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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失伴的苍蝇
我常常想像自己蜷坐在椅子里,长发披肩,指间夹着一只长杆香烟,烟头飘起袅袅的雾,我在迷雾里亮起一双大大的眼睛。这镜头可能缘于某一天在书店里看了台湾作家三毛的相册。三毛就常常长发披肩,指间夹着烟,很超然很睿智地望着你,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她懂得要什么不要什么,她永远活在自己的心中,不会随波逐流。还看过杜拉斯的照片,年轻的天真美丽的样子看过就忘了,老年时,她核桃壳一样粗糙褶皱的脸真真写尽了一生的沧桑,那张脸才是真正有内容的生动的脸。于是想起她的《情人》的开篇:“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多好啊,“备受摧残的面容”,多透彻的描述,我想只有经历过生活苦痛的女人,才会深味这话的含义。对了,杜拉斯也是指间夹着烟的。 而我却不习惯在指间夹着烟。曾经在好朋友面前试过,她们说我吸烟的样子不地道,而且不像好人。三毛夹着烟,杜拉斯也夹着烟,你会觉得烟与她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而我夹着烟,那就是烟是烟,我是我。所以我注定做不了三毛也做不了杜拉斯,我也就只有蜷在椅子里,胡乱地束着发(披发太碍事),做着我的许多多。 许多多,这名字好吧?父亲起的。我有个表姐叫钱山山,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表姐名字的影响,父亲竟然给我起了这名字。什么许多多呢?快乐还是烦恼?名还是利?安静平稳还是胡思乱想动荡不安?反正我表姐叫了钱山山之后,就真嫁了一大款,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后来表姐不满足于打牌逛街的日子,又加上烦恼于表姐夫在外面包养着几个女孩子,她吸了毒,表姐夫一怒之下断了她的粮草,她又变成钱少少了。有会测字的人说,她叫钱山山,固然好,但山山叠起来是出,钱出或出钱,你想那钱还留得住吗?表姐的命运是大家始料不及的。父亲们起名字的时候,一定都希望这名字给子女带来似锦前程,无忧生活,但日子真正由孩子们过起来的时候,就不是父辈们所能掌控的了,期望也好,祝愿也好,在子女的脚下都七拐八弯的,不起什么实质的作用了。不管怎么说,反正从我生下来就叫了许多多,叫了三十八年,也没有再改的必要了。叫三个字人们嫌麻烦,所以,更多的人叫我“多多”,多多就多多吧,管他是钱多还是人多,乐多还是忧多,没叫成哆嗦就行。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年轻。多多,叫起来就像叫小女孩一样,也像叫小猫小狗,因了这名字,我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多多,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啊?”沈榕笑眯眯地瞅着我,我的脸腾下就红了,“得了吧,都七老八十了,还男朋友呢。”沈榕也笑了,“真的,不开玩笑,是个医生,条件挺好,是马远的大学同学。知根知底的。”马远是沈榕的老公,在医大工作。“40岁,妻子出国,他不想去,两个人就分开了,有个女孩,今年高二,有房子……”我把眼睛从沈榕的脸上移开,抬起头,看到对面窗子上有两只苍蝇,其中的一只穷追着另一只,它们嘤嘤嗡嗡地舞在窗玻璃前,后来它们终于相合,一只伏在另一只的背上,我想起侄儿昨晚回家跟我说:“姑妈,我抓到两只苍蝇,他们两个合在一起,我一拔,发现上面那只苍蝇有个小管子插在另一只苍蝇身上。”侄儿是个淘气的孩子,喜欢抓各种虫子,其中包括我极厌恶的毛毛虫。今天,我终于亲见了这两只亲密接触的苍蝇,它们是不是就是侄儿昨天抓住的那两只呢?当然不是。那两只已经丧命于侄儿的魔爪之下,而这两只正在蓬蓬勃勃地爱着。“你考虑考虑,你还这么年轻,干嘛不享受生活?”我一边看着苍蝇,一边口中喃喃:“让我想想。”沈榕有些扫兴,“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想明白了告诉我。”