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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最难描画的部位是哪儿?不是传情的明眸,不是起伏的曲线,而是貌不惊人的手。很久以来,我拙劣的笔没敢触及那神圣的部位,仿佛儿时绘画课作业,我常把人物的手画得很含糊,似手非手状,或干脆让手藏在背后伸进兜里,以掩饰自己的幼稚。如今,写母爱的念头如此强烈,愈珍视愈想落笔,轮到我的单薄才情为真情让路了,我还是画手吧,尽管我素描的技巧依然拙劣而单调…… 想象不出母亲童年的样子,但我能想象出她的手也曾粉嫩粉嫩过,也一样握在她的爸妈掌心里,小鸟恋巢一般。她的祖辈濡染过书香,加之族系人丁不旺,对女孩也珍宝似的疼爱,她亦有许多年的读书时光,且免受缠足之苦。她有做医生的舅父、会剪纸的姨母,还有擅长女红的母亲,对众多技艺的兼收并蓄,受益匪浅。我们四个做儿女的,靠母亲辛劳的双手聪慧的心,我们过得不坏,甚或相对而言很有情调。 母亲从不传言他人的是非长短,她以最纯洁的手势拒绝低俗和短视。举手投足间,流溢着温良和宽厚。 夏夜的星空下,一位年轻的女子一袭月白绸衫,和女伴们一起染指甲,温软细腻的玉手,纤纤指尖有点点朱红,那个女子便是母亲。但从她与父亲携手,伴随他远离中原奔赴塞北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一切都将改变。有人说母亲这代人活得太累,子女成群,工作紧张,年轻时婆婆地位高,年老时儿媳地位更上一层楼。母亲无此遭际,父亲是孤儿,媳婿孝顺。然而一无所有的迁徙,意味着无牵无挂也失去了亲朋的援助,一切注定要独自承担。 她学会了用细腻的手去垦荒,种下并收获养活一家人的珍贵的玉米,学会发掘生命之源。寒冷使不到三十岁的她患了严重的哮喘病,每天清晨,她站在屋外剧烈地咳嗽半小时以上,为了让声音小些,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怕吵醒我们,而我们却在暖融融的被窝中熟睡。滴水成冰的日子,是她抽出积雪下第一把柴草,是她砸开水缸里的薄冰取出第一瓢水,是她从热气腾腾的锅中捡出干粮端上滚烫的菜肴。做这些事,她是徒手,从从容容,不慌不忙,而我要戴手套垫抹布,弄不好还要蹦高跳脚嘴里喊烫,若动刀动剪的活,那水泡准会浮现。我常想,妈妈的手真的不怕冻不怕烫不怕磨么? 母亲最爱说:我来吧!当大姐习惯性夜啼、大哥出生即肺炎高烧、二姐患小儿麻痹症忽然瘫痪,我中毒昏迷,最不爱哭的她一次次地落泪。孩子哭时,有妈妈给擦去泪水,而妈妈哭时,谁拭去她的眼泪?几天几夜的守候,妈妈的手是世上最精确的体温计。孩子顺利长大当妈妈的就赢了。母亲是成功的,因为她不仅领大了我们,还领大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沿着她的手掌从昨天走向了明天。 妈妈背着姐姐抱着我,提着尿布赶十几里路上班;妈妈站在路口等待我们放学下班,手遮夕阳眺望儿女的身影;妈妈曾一日做十几顿饭,且是在午夜上班或下班又做劳模的时候,几乎没有睡眠,脚仿佛腾云驾雾,只有手超负荷工作达到了生命的极限。妈妈的十指是桨呵,一次次划过激流险滩。 妈妈的手越来越粗糙了,手心的老茧已板结,手背皮肤松弛皱褶交错,宛如经年的老黄纸,手指的裂口似岁月的犁沟不肯合拢,左大拇指砸成两瓣,筋脉暴突,手指僵硬无法伸直,如苍老的树根。岁月的磨砺赋予了它厚厚的保护膜,保护膜却保护着我们。它虽粗糙,依然会剪纸鸢飞。只有在睡眠里,它才停止劳作。 一首日本歌唱道:“寒风吹裂了妈妈的手,只好把酱当药膏……”母爱是不分国度的。世上没有相同的手纹,仿佛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但母爱与母爱之间是没有区别的。 人类的圣火在母亲的手中传递,母亲的手是世间最美丽的手,也许它并不漂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