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类是两性同体的，后来上帝把他们分成两半，从这个时候起，这两半就开始在世界上游荡，互相寻找……

一

冬子向我走来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是我的另一半。

那时我正在离婚进行时。

离婚的原因很多，不幸的婚姻有着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总之最终原因是家庭暴力，根源是我的前夫人格分裂。

冬子是梅姐的同学，干装璜的小老板。酒桌上，梅姐介绍我，李青青，公务员。冬子立即伸出手来：知道，市里有名的才女嘛。不过你不应该叫李青青，应该叫李清照，哈哈哈……

我也笑了，一扫多日的郁闷。

冬子，阳光一样的男人，高山流水般涌进我的心海。那日，我烂醉如泥。

早晨起床竟发现旁边躺着冬子。他和衣而睡，我的外衣外裤整整齐齐叠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我摇醒他。

没怎么？他冲我调皮地说，放心，你昨夜至今还是个处女。

处女，你说我是处女？

呵呵，起码仍然是副处。他笑了，牙齿洁白如玉。

你呀，累死我了。他点着我的额头，就像点着他的女朋友。昨天你气死人了，整个晚上，你拽着我的肩，不停地喝酒，瞧，我的袖子，差点叫你扯下来。梅姐叫我送你回来，你的家和你一样，一塌糊涂。方厅、厨房、地板上都是污水，下水道堵了。我收拾了大半夜才弄好。你说我还有力气做什么呢？

我很尴尬地坐地起来：你给我出去！

干什么？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

你是第一个闯进我单身宿舍的人，你要负责。

负责什么？我又没对你怎么样？

负责我的早餐，去，我要穿衣服……我长久寂寞冰冷的心那一刻被冬子融化了。

冬子很娴熟地在我的家的厨房准备好早餐，尽管很简单：大米粥，炒鸡蛋。

你在家经常做饭吗？我把花围裙系在他的腰上，蓦地从后面搂住了他。

他轻轻地转过身来，拥我入怀，紧贴着我的脸说：不是，是在我妻子死后开始的。

他也是单身。他的笑声，阳光的后面也有泪啊。

背背我！我摇着他的宽肩。

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想享受你的背膀。我说话时软软的，游丝一般。

我趴在他的背上，叫他背我到阳台，看喷薄欲出的红日，到厨房看翻滚在锅里的米粥，最后进了卧室，他一下把我扔在床上，他顺势趴在我身上。

吻我。我微闭双眼。

好的。他真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的吻很精致，轻轻的，带着温度。吻我的额头，我的眼帘，我的耳垂，到了我的嘴唇时，这种温存变成了狂奔。吻得我们在床上如翻滚的麦浪，碧海的波涛。

我受不了了，你脱了吧，不要再折磨我了。他搬过我的肩头。

不，我佯装倔强，带着一点撒娇，我叫你脱，证明不是我自愿的。

好，我要强暴你。

是，我喜欢强暴，我求你强暴我。

开始吧，强暴……他脱我的衣服时却不像是在强暴。像在剥着一只将要绽放的花瓣，一瓣，另一瓣，剥着……

冬子带我上路了，一条久违的性爱之路。他的动作时而轻缓，时而涡急，时而如小夜曲的缠绵，时而如钢琴曲的激荡……

他叫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快感，一路上风景如画……

事后，我的脑袋顶着他的额头说，我们是在做爱，还是在做性？

是在做性爱。他笑了，恢复了阳光男人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男人是无性无爱，先有了性，才能去爱，我捏着他的大鼻子。

我也知道，你们女人是无爱无性。爱上一个人，才为他付出，对不对。他吻着我的翘鼻子。

一切恢复平静，如秋后的庄稼地，一片平坦。

他叫我不要轻易爱上他，他是个倒霉的人，不会给任何人幸福的。

我说，不，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认定了你。你是我的前世，我的另一半……

冬子说，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给别人找麻烦的。尤其是亲人。他出生那天，祖母杀鸡给他母亲下奶，手被刀弄破了，感染后，死于败血症。他上中学时，父亲为了给他的学校交砖坯，下坑取土时被砸成下肢瘫痪。他的妻子给他生下孩子后，得了抑郁症，最后死在火光中，自己把房子点着了。那时，多亏儿子在母亲家……他说，一切的不幸都因他而起，他是颗不幸的种子。