她顺着我的眼光看到了那对苍蝇,她立刻在她的动员报告里又加上了极为有力的证据:“看什么看,连苍蝇都是成双配对的呢。”我笑了,看来在沈榕的逻辑里,我连苍蝇都不如。即使做得了苍蝇,我也是个失伴的苍蝇,孤伶可怜。 (二)草绿色的沙发 胡东发给我一条彩信,他裸着上身躺在沙发上。那个草绿色的沙发又出现在我眼前了。这条彩信,他提名为“想你”。“就用上半身想我吗?”我回短信给他。他紧接着又发了一条彩信,标题是“下半身更想”,果然,照片上是他的下体,背景还是那个沙发,他的“小弟”在一堆乱草丛中直竖着,两条赤裸的粗腿紧紧并在一起,像两根放倒的木桩,横陈在绿海之中。 胡东家最鲜艳夺目的就要数这个草绿色的沙发,它是三组,有两个单人的,一个四人的。那两个单人的上面堆满了衣物,物件高高的罗起,像两座山峰,也像两个哨兵,守卫着中间的长沙发。胡东进门就把身上的白T恤脱下来,随手扔在一座山峰上,山峰被突来的白雪覆盖,成了富士山。那个四人座的长沙发是沙发中的公主,它宁静娴雅,处乱不惊,任旁边的两个拥挤混乱破败芜杂,它静静地守护着自己的平坦与清净,弧形的抚手,高度恰如一只舒适的枕头,通体的绿,给了它春天般的温柔与明丽,胡东扔完衣服,马上就躺倒在那草绿色的沙发上,像一头瘫软的狮子,公主就变成了温柔的妇人,张开温润的臂膀轻轻抱了他,仿佛摇篮,仿佛母亲,哼了眠歌,晃了手臂。“真舒服!”胡东伸了伸胳膊,又蹬了蹬腿,“这个沙发就是我的床,我一躺到这上边就哪也不想去。过来,抱抱。”他张开双臂向我,我就走过去,压了他。我们合叠在一起,在那只绿波里静静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胡东就不安分了。他剥了我的衣服,赤裸的我们在绿波里征战,这时沙发是起了波澜的海,起伏着跌宕着摇摇坠坠着,那一刻,我披了发,散了眼神,成了绿波中的红罂粟,我是有毒的,是邪恶的,是蛊惑和淫荡的,我如魔女般疯狂,虽赤手空拳,却怪招频出,一会儿轻盈伶俐,一会儿波涛汹涌……我感觉到胡东的力量正在消退,他慢慢地退去退去,退到了沙堤之上,成为一只死去的水母。 我们瘫软下来,胡东搂了我,“多多啊!我老了吧?”“没老,你还是那么年轻。”我想安慰他,但是我不能不承认,他老了。三年里,我与他一年相会一次,但每一次,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衰退,男人的衰老不是从长相上看的,是从他做爱的力量上。“你没有老,我们都不会老。”我抚摸着他,吻着他。胡东无语,我亦无语,草地又是草地了,绿油油的草地,柔软软的草地,风轻水净的草地,空阔云淡的草地,日光微微地照着,暖暖的,和煦的,春天的气息弥漫开来,我又嗅到了草的香花的香泥土的香,青春的胡东伴着阵阵香气向我走来。 (三)叶子的声音 胡东是我的老师,也曾经是诗人。诗人,似乎应该来自另一个星球,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以钢筋和速度来昭示进步的时代,诗人,仿佛已是奇世珍品。但,的确,他曾经是诗人。八十年代是一个盛产诗人的时代,用现在的笑话来讲:那时要是广告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会有九个是诗人。那时我也爱诗,爱读爱写,但是我离成为诗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崇敬诗,也崇敬写诗的人。 中文系成立“一人”诗社想请胡东来做指导老师,要我去联系他。于是我们相识。那时我是师大二年级的学生,而他刚刚大学毕业分到物理系,虽然刚来,但他的诗名已经在校园里盛传。全国很著名的《星》诗刊,有过一次评奖,胡东的《割玻璃的人》获得了一等奖。那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我在《星》诗刊读到它,便已神往: 手中的钻石刀 就那么轻轻一划 看不见的伤口 纤细又深入 如一粒金屑 突然嵌入指尖 你感到如此清晰 疼痛 是一种词汇 而血则是虚无的意义 …… 这首诗跟了我许多年,很多寂寞的时候,我都拿出来读一读,而每一次读都有新的体悟。人生是什么?生与死也不过是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我们在尘世里游走,在玻璃上游走,我们是挥动手臂割玻璃的人……当然,这些意义都是我后来领悟出来的,当时读这样的诗句,只觉得它神秘。