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那天，当我拿到这张病理检验结果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医生，你真的确定不是癌症？”我半信半疑地问了很多遍。医生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他说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医术，但你绝对不能不信科学，你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显示，你硬化的肝部细胞已经开始恢复，而且现在恢复状况良好。

天哪，我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痛苦，也不知道命运跟我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

我一个人跑到医院后面的花园里，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去年秋天，我感到肝区不适，自己去了医院做了检查。肝功化验、CT检查之后，那个二百五医生神神秘秘地让家属来，我告诉她我孤身一人，什么都可以承受，让他实话实说，他迟疑了一会儿后告诉我得了肝癌，他告诉我有半年到八个月的寿命。

那一刻我惊呆了！我才四十岁，身体一直都还不错！我有一份满意的工作，有一个令我自豪的儿子，有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有一个温馨的家，怎么突然间就让我撒手人寰，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真得痛苦极了！

那天，我一个人踯躅在空旷的街头。天阴沉沉的，街道两边树上枯萎的落叶，在风中瑟瑟地发抖。沉闷的空气将我的心压得没有一丝的缝隙。泪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流着，我不知道上苍为什么如此苛刻于我。既然让我尝到人间的幸福，为什么只给了我这样短暂的时间？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的时候就让我怆然而去。我的儿子虽然在一所重点中学里读书，但还没有考大学，还不能够独立生活啊!我的丈夫虽然事业日如中天，但他离不开我啊!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连领带都不会系，我走了他怎么活呢？

想到丈夫，我的心抽疼起来。我和爱人齐天是青梅竹马时候的玩伴，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我们在初中的时候就相恋了，高中毕业后他考上省城一所大学，而我却由于高考前夕母亲病重与大学擦肩而过。

我和齐天的爱情也因为他父母的强烈反对而一度搁浅。齐天在其母亲的压力下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终究因为心里放不下我而离婚。可以想象得出当我俩人走到一起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兴奋，怎样的一种幸福。

这些年来，我们的爱彼此都已经深入到对方的骨髓，谁也离不开谁了。他每次出差，都要给我打很多次电话，电话已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事情办完就匆匆往家赶，一刻也不愿意在外面停留，而每次回来我都要亲自去机场接他。

我拿着化验单一直在想，如果齐天知道我得了这种病会怎样呢？他会发疯，会痛不欲生，会比自己得病还要痛苦。所以，我不能够让他知道我得了这种病，我要用活着这段时间里安排好他和儿子的生活。

儿子我基本上是不用担心的。现在高二的他，学习成绩很好，身体、心理发展都很健康，进入大学后，他会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离开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我担心的是丈夫齐天----这个视我为生命的人，一旦我离去了，他会承受不了，他对我的依赖性太强了！

我该怎么办呢？那几天我茶饭不死，以泪洗面，一直在苦苦地思考着。好在齐天出差广州，使我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经过一番彻底而痛苦的考虑后，我终于决定让齐天恨我，然后离婚，然后想办法让她爱上另一个女人。

这天晚上，齐天给我打了电话。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我忍着巨大的痛苦，就是没有去接。电话铃一直响着，我泪流满面地看着，听着，忍着，哭着。终于，电话转入留言状态，齐天告诉我他明天中午的飞机，希望能够在机场看到我的身影。

第二天，当齐天拖着行李箱打开我们的家门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一双很大的男人的鞋子。当他惊愕地推开卧室的门的时候，我穿这一件吊带而性感的丝织睡衣坐在床上，而一个只穿着一条短裤的高大的男人惊慌地站在地上看着他……

齐天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鲜血顺着男人的嘴角淌了下来。接着，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便听到“咣”第一声，齐天掼门而去！

我塞给那个大个子男人五张票子，说：“快走吧！”自己便倒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齐天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依然没有回家。第三天下午，我约他在上岛咖啡厅见面。两天不见，齐天消瘦了不少，我看到了一个胡子老长，满脸憔悴的齐天，我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肝区的隐隐作痛使我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咖啡屋里流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我们沉默着，齐天的眼睛里含着痛苦、含着怨恨。许久许久，我终于从手袋里掏出一份《离婚协议》放到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他痛苦地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齐天拉过我的手，把我拥在怀里：

“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是我不好，不能总在家里陪着你，小晴，我原谅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我真想扑在我的爱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残存的理智让我冷静起来。我告诉齐天我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我要追随他去那个遥远的城市。

齐天不相信我们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感情会是这样的脆弱。我告诉他女人都是善变的，时间不是爱情深厚的基础，感觉才是激情的源泉。他愤怒了，抓过笔来在《离婚协议》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扬长而去……

我与齐天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的时候，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走着，此时齐天想什么我都知道，他一定恨透了我。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着他原谅，一遍一遍地祈祷上苍给他幸福。许久许久，我终于打破沉默：

“齐天，在我还没有走之前，让我还住在家里好吗？”我在离婚协议里放弃了家里一切财产。

“你随便，反正那房子也是你名下的！”齐天冷冷地道。

“我走后，你要多抽时间关心关心儿子，用不了一年他就高考了！”

“你还知道儿子？哼！寻你的幸福吧，我的儿子我会照顾好的！”齐天扔下一句话就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如刀绞一样的难受。齐天也许他一辈子不会知道我的苦衷的，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唉，爱有时怎么会这样的无奈、这样的痛苦啊！