我心爱的人，原来竟有这么的心理障碍，有这么大的不幸啊。

我再次揽冬子入怀。40岁了，我的爱才上路，怀中的男人，我的孩子，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们各自背负着历史的行囊，只是多出一分悲凉，凄楚，犹豫，而此刻，我的身上又多出一层风霜，内心又多出一层老茧……我轻抚他的浓发，还有星星点点的白发，额前智慧的皱纹，大而圆的脑袋，健康而坚实的体魄……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二

冬子离开的时候，我们互换了电话号码。我几乎祈求着说：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啊！他笑笑，咚咚走下楼。我冲向阳台，等待着他的出现，渴望着他能回头，笑着说：我还得上楼，钥匙忘在你那儿了。那时我会再次抱紧他，叫他永远不要走。但是我失望了，他没有回头。

每一天除了工作，阻击前夫的种种花样翻新的纠缠，只有在睡前才能静静地想他，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想得我的眼睛都酸了，心疼了。一周没有他的声音了，我终于把电话打过去：怎么了？不给我打电话。他说：现在外县施工，很忙。我告诉他：我怀孕了，是你的。之后便大声狂笑。他也笑了：太快了，你“神六”啊！

我是个喜欢将情感深藏的人。想了太多的缠绵的话，写在纸上，却没有勇气向他吐出。关上电话，悔意袭来。我在日志上给他写信：冬子，我爱上你了，不能自拔。我爱你的调皮，幽默机灵，还有你的明察秋毫，你的举首投足的温柔。

你是我的前世。你是我的游荡在爱河里的领路人.我是你的追随者。你的阴影，需要我的阳光照射，我爱你，你是否也爱我。我等待……

如果有一天，你说，可以爱了，我就傻傻地爱呀爱。

你说少爱点吧，炉子烫了。我就强行让自己降温。

你说，再加点火吧，我就动员全身心的热血去温暖你。

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做你的俘虏。

为你喜欢，为你悲伤。

为你存在，为你消失。

躺在梅子姐美容床上，我说，我完蛋了。

什么？梅子把我的脸变成了白骨精。

我爱上他了，冬子。我闭着眼睛，泪水还是涌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玩玩可以，千万不要认真，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

他居无定所，是一条游荡的魂，你需要一个家，一个给你安全的人。他不行，梅子劝着

那怎么办，他是我一生寻找的人。我坐起来。

冬子确实很优秀，还有优雅。他是西南政法学院研究生毕业。是我市第一批正规院校毕业的律师。他说，律师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穿梭的人，是死亡与生存的裁判员，不知为什么，那一年轰动全省的大案，他是被告的辩护律师，结果他赢了。第二天，他就辞职不干了，他说，那家伙该死的，是他把他辩活了，自己是他的帮手，律师不是人干的活。后来他就自己开公司了，装璜，设计，施工，辛苦忙碌，他认了。他喜欢美术，心里轻松，没有罪恶感。梅子最后告诉我，冬子说过，他的前世就是一个和尚。

三

再一次见到冬子时，他躺在酒店的沙发上，梅子姐打电话告诉我，快来吧，冬子一直喊你的名字。

我扶起他，他搂住我的脖子。那一刻，我心跳不已，他是爱我的，只是不敢承受这分爱的重量。

这一次是我为他宽衣解带，放到我床上。此刻，他就是我的孩子。我轻轻地拍着他，我说：睡吧，这是家，你的家。他睡了。梦中的他笑了，很安详。我喃喃自语：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孩子，多少次总想把你抱在怀里，怕你冻着、凉着、热着、焐着、伤着、疼着，不知该怎样疼你才好。现在我用一腔的母爱化为池温水，想用它来洗礼，让你在母爱的河里涤荡疲惫与尘埃……