因为有不可破解的神秘,所以才充满诱惑。 我走向胡东的那一刻是在秋日的黄昏,我在学生三舍的收发室里打他寝室楼的电话,接电话的阿姨很不耐烦,“等等”,她的大嗓门喊得我头皮发麻。三舍的门口有两棵高大的钻天杨,它们的枝丫抵着收发室的窗子,夕阳的余辉静静地泻在那片有绿有黄有红的叶子上,叶子们便罩着满身的金辉。当一声震耳的“喂”从一阵吱吱扭扭的开门声,踢踢哒哒的脚步声中钻出来,冲进我耳谷的时候,我的目光便立刻停在第30枚叶子上,“喂,哪位?”第31枚叶子向我发问,那是一个响亮的男声,就那一声,我眼前的阳光便四散开去,像鸽子扇动着翅膀,一下子就全都扑楞楞地飞走了,我被吓住,有一秒中的停顿,然后,才定下神来,细细地说:我是中文系的学生,组织了一个“一人”诗社,想请他做指导老师,不敢冒昧地去打扰就先打个电话联络一下。那边笑了,“指导?中文系的要物理系的指导?哈哈哈……你们几个人啊?你过来吧。我宿舍你知道吧?五舍204。”天啊,好明亮的阳光啊,光辉又回到五彩的叶子上,一片灿烂。我就在这一片金光中走向胡东。 我可以通过一片树叶来猜测一棵树有怎样的树干,怎样的枝丫,怎样的根系吗?我顺着声音的叶脉,想像着他的枝干。一个阳光一样明亮的人站在我的眼前,他有着明亮的眼睛,明亮的额头,明亮的姿态……我几乎是飞舞着到了他的楼前,我又飞舞着上楼,在204门前,我猛然刹车,深呼吸!我想那一刻我的脸一定艳若桃花,正如那轮挂在林梢的醉红的夕阳。 胡东打开门。明亮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那是缘自胡东的额头。他有一个突出的、宽大的、光洁的额头,它占了他大半张脸,他的披肩长发,遮盖住了脖子,却不能遮盖住他的额头。那额头如山顶上孤独耸立的一面光秃秃的怪石,成为整个山的性格和特质。在怪石之下,是两个深陷的黝黑的湖,时而波光闪闪的湖。胡东瘦瘦的,身披一件灰色的夹克,宽大的夹克既不时髦也不合体,使他看上去又像蒙了灰尘的灌木。“你好,许多多!”第31枚叶子再次剧烈震动起来,但它已不属于钻天杨,它属于了怪石嶙峋的山。 事情很顺利,胡东答应来做指导老师,并且还要帮我们策划出“一人”诗刊。校园中的事业就这样做了起来,我们成了战友。 他组织我们开诗会,出诗刊,中文系的诗社很快就显示出统领学校诗坛的阵势,进而又横向发展,与各大学联合,组织校园诗歌大奖赛,评选校园诗人,还要结集出版诗作……一时间,浪花与浪花集合,波涛与波涛汇聚,大海汹涌起来,大海奔腾咆啸……我们为诗激动,为诗昂扬,为诗而群情激奋。那是一个诗的年纪,也一个诗的时代,风的气息,就是诗的气息,青春的张狂,就是诗的张狂。 但我又发现,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诗人都是大海中孤独的岛屿,它们有着自己的四季,自己的植被,自己的鸟群,自己的花色……岛屿有时也向岛屿游移,就像蚂蚁寻找蚂蚁,羊群寻找羊群一样,它们也需要寻找同类。他们在某些时候试图达成一致,但无论怎样试图似乎也只是形式上的一致。鸟屿与岛屿只能隔海相望,绝难抵达,胡东,与我们混在一起,但又做着他孤独的诗人,我们与他混在一起,但又做着孤独的我们。 (四)小屋子 与他接触多了,去他寝室的次数就多了,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每一次去,我们都要面那张七寸彩照,它贴在胡东的床头,胡东躺下的时候,他的头就贴着它了,胡东坐着的时候,他就背着它了,胡东站着的时候,他就正对着它了。当然,不例外的照片上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的确,那是一个玲珑的女孩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鼻口细致,精巧,她穿了一件红毛衣,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在三月的春风里,像一面招展的红色小旗,她是胡东的女朋友,在北京读研。胡东津津乐道的是他女朋友的聪明:“当年山西省高考理科状元,厉害吧?”“数学满分,厉害吧?”“四年里一直是我们系的第一名。女孩子能学物理,厉害吧?还总能第一,厉害吧?”他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我们一次又一次唏嘘:厉害!