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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也算是我出生的西北小城的名人，在六十年代，信息匮乏，人们能接触的媒体也就是报纸和广播了。爸爸平时喜欢写一些诗歌、散文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那时有点文化读点报纸的人都知道爸爸的名字。经常可以碰到一些中年人，知道我是爸爸的女儿，就很崇拜地说，我知道你父亲，我曾经做为文学爱好者还听过你爸爸讲课呢。

文革来临，爸爸自然是要遭殃的。文革初期爸爸爸就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爸爸那时在学校当老师，被那些所谓的革命小将揪去批斗、坐土飞机，抄家，爸爸有几个剪报本，收集他发表的作品，在抄家的时候，很多篇文章都被打上触目惊心的红叉，被定性为黑文章、毒草。我家里除了爸爸写的文章没有什么封资修的东西，那些小将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顺手牵羊把妈妈抗美援朝纪念章偷走了，等妈妈在收拾残局的时候发现纪念章被盗，非常气愤，去找那些抄家的人理论、索要，但那些人抵赖拒不承认，让妈妈心疼不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妈妈说起这件事还非常难受，说那是她用命换来的。

随着文革的全面展开，妈妈也被卷入到运动中了，她所在的学校的学生也开始拿老师开刀了。妈妈工作上勤勤恳恳，对同事和学生都温和善良，人缘很好，又是革命军人，开始运动没有波及到她，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还是被那些小将满身糊上大字报，跪在炉渣上批斗，妈妈的罪名一个是家庭出身不好，是地主，另一个就是她在课堂上讲到抗美援朝的事，用了狼狈这个词，说她是污蔑志愿军。妈妈追随革命多年，她一直信任共产党，热爱共产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改造自己，让自己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没想到自己依然被视为异类，每次开会都要让她从思想上挖出残余的剥削阶级思想，小时侯我记得很多次，妈妈提到家庭出身问题就很黯然、伤感和迷茫，因为这个障碍，她19岁就抛弃学业参军跟着共产党走南闯北，争取了几十年也没能加入共产党。

在运动的矿风暴雨中，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这个小家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不知道命运会把我们抛向哪里。妈妈、爸爸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把我托付给了带我的保姆陈家，说好了假如他们有三长两短，就让陈家收养我做女儿。现在陈家的姐姐说起当时的事，还笑话说：人家都是把金银财宝藏起来，你爸爸道好，把一堆破破烂烂自己的稿子藏在我们家。在运动最残酷的时候，生性就有些脆弱的爸爸挺不住了，一天晚上想上吊自杀，被妈妈发现了，哭着劝他一定要挺住，要相信党和人民，两个人当时是抱头痛哭。妈妈、爸爸都是在旧社会就开始追求进步，向往光明，他们虽然都是所谓剥削阶级出身，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可以说是赤胆忠心跟着共产党，诚心诚意地接受改造，没想到他们会遭遇这样的迫害，让他们怎么能想得通呢？

文革末期，工宣队、军宣队接管学校，本来已经平息的局势又紧张起来，爸爸第二次受到冲击。对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有一些印象和感知了，记得是一个很冷很冷的阴暗的冬天，一天妈妈下班发现家里很凌乱，少了一些东西，被子、脸盆……，她意识到有人把爸爸带走了，爸爸临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留下什么话，就在桌子上留下一个火柴盒，上面有一段毛主席语录，好象大意是告诉妈妈：相信他不是坏人，他的问题一定可以搞清楚的。可以想象当时妈妈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只记得她带着我到处奔走申诉，在小城的第二招待所的一间房间里妈妈很激动地和一个军人谈着我不懂的话，好象那个人承诺，一定会把问题搞清楚的，让妈妈耐心一些。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飘着小雪阴沉的下午，我和妈妈去给爸爸送东西，妈妈把我留在门房，自己进去探视，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寒风，细细的、冰凉的雪花时不时打在我的脸上，天空灰蒙蒙的很低很低，有一队牛鬼蛇神在一个带红袖章的人驱逐下默默地从我面前走过，并排走到一面画有毛主席头像的墙前，被喝令九十度弯腰向毛主席请罪，那些衣着单薄的人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弯着腰站在那里，很长很长时间，直到我和妈妈离去。我仔细辨认有没有爸爸，好象都不像，又好象都像，这对我成了永久的一个迷。在回去的日子里，我有时觉得见到了爸爸，就站在那队人中间，有时又觉得些人中间没有一个是他。我希望没有见到他，因为我回去自己试了试，那样的姿势站一会就已经受不了，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坚持那么长时间，所以一直让自己相信没有爸爸。等爸爸回家的时候，眼睛是青紫的，被那些人打的。

