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失败

          三江雪

在噬心的疼痛中，好久就想为女足姑娘写点什么，使倍受煎熬的心复归于忘却与平静。

鲁迅先生说：“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我不希望我的沉默是个漏眼的汽球，在沉默中慢慢泄气，而是酿造不可抑制的激情，把她们高举在我的头颅之上，深表我对于她们的敬意！

面对女足姑娘登临绝顶的又一次陨落，除了陪同她们悄然流泪，黯然神伤，甚至觉得连一声叹息都是多余。我可以骂任何人，国骂，吏骂，骂既得利益集团的强权与腐败，但是从灵魂与骨殖不敢对她们有半点不恭和责备。假如我萌生了半点对她们失望与不满情绪，就是对她们一次又一次从失败中挺起来，顽强拼搏精神的否定，践踏与蹂躏。在泪眼模糊，萧萧秋风中，更加激励我为她们抒写一曲巾帼英雄的悲歌。

为一种信仰和崇高目标所激励，艰难攀登，把旗帜插在胜利的高岗，迎风飘扬，是怎样酣畅淋漓的人生大手笔。但是这星星的光芒是否最终闪烁在人生前额，已经轮为其次，这一步一流血的攀登与追求过程，这一路留下血与泪的印迹，同样璀璨，闪烁眩目的光芒，傲然挺立成大众的路标。女足姑娘追求足球最高境界的过程，为我们树立了一面怎样奋斗搏击人生理想的旗帜。

当年美国举办的夏季奥运会，一位年过五十的马拉松运动员跑到中途时体力不支，双脚被磨破，流血不止疼痛难挨，他脱掉跑鞋裸着流血的双脚继续朝着终点跑去。这时夜幕降临笼罩着他踉跄的身躯，沿途观众劝他放弃比赛，但是被他委宛而坚决地拒绝了，在他心里没有放弃的念头，跑向终点是他愿望的唯一。沿途观众不再说什么，只是高擎着火把满噙热泪陪同他默默地跑一段路途。马拉松的终点一般设在主赛场，马拉松比赛结束举行闭幕式，当主委会得知还有一位运动员在遥远的黑暗向终点迈进，按照他行进的速度闭幕式完毕后几小时才能抵达。主委会当即决定推迟闭幕式，临时举行歌舞晚会等待英雄的凯旋。近八个钟头的等待中没有一位贵宾和观众退场，与其说他们要亲眼目睹这位英雄的风采，不如说是灵魂接受崇高的洗礼和砥砺。当这位英雄踉踉跄跄地迈进主会场，全场欢声雷动，齐刷唰地站起来为他鼓掌致敬，裁判员为他拉直了冲刺终点的红线。可是，英雄并没有用他的胸膛扑住红线——他实在没有力气挺起胸膛冲锋，在离终点的几十米中，他几乎是连滚带爬越过终点的。他的双脚已经血肉模糊，脚底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他是我最崇拜的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和大英雄。每当我想到他能有这样顽强的意志品格，有这样战胜超越自我的勇气与毅力，我的心海就涌动着一股难以克制的热潮，眼眶蓄满了泪水。

这位英雄是追求奥运会精神最高境界的真实写照。虽然他创造了马拉松用时最长记录，但是这创世纪的一跑，却把灵魂与肉体，失败与成功完美地结合了在一起，成为人类的精华。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努力地克服一切困难地奋斗了，无论最终结果怎样，都无怨无悔，完美无缺。女足姑娘用自身的努力与拼搏精神创造的失败，同登临到绝顶一样无与伦比的伟大与辉煌，又为什么要为那仅具象征意义的金牌而耿耿于怀，把自己撕裂和揉碎呢？她们对于金牌梦克服所有困难与伤痛所作的不懈努力，这种孜孜以求舍我其谁的精神气度难道不比一块金牌具有更纯的纯度和更高的含金量？所有奥运会金牌的叠加都不会有跟这种精神所蕴含的价值意义更大。而一些肤浅与急功近利者往往只顾金牌本身，不看争夺金牌过程中闪烁出的无限折光，而这泱泱涣涣的光芒能把所有金牌的光芒涵盖。