厉害!!的确,那小女孩静静的,她不是奔腾的江河,更不是汹涌的大海,甚至说她是一条小溪都太壮大了,她只是一滴晶莹的露珠,明净,光洁而且柔弱。但就是这小小的水滴,却闪着如此智慧的光芒,这让我们这些整天腾云驾雾脚不着地的中文系女孩子心生嫉妒。更让我们心里发酸的是胡东对他女朋友的崇拜,不下于我们对他的崇拜。我们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只能跟他谈诗,绝不可能跟他言情。照片像藏宝洞的石门,挡住了我们通往宝藏的去路,并且我们无从知晓密码。 我的人儿坐在小屋子 野花躺在巴掌里 梦想藏在嘴角里 我的人儿坐在小屋子 她的人儿坐在她心里 她心里是我的小屋子 外面的世界没有个边际 太阳的发丝散落到小屋子 外面的春天比小草还多 小草的思绪也爬进小屋子 我的人儿坐在小屋子 野花躺在巴掌里 花脉映着透明的掌纹 掌纹里攥着什么秘密 我的人儿坐在小屋子 春天躺在巴掌里 她的人儿坐在她的心里 她心里是我的小屋子 胡东的诗一向凌厉,像冲向天空的剑。但寒光之下,那缱绻的柔情又无人匹敌——我的人坐在小屋子,春天躺在巴掌里,她的人儿坐在她的心里,她心里是我的小屋子。她是胡东的小屋子,温暖的充满向往的小屋子。春天的枝蔓攀援着这座黄泥小屋,盛开的红花,在翠绿的枝蔓间闪出俏皮的头来,还有青草地上踏出的小径,歪歪斜斜,伸向碧绿的远方,径边的野菊花,摇着黄色的头,随着轻风舞蹈……胡东的小屋子就这样静静地立在晴空之下,晨光当中,成为旗帜,成为召唤,成为胡东奋斗的目标和诗情的泉源。 在我们要毕业的时候,胡东也决定要走了。因为小屋子要考博士,胡东决心不再做无缰的野马,他打算彻底投身于小屋子,做一个任劳任怨的村夫。 (五)归来的树熊 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里隐约有一些关于胡东的道听途说:他考研,考博,出国,归国,好像他的每一步骤都与小屋子有关。小屋子在她的事业上一路领先:32岁破格评为教授,到美国做访问学者,作博士后,在胡东博士毕业的时候,37岁的她已经是正研究员,是光学界很有声望的年轻学者了。 再见到胡东,是他要离开北京去S城做财政局局长的时候。他利用那最后一个假期回来看望父母。我们在师大校园里遇到。“胡老师!”我见到他就大叫,奔过去。“多多!”还好,他也记得我。他比以前胖了许多,成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他的额头依然宽大,但却有了些许的褶纹,他的头发也正常起来,但却稀疏了。 这样的中年男子,我们在生活中常常遇到。平凡,踏实,走路稳稳当当,做事沉静有序。既有事业有成的自足,又有谦和谨慎的自知,既有人前的显赫,又挂着烟火的尘色,可谓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 而我呢?我该是一个不算老的妇人吧。经历了结婚离婚的十年波折,不再云雾缭绕,不再青春四溢,有了些许的沉稳,些许的宁静和莫大的平和……不管怎么说,岁月在我们身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尘世的烙印,诗之外的烙印。 胡东一定要拉我去师大侧门的“格格面馆”,我笑了,我知道,他一定也像我一样记得我们打赌的那个夜晚,时光回溯,我们逆流而上,青春的影子如水中的波纹再次荡漾在星辉之下,那只维多利亚树熊迈着蹒跚的步子沿着岸边在如水的月光下正向我们缓慢而坚决地走来: 那是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和胡东走在校园里,丁香花盛开,五月,是北方最好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馨香,暖风轻柔,那轮圆月静静地泊在我们的头上,笑意盈盈,母亲般的圣洁与慈爱,我们兴致很好,一边聊天一边散步,我说今天读到了顾城的一首诗,非常喜欢,那诗就像写给我的一样。他问是哪一首,我就给他背《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 “不对,”他立刻反驳我,“是呆呆地发愣,不是发愣。” “你记错了。我今天刚看完的,我不会记错。”我坚持着。 “我也看过这首诗。绝对没错。” “我们打赌?” “好,打赌!” “格格面馆?” “格格面馆!” 