从那以后，爸爸的脾气变的很急噪，动不动就会发火，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一点小事都会大喊大叫的，我们也就渐渐的习惯了，但有时在公共场合会让我们难堪的，年轻的时候为这也和爸爸闹过别扭，现在他老了，大家也都宽容他了，把他看成是一个老小孩，不和他一般见识。我和妈妈说：爸爸大喊大叫嗓门那么大，说明他身体健康。爸爸本来就是在感情很上多事情放不下的人，为此平添了很多本不该有的烦恼，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也是一种释放，所以现在他依旧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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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的时候，是文革末期，在珍宝岛事件以后，我所在的地处边疆的小城开始了备战备荒，要求城市的人都尽量疏散到农村去。爸爸的学校正好拌到了郊县一个农场旁边，也算了农村了，妈妈还在市里上班，于是我们家就一份为二，爸爸带我疏散到乡下，妈妈和弟弟在市里，我们每周回一次家。那是我童年最自由最享受的日子。从小我不是在保姆家就是上幼儿园，没有像其他的孩子自由自在的在自然中享受童年，也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真是开心的不得了。

那时爸爸的工作就是开没完没了的会，刚去的时候他一定要把我这个宝贝女儿带在身边，害怕我自己呆着万一有什么闪失。那时文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人们已经被轰轰烈烈搞的疲惫和厌倦了，印象中那些冗长的会不是很激烈，一般都是非常的沉闷。小时候的我还算一个样子比较乖的女孩，有一个大哥哥特别喜欢我，每次开会都要我坐在他的身边，开会休息的时候教我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在一堆表情严肃和大人中间，有这么一个喜欢我的快乐的大哥哥，我特别的开心，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咯咯的笑个不停。一次，好象说起在运动中挨整的经历，爸爸和这个哥哥面红耳赤争了起来，依稀间我大概知道爸爸和这个哥哥在运动中都有刻骨铭心的伤害，可能是彼此都揭了对方的伤疤，所以两个人都痛的吼了起来，这是我看到的开会最激烈的场面，我好害怕、好伤心呀，两个人都是我最亲近最喜欢的人，他们为什么会吵的那么凶呢。我心虚地以为从那以后，大哥哥会不理我了，当我再见到他时，怯怯地、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而他却一如既往地用热情和温暖包围着我，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一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爸爸就急急地叫我，说哥哥要走了，快去送送他，我和爸爸赶到车边时，车马上就要开了，哥哥坐在车窗边，向我们来的方向张望着，爸爸把我抱上去，让哥哥和我拥抱，哥哥哭了……，从此天各一方，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很大很大的大哥哥了。

有时我会想办法逃离爸爸的监控，逃离那阴暗、晦涩、压抑的大房子，到水渠边，麦田里游荡，迷恋在蜻蜓、青蛙、小草这些我很少见过生灵中间，在垂柳下伴着哗啦啦的渠水，做着童年的彩色的梦。

以前我的生活都是由妈妈照顾的，和爸爸生活在一起，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在平时的印象里，以及妈妈和周围人的评价中，我知道爸爸的生活能力很差，就觉得爸爸应该是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记得爸爸第一次给我梳头，实际我的头发很短，就是把头发梳整齐，就这样我都十分的惊奇，原来爸爸也会用梳子梳头发呀。和爸爸在一起，小小的我就很自觉地让自己进入女主人的角色，我以为自己有责任照顾不怎么懂生活的爸爸。第一次洗衣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模仿着妈妈，自以为很能干的样子，又是洗、又是涮的，当时的样子一定是很可爱的，受到了爸爸热烈地赞扬。不过也有积极过分帮倒忙的时候。我小时侯中午是睡不着觉的，但总是被爸爸逼着去睡觉，我总是在床上胡思乱想地熬着一个有一个中午的光阴。一天我看到爸爸的报纸放的比较零乱，就自告奋勇要求不睡午觉帮爸爸整理报纸，爸爸被我那渴望和可怜巴巴的样子搞心软了，就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好激动了，因为中午觉在爸爸心目中从来都是是雷打不动的，睡不着也要躺着，这是他下的死命令。六岁的我整个就是一个大文盲，不过还是有一点创造力的，自作聪明地以为应该把头版头条第一个字一样的放在一起，碰巧那时报纸的头条的第一个字好象就很单调的就那么几个，于是我很快将报纸按照我的想法整理好。当爸爸起床后，我自鸣得意地向他邀功，没想到他很生气地说我把他的报纸搞的更乱了，整理报纸根本就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方法，应该按日期顺序整理，他就脾气连天地自己有重新整理了一变，我是又委屈又伤心。