就中国女足来说，她们完全有实力笑傲在金牌的最高神殿。可是命运之神偏偏与她们为难，不去满足她们孜孜以求的苦心和对于梦寐的追逐，那枚无形无影无处不在的命运神针，偏偏要刺破十二亿中国人的美梦，刺向女足姑娘们伤痕累累的流血的心。面对她们一次又一次摘取金牌梦的破灭，除了惋惜，我真要相信了宿命和定数，只要你沦陷在宿命的怪圈，无论怎样冲锋陷阵，即使离那光辉的顶点一步之遥也相隔万里；当你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迈进一步，就抵达了辉煌的顶峰。但是，人们又怎能知晓特定的宿命和定数呢？因此世界上才那么多历尽艰辛与磨难，总难实现那个悬挂天边的美丽的梦想，创造出伟大的失败和遗憾的人生。当然，如果事事都能预测它的结果，世上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梦幻，就没有不舍的奋斗和痴情的追逐，人人信步在理想的天庭，星光灿烂。

试想，中国女垒两次负于美国有争议的本垒打，中国男子花剑两次都以四十四比四十五而一剑之差负于法国队与冠军失之交臂，这天然相似的一幕很难用实力自圆其说。如果上届女子世界杯（奥运会？）决战，本已锁定胜局的金球，偏偏被美国姑娘从球门线内踢出而裁判视而不见，如果不是可怜的刘英“腿软”而高红又神勇地扑住一个点球，中国女足将全然是两重天的命运，从此信步辉煌。当蒲伟稍微干扰一下挪威女孩而高红又站在远门柱而不是该死的近门柱，亲临她们的将是另外的命运之神；上帝让光芒万丈的挪威姑娘偏偏在不该射门的地方秀腿一挥，偏偏不该进球的角度简直靠了上帝的一口仙气，吹了进去。可爱的挪威姑娘哪里是在踢球，而是她们的秀脚踹在了十二亿颗心上，十二亿个美梦脆生生的破灭。看到德国十四号女孩自摆乌龙球在禁区长跪不起的伤心欲绝，我除了对她的满目泪痕深表同情，不敢对她半点责备；我相信全世界人民都不忍心多看她那心碎欲绝的镜头。如果我在现场真要冲进去深情地吻她，表达天下男人对所有女孩美梦瞬间破碎时的痛苦虚弱无助和流血的心的理解和同情，并安慰她说：“不必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上帝站在挪威一边，要成全她们对于金牌的梦想，仅靠你们美丽的秀腿和精神意志又怎能阻止。”除了相信命运，这些都不是技术与能力所能自圆其说的。天堂与地狱就是这样一步之遥，有时往往就在同一界面上。足球场上最优秀的队伍不一定都笑在最后，这就是体育的偶然性和残酷性，这就是足球的不可预测性和令人销魂荡魄的真谛所在，这就是足球带给人们的大喜大悲的血淋淋的美丽。当我陪着那个悲痛的德国女孩流泪时，就相信了挪威姑娘会伴随一路好运狂奔，上帝会把她们一路带到命运的天堂，把瑰丽的花朵盛开在她们脸上。面对宿命和定数，一切埋怨和责备都显得稚嫩与可笑，只有“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重新踏上征途，才是唯一的选择。

足球场上的结果不可预见，只能怀着美好的期望，并激励你朝着这期望的结果付出艰巨的努力，快乐与幸福全蕴藏在追求完美结局的行动中。金牌只有一枚，如果把它割成碎片就失去了意义，除了最后胜利者的一支，这就注定了所有女孩的心将被另一群姑娘们踢得粉碎，吞噬失败的苦果（例如中国、美国、德国、巴西女足，她们都是夺标热门队伍），除非你放弃闪烁在你灵魂天空的星星的追逐。有些事物不一定非要占有才算功德圆满，在你为之倾心奋斗的过程中已经得到了你期望的一切。诚如月亮，如果全世界人人都去撕一块，每到夜晚，我们将在黑暗的道路上举足唯艰；如果我们投身月下，抬头仰望，全世界人民都享有了月亮圣洁而澄明的光辉，照亮我们前面的路途。无论刘璇、霍尔金娜，孔令辉、挪威女足和喀麦隆男足，当我看到他们夺得金牌后狂欢或喜极而泣，当我真心为祝福他们的时候，仿佛我也登上了高高的领奖台，分享了他们的快乐与荣光。