我们立刻跑到他的寝室,找来《朦胧诗选》,我赢了。胡东请我到格格面馆吃了一碗面,还要了两个小菜。那一晚,胡东还喝了酒。 那个月光晶莹的夜晚成为我最美的记忆,“月透明,星透明,你我也透明……”,我用诗句记录那个晚上,后来在真实的一波几折的生活里,我时常会在梦中惊醒,梦境里,就是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就有那透明的星月,发愣的树熊。醒来,我抚着胸口心悸如潮,我会不断地责问自己:那些日子哪里去了?生活何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用十年的时间梳理着自己混乱的生活,胡东离我远了,诗离我远了,最后,我终于冲出围城,又成了一个独行者,但是我已经不再是我。 现在的“格格面馆”已经了不得了,原先它是只有十几平方的小店面,现在一座楼的底层都是它的了,格格面馆依然开着,店面已有八百多平方,装修典雅,环境清悠,旁边紧挨着的是“格格火锅”,对面的一家是“格格酒店”,每个店面前面都有停车场,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手臂挥来导去的,指引着停车的人,每个店面的门口都有好看的女孩垂立司门,莺莺燕语,让人还没吃到东西,心先软了,原来只有大姐一个人开的店,现在连锁起来变成了姐弟三人的共同资产,每到夜晚三家格格各自大型的霓虹灯就闪亮了整条街道,靓女俊男从四面八方汇来,格格已不再属于师大的穷学生,它属于了整个城市。一个师大养活并壮大了三个格格,这也不能不说是时间的杰作。大姐还是那个大姐,又分明不是那个大姐了,十二年前的大姐,是粗衣灰脸的,她既是老板又是厨师还是伙计,忙前奔后地堆着笑脸,格格的兴盛就是靠着大姐谦恭和善的笑容一碗面一碗面堆出来的啊。现在的大姐是珠光宝气的,她成了颐指气使的老板。 那个夜晚,胡东和我都喝了酒,我们又走在师大的校园里,八月,丁香花已经开败,但风依然很轻,月依然明亮,月儿弯弯,如舟,泊在我们的头上,仿佛要载我们回到十二年前。十二年啊,一个小小的轮回,岁月在我们的指尖漏下滑落,如轻远的烟雾。那透明的星月,那只呆呆的树熊又回来了么?它已经走得很远,很远,逃离了我们的视线,好多好多年,我们都寻不到它的影子,我们在现实的路上走着,远离森林,远离草原,远离山谷,远离溪流,我们走在干燥的尘世里,为一碗饭而挣扎,为一口水而拼搏,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丰衣足食?高楼小车?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又一次为胡东背起这首诗,他挽了我的手,静静地听着,夜风轻轻地吹过,撩动我们的发,撩动我们的衣角,更撩动着我们的心。 “还写诗吗?”我问他。 他笑了,“这个时代还需要诗吗?” “怀念诗吗?” “不!”他语气坚决,出我意料。 “我怀念,可是再怎么想,日子都如水一样流过,抓不到,攥不住,我们是回不去了啊。” “干嘛要回去?我们拥有现在,此时,当下。”胡东拉起我,飞奔到街上,打车,开房,拥抱,亲吻,我不知道那一晚属于我们的是什么,是青春的追忆,现时的放纵,还是对未来的无所期望。我们越过了师徒战友的界限。我们成了情人。 (六)鲍汁香菇 S市有一个轰动全国的举措,它在全国各地的重点高校内招聘了百名博士,安排在S市各个部门的领导岗位上。胡东是经济学博士,所以,他被安排到了财政局,做了财政局的副局长。由一个诗人变成官员,我们都觉得这是件挺可笑的事。 “原来天上真能掉馅饼啊?”我调侃他。 “掉的是馅饼还是毒药,还真不好说。”胡东并不像旁观者那样乐观。 但胡东说,他实在是想换个环境,十年来跟在小屋子的身后不断考学,考得他头晕脑涨。况且他再怎么做学问,也不会做得比老婆更出色。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胡东也想换换口味了。就像当年他学的是电子专业,却爱疯了诗一样,胡东是一个对未知充满好奇的人。 胡东在机场接了我之后,直接开车带我去饭店。去年冬天胡东回过老家,我们在一起呆了三个晚上,但那一次他身份特殊,他陪市长回来参加一个经济会议。他住在一个四星级酒店里,每天叫我过去。叫我过去,又不能陪我,因为市长喜欢打牌。