和爸爸一起生活的那一段，一切都是新奇的，晚上一大群蚊子像直升飞机一样在身边盘旋，睡觉的时候就要挂着我从来没有用过的蚊帐，那个蚊帐还是妈妈在部队上用过的，有着与众不同的军绿色，我又新奇有自豪。小小的我没有感觉这是麻烦，在广阔的天地中像出笼的小鸟，快乐地一有机会就到处乱飞，身上免不了经常会挂一些小彩，爸爸总是用碘酒给我擦伤口，疼的我哇哇大叫，后来我一看到他拿出碘酒瓶子，就声嘶力竭坚决不从，爸爸就只好等我睡着了再擦。第二天醒来，爸爸笑着对我说；晚上给你擦碘酒的时候，你痛得腿抽动着，嘴里还唏唏的。我使劲地回忆也想不起来曾经有这样感觉，怀疑是不是有这样的是，不过看那些伤口的确黄黄的一片。

那时我们在集体食堂里吃饭，因为炊事员不够，每天都要抽两个老师帮灶，爸爸每次帮灶都非常积极、认真、肯干，但做的事却总让人家炊事员不满意。一次需要人手切面条，爸爸就主动去切，刚切了几下就被人家拦住了，说他切的不合格，那个炊事员大手一挥说：老吴，算了算了，还是等会我来切吧。可等人家一走，爸爸又开始切了，我在一边都不好意思了，怕让人家说，就让爸爸不要再切了，但他不听，一付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说：切不好我就学嘛，我会切好的。边说边很认真地操练着。我和那个炊事员都拿他无可奈何。过后我听那个炊事员和别人议论：吴老师什么也干不成，切面本来是一刀一刀往下切，他倒好，像切肉一样，刀前后来回滑动，那能切好面呀。爸爸是大少爷出生，还是家里的独子，又加上长期身体不好，从小就没有受过做事的训练，也难怪他呢。他曾笑着对我说：有人说过，他幸好还认识两个字，可以混口饭吃，要不真不知道他怎样活呢。爸爸虽然做事的能力差一点，但他从来就没有大少爷的派头，对什么人都非常的谦虚和客气，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无论是同事、领导、工人，都对爸爸有一个评价：老吴是一个好人。但好人难免会吃亏，难免受人欺负，所以有时爸爸也为一些不平的事而气愤和苦恼。从爸爸、妈妈的苦恼中，小小的我就知道，做一个老实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心中暗想，我长大来一定不做老实人，要厉害一点。可是生就的的骨头长就的肉，谁让我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呢，长大的我和我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也是既不会八面玲珑也不会以强欺弱，也常常会吃一些哑巴亏，幸亏我还有一套自欺欺人的自我心理安慰法，所以生活的还算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那时食堂里很少吃肉，有一天食堂改善伙食，烧了很多大块大块的肉，我顺着香味早就侦察好了，开饭的时候，我早早就侯在食堂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爸爸下班。那天的食堂格外热闹，人声鼎沸，那些平时不在食堂吃饭的人也端着大盆小盒地都来了，看到这么多人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碗碗肉走了，眼看盛肉的大盆就要见底了，还不见爸爸的踪影，我那个着急呀，就怕自己吃不上肉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到爸爸的身影，我急得小脸通红冲到爸爸面前，对着爸爸大喊；你怎么现在才来，肉都快没有了！爸爸被我那个认真的样子逗的哈哈大笑，回去学着我的样子说给妈妈听，让他们笑话了我很长时间。不过那顿肉还是美美地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