我下一步的打算就是要为齐天找一个合适的伴侣，以求在我死后能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他、照顾他。根据齐天的条件，即使找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也不是难事。但是，没有阅历和知识涵养的女人未必能够理解齐天、照顾好齐天。可是去哪里找这样的女性呢？我将我所认识的女人从头梳理了一遍，也没有条件合适的。最后，我的眼前一亮，想起了我的朋友秋，她在一个大学里教书，接触的人多，层次也高，也许能够帮我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将我的想法跟秋说了后，开始被她狠狠地骂了一通，她对我的轻率离婚很不理解。后来我在秋答应为我保密的情况下，把生病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她。她跟我一起流下了很多的眼泪，她答应帮我这个忙，并告诉我他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两年前，丈夫在一场车祸中死去，此人的性格、品质、学识，年龄都比较合适，只是身边带一个8岁的女孩。我非常高兴，连忙央求秋约她见上一面。

秋以周末欢聚的名义约那个叫纹的女教师来家里玩。这是一个仪态大方，气质颇佳的女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中等，皮肤白皙，瓜子脸，丹凤眼，长发披肩，身段窈窕。戴着眼镜，说话柔声细语，她的女儿也很乖巧，总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我。

通过一天的接触，我觉得纹很符合我为齐天定的标准。我知道齐天的公司最近急需一名法律顾问，便要秋邀请纹到齐天的公司作兼职法律顾问（纹是法学硕士也是律师）。

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与导演下顺利地进行着。当有一天我在一家餐厅里看到齐天和纹并肩走进来用餐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该告别这个城市了。我将房子过户到齐天的名下，将我们积攒的几十万存款转换成齐天和儿子的名字。我把新的房照和存折放在家里，带了五万元现金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在南方的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住下，热爱画山绣水的我准备把这里作为生命的最后驿站。白天，我在山水中徜徉，夜晚我伴着孤月而眠。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叫黄忠溪的老中医，整天吃着他为我配的中药，精神觉得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肝部的疼痛也越来越轻了。半年以后，我觉得自己与正常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我到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重新做了检查……

我不是癌症？我象祥林嫂一样痴痴呆呆地一遍又一遍得念叨着，不知道是应该大笑还是大哭。我突然间强烈地思念起儿子和齐天来了，这种情绪一旦涌起，便如决堤的潮水无法遏止。于是我马上收拾行囊，回到了我那魂牵梦绕的小城了。

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将怎样面对齐天及他新的家庭，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从前，我就陪儿子走完自己的人生路吧！

“只要他活得比我好，活得比我好，一切都难不倒————”这首不知道谁唱的歌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着，伴我一路漫漫旅途……

当我满面风尘地站在秋的面前的时候，她先是惊喜，后是惊讶，再后便是埋怨。是啊，自从在那个大雪飞扬的冬日里我怅然离去，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我换掉了手机的卡号，我想一个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了却此生。

可如今我在消失了8个月以后突然活生生地回来了，怎能不让她吃惊呢？我几次提起齐天的话头，但秋都似乎有意无意地给岔了过去。最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  

“齐天现在怎么样？他跟纹过得好吗？”

秋沉默了起来，她转过脸去，但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莹莹的泪光。

“秋，你说话啊，齐天他们到底过得怎么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插入他们的家庭，既然错了，那就只好将错就错了！”我心急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走吧，我带你去看齐天！”秋抹掉眼角的泪珠转过身来对我说。

“秋，齐天怎么啦？”我从秋的脸色中看到不好的信息。

“走吧，看了就知道了！”秋的车带着我往城外开去。

汽车在西山公墓前停了下来。

“秋，你干什么，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吗？”我生气地冲着秋大嚷起来。

秋在公墓门口买了一束金灿灿的菊花一声不响地往西边的山坡走去，我紧跟着她在墓地中穿行着。

在一棵翠柏下，我看到了一个新起的坟墓，墓碑上我的齐天正抿着嘴向我微笑。

“齐天！”我呆住了！怎么可能？8个月前我的齐天还活蹦乱跳的，他身体特棒，经常背着我在屋里转圈，他开怀笑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荡，他怎么会到了这里呢？这本应该是我待的地方啊！我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我走后，事情的并没有按我的意愿发展着。纹是到齐天的公司做了法律顾问，秋也在极力地撮合他们。然而，我的离婚对齐天的伤害太大了！他说他不相信任何女人，一个相濡以沫，历尽周折，相亲相爱那么久的妻子都会在顷刻间离他而去，他还能相信谁？他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他终日以酒为伴，每天都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公司也懒得打理了，儿子也很少去看，谁来劝他都不见效果。

他的脸色开始苍白，身体开始消瘦，精神开始萎靡。终于在那次狂饮之后，他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胰腺癌！

齐天拒绝手术，拒绝治疗，甚至拒绝住院，很多人劝解都不见效。最后，儿子长跪在他的面前痛哭不止，他才勉强住进了医院，但坚决拒绝手术。

这期间，秋到处寻找我的下落，把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联络遍了，也没有打听到我的消息。最后，她不得不违背我们的诺言，向齐天坦白了这真实的一切。

齐天听完我的事情后痛苦极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我，他要随我而去。那天夜里，齐天躲开护士的眼睛，逃出了医院，酩酊大醉之后倒在一辆急驰而来的出租车下……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那个二百五的医生错了！我错了！齐天你也错了！可是，我们又错在何处呢？

望着齐天那温柔的眼睛，我的心剧烈的颤栗着。一只苍鹰从天际掠过，那是我的齐天吗？

“齐天-------”我冲着天空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2006-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