半夜的时候,他有时会从市长的屋子里溜出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烟草味,吻吻我说,先睡吧,别等我。他那书生的样子正在退掉,每一晚喝酒打牌陪领导,他说在家里也是一样。很少十二点之前回家的。 “回学校吧,你这种生活谁受得了!”我建议他。 “她也这么要求我,不回去,恐怕我们就要离婚了。我也想过,但是我好像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了?你本质上还是书生。” “回到学校里我还能做什么?研究经济学?呵呵,静不下心来了。在学校我会是最不像书生的书生,就像在这里,我是最不像官员的官员。” 胡东在“阿贵燕翅鲍”前停了车,这是一个过于豪华的酒店,且不说那气派的大楼,且不说那彩灯高悬,霓虹闪烁,就看看门口的车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奢华,宝马,奔驰随处可见,车牌号非8既6,我注意到并排停在这里的两辆车,竟然一个车号是8006,另一个车号是6008,这绝不会是巧合吧。这里与格格面馆不同,格格面馆再怎么高档也不过是平民化的高档,而“阿贵燕翅鲍”却是王公贵族的天堂。车停下,漂亮的侍童就跑过来开门,他的手文雅而体贴地挡在车门檐上:“晚上好,女士,欢迎光临!”他鞠躬致意,那款款尊重,让你立刻飘成帝王。我真心真意地对着这个殷勤得让我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说了声“谢谢”,胡东却看也不看他,大踏步地走在我前面,径直跨进了大厅。一进门,迎宾小姐们的笑靥立刻如花般开在我们的四周,她们各个美丽动人,一枝枝出水芙蓉般,艳丽挺拔,一枝芙蓉扭着细腰圆臀,带引我们穿过辉煌的宫殿,走向王者的宝座。胡东穿行在这里,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而我却像一个刚刚来到王宫里的小丫头,红着脸,敛着气,东张西望。胡东坐下来,对于拿上来的菜单看也没看,朗声点到:“两份鲍鱼香菇,两份燕翅粥。一瓶96年的长城干红。”小姐领命退下,我盯着胡东,觉得他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 食物很精致,洁白的细瓷盘上撑开一朵深棕色的伞花,肉感实足的大花瓣,丰厚地展开,那香菇又像美人静静地卧在浴盆里,慵懒地伸着修长的腿,浓浓的黑色汤汁淋在她的身上,是美人的沐浴。盘底有修剪精当的青色的菜叶,做着恰到好处的衬托。“吃也能这么艺术?”我望着胡东问,他看了我笑,“吃当然是艺术。现在已经不是吃饱的问题了。光吃好也不够了,是要吃得精吃得妙了。这家酒店就以精出名。小酒店里的鲍汁哪有真鲍汁,都是用酱油勾兑的,不过是有个色而已,而这里绝对是深海鲍鱼,都是空运过来的,连养植的鲍鱼他们都不用,而且他们熬汁的时候用的是炭火,瓦灌,配以秘制配方,大补的。香菇是纯野生的,深山里采的。所谓的山珍海味,这一道菜就完全体现出来了。”“哦。晕死。荣国府里的茄子要用十几只鸡去煨它,也不知道现在这小小的香菇要用多少鲍鱼去煨。是不是得贵死啊?”“你就吃你的吧。这次我就是要让你吃最好的东西。”胡东冲着我笑,为我斟上红酒,他的杯碰到我的杯上,那红便如心潮般荡漾开来,我一时语噎,竟觉得那满杯都装着的都是我的眼泪。 如果说鲍鱼香菇像一朵盛开的黑牡丹,那么燕翅粥就是洁白的云海了。还是洁白的细瓷,这次是盅,碗盅,盅沿儿上扫着几缕细细的若隐若现的金色条纹,精美,细致。盅里,洁白的丝缕的云,飘荡在同样洁白的乳汁中,“燕翅粥,消暑去火。”胡东向我介绍。 在我们享受美餐的过程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走过来同胡东打招呼,男人很识趣,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并没有过多讨扰。“他是磐岩市财政局的局长,上午刚跟我汇报完工作,他们那里发洪水,来申请财政支持。这家伙怎么也跑这里来了?”磐岩是S市下属的一个地级市。 结帐的时候,“芙蓉”告诉我们帐已结过了。是那个秃顶男人结的,我听到胡东小声叨咕了一句“这家伙!” 胡东去洗手间,我偷偷地打听价格,“芙蓉”说,我们的消费是1480元:鲍鱼香菇368元一份,鱼翅粥是258元一份,红酒228元一瓶。天啊!! (七)香辣鸡腿堡 现代化最动人的地方就是可以跨越时空。