我们同居了。没有示爱，没有承诺。再也不提婚姻与家庭。我们是游荡在城市的两条浮鱼，相遇在一只鱼缸里，相依相恋。

在桌上，我们是一对朋友，倾听心声，相互鼓励与支持。

在郊外，我们是对情人，身不由已，情不自禁传递爱的神情。

有时，我纵容他，娇惯他，有时也会撒娇，耍脾气，偶尔也会蛮不讲理。

有时，我是他的妈妈或是女儿，他是我的哥哥或慈父。这时的我崇拜他，依恋他，离不开他。这里的他是高山，是大河，是我疲惫时的别墅；是我的雨天时的一把伞……

更多时候，我想成为他妻子。我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个妻子的本色，不知不觉把他当丈夫去疼爱，信任，依恋；每一次他的骨胀，腰酸，腿疼，咳嗽，我都会像风中的树片感受到他的不适，他疼了，我心紧了，就这样疼着他的疼。半夜时分，我一路小跑带着恐惧寒冷为他买药。每一次，他的出行，我为他准备好行装，衣物、剔须刀、手机、电池、药物，最后把家的钥匙放到他的手心，说：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妻子，是我能做好的，但不一定能梦想成真的角色。但我在梦想里设计一个家，有老公，也有老婆。

多么地奇妙啊，只是一个我，一个他，我们两人，就会选择出这么多角色和感受。我愿意拥着他，扶着他，在后半生里，从人生的秋天开始与他开始浪漫而朴实的生活。

四

首先打破我们生活的是我的前夫，确切地说是准前夫。因为我们的离婚战役还在进行中，没有最后结果，面对离婚时，女人常用的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的前夫都尝试过。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打死也不离。

那天，他猎犬般的鼻子嗅到了我的住处，摔东西砸门逼我和他回家。他的暴力是遗传的。他父亲每次喝完酒回来就拿他妈妈出气，他妈妈每次都穿上厚的衣服，等待他父亲的拳头。他父亲一进院子，自行车还没靠稳，就冲着他妈追来，老鹰抓小鸡一样逮住，一顿拳脚。然后他妈扶他父亲进屋睡觉。这种程序延续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父亲没等骑到家，就倒在菜地里。第二天发现时，人都冻成了僵尸。从此，他妈再没有穿过厚衣服。在这里，我不能说前夫太多坏话，好像我这小女人不讲究，我的错就是——我比他优秀。

准前夫抓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的那一刻，冬子回来了。冬子的一个拳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片赤橙黄绿。准前夫顿时懵了，嚎叫着：什么人，敢打我！

我是她老公，她是我老婆。冬子的手掐住前夫的脖子，之后，他开始翻白眼，我拉冬子，放开他，他是我丈夫，求求你……

冬子放下手，准前夫踉跄着跑出去。

那一刻，我流着泪扑到冬子的怀里。颤抖着说一声：刚才你叫我老婆了，老公……冬子没说话，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要窒息了。

第二天，准前夫来电话说：那小子比我厉害，这婚我离。

以后的日子，我们以老公，老婆相称。有时他喊我老太婆，我就回应他：老太公。之后我们笑成一团。那时我还不知道，另一个男人闯进我的视线，他成为我真正的老公。

他叫刘祥。和亚洲飞人同名，体态端庄，儒生气十足。他是梅子姐丈夫单位的，市招商局副局长，妻子死于肺结核，一生未育。刘祥的这种情况很抢手。听说，他老婆还没死，介绍对象的人都排成队了。梅姐夫向刘祥透露我的情况后，刘祥欣然答应。他认识我，我们同在政府大楼里办公。

