上岸后找了一家临海的餐馆。刚坐好，一个广东小妹过来了，指着水箱里游来游去的各类鱼虾蟹鳖叫我点菜。色调斑斓奇形怪状的各种海鲜欣赏倒还可以，一旦要吃它们时有些于心不忍，这不仅仅是它们也拥有鲜活生命的原故。我这个颇有佛性之人，最后还是在三眼蟹和花斑蟹中作出了选择。三眼蟹背上长着三只眼睛，想了二郎神没吃。花斑蟹通体黄赭青白相间花里胡哨的，就点它吧。一只花斑蟹煮的米粥里放上几片香葱，吃起来口味鲜美无比，叫人没齿难忘。

过了一会儿，阳光冲破云层直射下来，海面上船来船往银光闪烁。不远处海滨浴场的黄沙显得异常明亮，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又没有同伴，否则定要去畅游一番或者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

告别大海时，到菜市场转了转，买了十袋干蛇婆准备带回去送人。

四

旅游的乐趣在于第一次，第一次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给人带来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是巨大的，新鲜、刺激、加之莫明的兴奋，这些感觉是躺在温室里做桑拿按摩所得不到的。比如大王爷树，我是在叶挺纪念馆才知道它的名字。大王爷树只有主干没有旁枝，树身光溜溜地一节一节的平地拔起几十米，树顶婆婆地披拂着几片硕大的叶子，就象气宇轩昂的满清大王爷顶戴花翎立在那里孤傲地傲视尘寰。还有一种树开满了桃红色的花瓣，叶片呈蝴蝶形，花的样子有些象杜鹃，只是放大了好几倍，瓣儿长狭显得更袅娜些，问了几个路人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于是再没有打听。

人不可能全知百晓，随着历史的变迁沧海桑田，大自然的变化实在是太神奇，何况还有很多人为的东西。几千年前，人们现在看到的淡水镇大多在海水中，这里只是一个叫上圩的小集市，后来到了明清时候朝廷才在这里设卫。她位于珠江三角洲东南部，东面是惠东县，南临大亚湾经济技术开发区，西部与深圳接壤，北达惠州，加上与香港毗邻，这客家人的聚居地，如今交通便利经济发达，呈现出一派繁华的景象。

妹夫和妹妹是三年前来这里的，他们刚来时就职于大亚湾一家日资企业从事基地的设计与施工，工程期满后妹妹到一家填海公司就职，妹夫到新加坡一家公司负责土建工程。妹夫是东北人，土建工程和混凝土方面的专家，精通多国语言，早年在伊拉克工作过，回国后在黄河小浪底当过四年意大利老板的中方代理，后来随外国老板参加了三峡工程。这些年来，他一直和外国人一起共事。

妹夫的厨艺很好，晚餐他亲自下厨弄了不少菜。先吃饭后喝酒，他拿出一瓶日本朋友送的千福酒，这白酒的度数不高只有十二度，入口还可以只是没有什么酒味。喝完白酒再喝葡萄酒，喝酒时不要菜只是吃点水果。

我问道，与你打交道的这些外国老板怎么样？

他说，从待遇上看新加坡人最抠，其次是南韩人，还有台湾人。

妹妹过来插话说，台湾人最差劲，他们总以为自己了不起瞧不起大陆人。

妹夫说要跳槽去上海另一家外资企业，妹妹说钱赚不尽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呀！他们的收入对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于是我无言。

吃罢饭后一家人搞搞运动，小外甥拿来乒乓拍和羽毛球，在客厅里操练了起来。先是他们家三口打，后来爸妈也参与进来了。大伙儿笑逐颜开，这小小的天地里洋溢的快愉亲情，在秋风中向窗外淡水的夜空飘散。

淡水，我的感觉真好！

五

记得谪居惠州的诗人苏东坡在一首诗里这么写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要离开淡水了，离开在淡水生活的父母亲人，回到我正在工作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妻子和女儿，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得不回去。

下午五点半，爸妈从幼儿园接出外甥，送我到立交桥下搭车去惠州。刚到路口车来了，我便上去了。爸爸牵着外甥喊妈妈替我买票，妈妈赶过来硬塞给我一百元钱，从惠州返程的火车卧铺票也是他们在酒店里帮我订购的。这些年来，每次回家探亲我总是两手空空，临别时父母总要塞给我千儿八百的。这次给的最少，他们说留点钱等明年我女儿上大学时支援一下。

来不及道一声别，甚至没有挥一挥手，车就这么开了。回首望去，看见爸妈牵着外甥茫然地站在马路旁，心中禁不住泛起落寞和惆怅。拥有这么容易，失去也这么容易。淡水，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别了，凤尾竹，芭蕉树，大王爷树，棕榈树，还有那不知名的开花树。

别了，锦绣东方，人人乐超市，大亚湾工业园，霞冲海浪，还有那曾经屹立在海水中群山。

别了，美酒，海鲜，还有那怪模怪样的水果。

别了，我的亲人！

夕阳西下，暮霭低垂，街灯亮了，红灯绿灯，车流人流，在都市里正在不知疲惫地忙忙碌碌。坐在车上，我心头不禁格登了一下，眼前的情景与来时竟无二样，恍惚之间，不知道自己是离开还是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