五个小时前,我还在家里,读一本叫做《在路上》的小说,五个小时后,我已经酒足饭饱坐在胡东的家里,翻开我卷起书页的那一章,继续我的《在路上》了。时空转换,胡东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我的书我的人都多了一双注视的眼睛,但我却难以感到变化。胡东的“小屋子”陪女儿旅游去了,我们有三天的时间。我想他的美丽的仙女般的“小屋子”早已变成了风雨飘摇的“老屋子”了吧,不然胡东怎么会千里迢迢把我召到他的家里。胡东把“小屋子”也调到了S市。 “她愿意来吗?”我问。 “没办法,现在高校也不好呆啊。像她这样的教授,做学问是一流的,但是研究经费现在都要自己跑了,她除了做学问一点交际能力也没有,话也不会说,事也不会处,在这里,我可以帮她,陆续给她弄了60多万,够她用两年的了。”胡东平静地解释。 胡东的家很大,但是却是一片混乱。一进门,就见那个鞋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时值盛夏,鞋架上竟然明晃晃地摆着几双冬天的棉靴,而且脏污不堪。客厅很大,但茶几上,电视柜上到处都是东西:书,杂志,报纸,茶杯,花瓶,开袋的小食品,隔夜的茶水,医院的诊断书,电源插座,电熨斗…… “你们家开杂货铺呢?” 我进了门就笑着问胡东, 他笑了,“我们家一直都这样。” “你女儿也这样?” “也这样。跟她妈一样。我以前还收拾,现在我也不收拾了,收拾完了就得挨骂,她们说我收拾得太利索,什么都找不到了。” “怎么不找计时工?” “她不让。” “啊?为什么?” “说是不想寄生。” “呵呵,有意思。” “这家伙脑袋长偏了。” “什么意思?” “长个脑袋就知道学习研究,别的什么也不会。” 我想不到诗人胡东会生活在一个垃圾场里。他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胡东,他应该是驾着玻璃马车行驶在诗的王国里的胡东王子,他应该是用最贵族的语言讲述最贵族心灵的胡东,或许他也该是坐在书斋里研究经济规律探讨经济发展的胡东,可是,他的玻璃马车偏离了方向,它要抵达哪里呢? 第二天早上,胡东要赶到财政局去,因为今天他有个极重要的赈灾会议要主持,他换掉了昨天晚上的休闲服,穿上西装。我笑了。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他那件既不合体又不时髦的灰色夹克和那头乱蓬蓬的齐肩长发。如今那不修边幅的诗人已是满身名牌。西装是报喜鸟的,领带是金利来,皮鞋是意大利的喜来登,他的长发短了,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分头;他那依然宽大的额头,虽有了褶皱,但却油光可鉴;只是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以前是扣了半个西瓜的样子,现在是扣了一整个大西瓜,大得好像可以装得下整个城市。“这里装的都是民脂民膏吧?”我敲着他的肚子打趣他。“哪里。我可算得上是很有良心的官员了。”他捏着我的鼻子回答我。打扮一新西装革履的他就像所有的官员一样,有着官员的步态,官员的表情。“笑什么?”,他一边打领带一边转过头问我,他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的笑。“我在想你在主席台上讲话时是什么样。”“就那样呗,道貌岸然的。”“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对,还冠冕堂皇。”“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 我坐在S市的肯德基店里,想要消磨这一上午的时光。这是S市的中心区,这里店铺林立,而且都是场面恢弘的大商场,五六层楼,吃喝玩购物于一体。胡东说,就在这里吧。胡东给了我一张购物卡,“这里有一万块钱,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一上午两个店都未必能逛完。中午我来接你。”胡东说完,就放心地走了。他的那辆白色奥迪,立刻汇集到街上的车流之中,不久就被淹没了,那绝尘的白点,让我感到莫名的茫然和怅惘。