梅姐姐有一天在酒桌上无意中留露出来，我坚决不同意，那一刻，冬子涨红的脸瞬间变白了。

那日，我回家，家里没有冬子的影子。他的东西和他的人一样消失了，遗忘在餐桌上只有一盒云烟和锅里的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几天来，我打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找寻他所有的朋友，他的公司，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夜晚，我闻着那盒云烟，悄悄地流泪。我搂着他的枕头，嗅着他的体味，只觉得我们都像浮萍，飘来飘去，一会东，一会西。很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他的飘浮不定，他的变化莫测。我常常以一颗等待的平静的安宁的心接受他的来来往往，去去回回。

每天，我在心中铺上温情的棉絮，在正午的暖阳下，静静地等待他这只雄心勃勃，精力旺盛，幽默诙谐的大鸟归巢。

但这一次，等待得太久了，我几乎绝望。

梅子姐带来消息：冬子在内蒙古莫旗的前门寺院。我朋友看见他了。

他出家了。

不是，是做居士，他一直想出去。

不，他是在躲着我，不想见我，我哭着倒进梅子姐的怀里。

在前门寺院，我和梅子姐见到了冬子。

冬子没有吃惊，淡淡地笑笑，很苦涩的笑。

我找到人生的真谛了。他佯装兴奋。

冬子，跟我回去，我站在他面前，冲他行大礼。

不，决不。

那我也留下。

不行，这里不允许。

没有办法，我和梅子姐在附近的旅店住下。

半夜，我悄悄地躲开一直盯着我的梅子姐，来到寺院。寺院的红漆大山门紧闭着，就像冬子的心。

咣咣咣，我砸门，喊着：冬子，冬子，你出来，跟我回去！

喊声，哭声撞击着古树，黑夜，惊得猫头鹰也在夜空中荡着。

好一阵，冬子出来了，红着眼睛，也是没睡。

求你，不要闹了，你叫我很难堪的。冬子扶起坐在地上的我。

你难堪，我心碎了，你知道吗？

我给不了你幸福，给不了温暖。你振作吧，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你不回去，我就死在你的面前。我拿出刀片，划在胳膊上。霎时，鲜血流出，黑夜里我感到血的粘稠。

冬子抱着我跑进医院。

冬子终于被我唤回来了。但我们的生活没有回到从前快乐的时光。

早晨，与冬子匆匆分别，不知他夜晚是否能回，是否烂醉而回。冬子的脸不再灿烂，话也少了。从不主动示爱。

一连三天，他没有回来。打他电话，告知在外县装修，我说，我去看他，他说，来吧。

我没有怀疑，他回答得如此爽快的原因。到了宾馆推开房门，就听见里面浪声浪气之声，冬子正搂着一个二十多岁妖艳的女子。看见我时，冬子还打着飞眼冲我笑笑。

那时，我的手凉了，脚凉了，心也凉了。我不相信冬子会和那种女人好在一起，他是在气我，让我离开他。好，我走，再也不见他。

我回到市里，找到梅子姐，说，那个刘祥，我见他。

我承认，刘祥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们仍然相敬如宾。刘祥说，你跟了我，就要跟我走的，我下星期就调到牡丹江。

我说，好，我跟你走。只要你不嫌弃。

仅仅一星期时间，我和刘祥双双调到牡丹江市，之后注册结婚，终于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五

经过冬天、夏天，初秋时，梅子姐来电话说，她们同学来牡丹江镜泊湖聚会。

好啊，那一刻我想到冬子，他来吗？我问。

谁呀？冬子啊？

是啊。

他不能来了，你还不知道啊，他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后来他吸毒了，你走后，他天天和你看见的那个叫小鸽子的女人混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就吸白粉了。冬子说，他是无意接触上的。他很痛苦，去几次戒毒所，都没戒掉，最后那次，吊在戒毒所暖气管子上……梅子姐又问：你没回来过吗？你回不回来了？

不，不用回去了。我放下电话。那里，我唯一的亲人没了，我回去做什么？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用我的火热跳动的心，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的另一半，我以为我找到了，但到手中还没焐热，瞬间就失去了。

冬子是为我而死。

而我却还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