失败和遗憾都是创造出来的，只有创造出失败和遗憾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失败，咀嚼失败的苦果与创伤；只有精心设计编织过美梦的人才配述说梦的破灭。面对女足姑娘，我等纯同人间猪猡和白痴，哪有梦幻，哪有梦的破碎与历经心的沧桑，真不配，羞于谈论失败和痛苦。

即使人生有几多叹息和遗憾也是多么美好，那是难得的黄金，生命更赋予质感。任何时候它都证明你为拥有那个梦幻曾经追求过，奋斗过，历尽坎坷磨难，付出过青春与血泪。这将是你宝贵的人生体验和永不褪色的黄金。

英国人说，培养一个绅士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同样地实现一个美梦，有的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对于中国女子足球梦，也许十二亿中国人寄予的期望值实在太高了，才有那么多的艰难曲折和漫长焦灼的等待；也许女足姑娘们把那朵照耀在头顶的花环看得太神圣和崇高了，追求得过于痴情和执著了，上帝才把它星星一样的挂在天上，除了洒落几束冷光的抚慰，总是不肯降临，才有一代代女足姑娘们梦的破碎和痛苦的撕裂，让年青的女孩们对于梦的延续和追逐。

但是像高红、刘爱玲、温莉容等年过而立的姑娘们来说，为了那块奥运会金牌梦，舍弃一切，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付出了太多的血汗与泪水，对于梦的破灭，就像和氏璧砸在地上，将是永远的破碎，梦中的星辰永远在闪烁遥远的天庭，不可能临照在她们的额头。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于沉重，太过于伤心和残酷。我真有点担心她们本该有男人抚慰的柔弱的双肩能否扛得住这泰山崩塌的打击。面对又一次心碎的失败，她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脆弱、彷徨与无助，会有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梦中的泪水会浸湿她们的枕头，舔噬灵魂的伤口让它结出完美的疤痕，那才是她们生为女孩的柔弱人性一面的真实体现。（我在《实话实说》栏目中看到高红和孙雯时，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我不忍心倾听高红含泪的述说，不时的把眼光从屏幕上移开，投向别处。我一直在泪水的淹没中看完了这期节目。）假如她们对于这次失败宛如咯掉一口浓痰那样随意或轻描淡写，我真要怀疑她们当初对于梦幻追逐的诚意，要么就是被彻底击倒，精神已经崩溃，那才更让全国人民为之焦急和担心。但是我相信，历经了这样伟大的磨难与心的沧桑，她们不会轻易退却，不会就此趴下而直不起腰来，会昂扬起倔强的头颅，更加坚定执著地走着人生的道路。

一个美梦破碎后必然有一个新的梦幻诞生，莫说更加壮丽的事业，绚丽的人生，哪怕从此爱一个男人，建立一个温暖的家，我相信她们会比别人更加全身心的投入，热爱和珍惜（假如我生得更高大英俊一些，假如我曾经或现在拥有她们一样伟大的梦幻，我会倾心地说一声：高红，我爱你！）当她们带着不可挽回的遗憾踏上新的旅程追逐另一个激动人心的梦想，更会沉稳和执着，面对坎坷的途程和流血的创伤，更不会趴下与退却，因为现在经历着的曾经艰难十倍地付出过了，并在灵魂的天堂打下了永恒的烙印，这对于另一个梦幻的实现也许要比预期的顺利，圆满和辉煌。

我热切期待着像高红、刘爱玲等可能不能再续足球美梦的姑娘们，带着赋有质感的人生经历，把失败的遗憾和创伤高挂在灵魂的天空，给新的人生征途几许警示和光耀，像追逐足球梦一样投入到新的人生憧憬中。仁爱的无处不在的上帝不会视而不见，他已经赐予了你们过多的苦酒，现在会给你们饱经磨难的人生恩赐好运，从此不再坎坷，伴随着你们将是一路的阳光大道，淋漓地抒写辉煌的人生！

这不仅是对于你们，也是我对所有顽强拼搏而失利的奥运会英雄们，深表真诚的敬意和祝福！

除了多几分苦涩和无奈，那些盐份和液体，中国女足姑娘泪水的物质成份不会比别人更多。但是她们于泪光的凝视中，反射出的光芒会把我们深深涵盖，使我们的血液沸腾、燃烧，引领出一股热力并上升为无限……

本文写于悉尼奥运会后的2000年国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