抬眼望,商场大红的牌子上赫然刻着“北京华联”,全国有多少家北京华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凡是我到过的城市,都有这样的商场,家里也有两家这样的商场,处在闹市当中,也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全国的城市都大同小异。而我又突然觉得其实各个城市都充满了同样的假相。城市的标记可能就是这些楼房了,但这些看起来高大威猛的壮汉,其实很多都弱不禁风,那钢筋水泥的骨胳下充斥着无数的裂痕和霉烂,就像这个“北京华联”的大楼,外表上华丽气派,但那牌匾那装饰不知道要有多少偷工减料有多少漏洞呢。一个城市最威严的大楼往往是那些最有实力的机关或企业。比如省政府市政府法院检察院或者银行税务局财政厅……那是权利显赫的地方,金钱流动的地方,当然也可以让权利和金钱冻结成凝固的音乐,昭示着这个城市的庄重与富庶。然而我们又常常会听到不好的消息,某某省长或市长因受贿被隔离审查了,某某厅长或书记因贪污被判了刑,某银行行长携亿万巨款失踪,某企业偷税漏税被查封……昨天还在电视上西装革履大谈廉政党风、风姿万千的大讲创业之路的精英们,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罪犯和囚徒了呢?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人走着走着突然中了风,挨了枪,那轰然的塌陷总是让人唏嘘惊叹难以置信。城市的假相从物到人,无数的风雅可能都伴着无法抵挡的世俗,无穷的光辉可能都伴着无法预知的阴暗。想到这些我不仅暗暗为胡东发愁。仕途凶险,胡东的轻骑到底要驶向哪里? 胡东那绝尘的白点,把我变成被弃掷的小孩,在陌生的街头,独自踯躅。好在所有城市的面孔都差不多,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有肯德基和麦当劳,这两个老美快餐店,占尽了中国的风光,最时尚的地方,一定有它们的存在,并且都是人满为患。汉堡、薯条、鸡翅、可乐、圣代……就是在苏丹红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肯德基的人也未见少过,该排队的排队,该找不到座位的还找不到座位。国人爱快餐爱到了发狂的地步。或者说,快餐已经成为国人生活的一部分。 没有肯德基的城市还叫城市吗?没有肯德基的商业区还叫商业区吗? 中午胡东来电话了,电话来了,没一会儿车也到了。我把卡还给他,他有点吃惊,“怎么什么也没买?”“没什么好买的。这里的东西和家里的一样,并没有新鲜的。”“下午你干嘛?”“回去睡觉。”“跑了这么远就来睡觉了?”“不是吗?我不是来睡觉的吗?”胡东笑了,“是是是,我们快回去睡觉。”胡东加快了车速,我们飞奔上楼,那块绿色的草地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只有回到这里,才发现是真正的自己,是忘记一切,能达到极致快乐的自己。 飞机抵达家乡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三天,我跨过几千里的路程,不过是去吃了一只香辣鸡腿堡。 (八)无法抵达 我还是去见了那个医生。用沈榕的话说,你这么大了,遇到一个条件这样般配的不容易,现在有几个40岁的出色男人是没老婆的啊。既然机会难得,我也不妨去见识一下。况且连苍蝇都是成双配对的呢。的确,这是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与我正相配的男人。虽是默默的,但却很有主见的样子。家里有房子,收入也算高,女儿再过一年就考大学了,学习出色,不用操心。这真的是个踏踏实实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我们绝交吧,我要结婚了。”我给胡东发短信。 “祝贺你,真希望你幸福。在任何时候你都要快乐地生活。”他回我。 我没有再回短信给他。我要快乐的生活!但是我发现,我还是弄丢了自己。我冷静地走在医生的身边,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无法热忱起来。 我终于读完了那本《在路上》,而我却迷失了终点,永远走在路上,无法抵达了。其实,胡东也一样,也许医生也一样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