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春末,广场上挤满了静坐的学生,围观的群众以及把握着天赐商机的小贩。我只能呆在实验室里等待着漫长的试验的结束,记下一个个冗长的数据,为我的毕业论文做背景,为毕业证书做铺垫。实验室里新添置了一台Dell-286电脑,以取代原先用纸带穿孔机那台破机器,新机器上附带了不少的小游戏,试验台上的那些设备仪器工作的时候,我就比仪器更忙碌地玩着《魔鬼堡》的游戏,小扬声器里铿锵的音乐,有意无意地烘托着操场上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高自联”领袖们激昂的演讲。 毕业后来到一家公司,头几年一直为公司的事东跑西奔,每次出差回到单身宿舍,最快乐的事就是拉上阿文去小吃店喝酒划拳,阿文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分在一起,同室共住;最费脑筋的事,就是酒后跟阿文吵架,为新分配来的那个复旦女翻译究竟是不是处女,文质彬彬的老总有没有同性恋倾向,小吃店里的那只烤鸭是公是母等等问题进行激烈的的论战,每晚争论结束后,阿文总是虔诚地回到那张方桌边,摊开纸写着只有他和上帝才能看得明白的后现代诗,记得有一首诗的题为《那只鸭子,亦公亦母》,一首题为《耶稣褪去了在森林里祷告处女的长袜》。我则半躺在床头灯下,为我的观点继续搜肠刮肚地寻找论据,以备第二天晚上的继续论战,完了拈本书翻翻,看累了便总能惦起那《魔鬼堡》里那个威武而机智的,象征着英勇与正义的小战士----亚历山大,“如果屋子里能有一台电脑,我会让亚历山大干掉所有的恶魔,包括这个可恶的阿文。可是,屋子里有吗?没有。没有电脑,没有钱,没有他娘的该挨千刀万剐的一万元人民币!”叹口气,忿忿地对阿文说, “睡了,我明天拿你的这些狗屁诗去擦屁股。” “不,狗屁诗只用来给狗擦屁股。”他把“狗”字说得很重,依然埋着头。 两年后他辞了职,带走了公司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那张方桌,也依然坐在方桌边上埋头,直到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那时他在荷兰南部的一个小镇上暂住,托人带了本集子给我,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 “谨以此书献给阁下尊贵的肛门。------阿文。” 真想挥起亚历山大手中的宝剑割断他的脖子。 那段日子就这么地过着,到了九三年,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亚历山大。 与鸟的相识是在九二年的春天,因为工作而认识,跟天底下许许多多的结识一样。他比我大几岁,可满脑子装着的,是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果说浪漫是一种病,他已病入膏肓了。对电脑的热爱胜过了对女人的执着,对朋友的慷慨又胜过了对电脑的钟情,九三年秋天,在他把电脑搬回家的第一天起,我就成了他家永久的公民,在他的机器前度过了一个个的无眠之夜,第一次打开机器,见到亚历山大时,我突然懂得,为什么白色恐怖下失去联络的地下党人,见到党代表时会激动得那么地热泪盈眶。 每次去鸟那玩《魔鬼堡》游戏,我都会打电话通知他,得先泡上一杯浓茶,再买一盒我爱抽的阿诗玛香烟,“我半小时后就到。”他从不拒绝,可香烟也总是降格为红梅,“你这混蛋,日后一定会把马桶箍当金项链送给你的老婆。”每次他掏烟时,一定会挨的我骂,尽管我知道他为买那台电脑欠了一屁股的债。 每次我叼着烟玩着游戏时,他总是坐在边上对着屏指手画脚,比我还兴奋,每次我不得不使劲把他的手从屏上甩开。 半年后,我总算有了一台自已的电脑,鸟也就不用再受我的罪了,“远征的十字军落荒而逃”,他指着我的鼻子骂着。他送给我一张时下已很少见的五吋软盘,里面有《魔鬼堡》,这张盘一直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锁着,直到现在。 那时互联网刚刚起步,国内ISP服务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我们上网去吧?”那一天,鸟认真地对我说。 于是,买猫,装猫,跑电信局,登记,交费,复印身份证,在“不散布反动言论、不传播谣言、不危害国家安全”的保证书上签字画押,我俩成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代网民。那是一九九四年的秋天。 那时国内的网站很少,印象中只有首都在线、上海在线、金陵热线、川府热线等几家ISP自已建的网站,主页没有现今的主页这般精致, BBS、在线游戏及聊天室更是稀少得很。 空下来鸟总是折腾那时很流行也很管用的一个英文软件《Pctools4.0 for DOS》,他在茶食不思地汉化那个软件,找来了大本大本的书,埋头苦干,六个月后,他总算完成了那项艰难的工程,于是,我的信箱里也有了第一个汉化软件。 一天夜里,我扔下手里的《百年孤独》,那本让我觉得烦躁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机器,主页上都没什么新鲜的新闻,BBS上没有新帖,去游戏室,人迹稀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百无聊赖,抓起电话拨通了鸟: “不要再睡了,起来!” “什么事?”声音很沉闷,显然没醒透。 “急事!” “到底怎么了?”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起来,陪我下几把五子棋!” 就这样,我执白,他执黑,电线的两端,黑来白往,直到夜去昼至。 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在沉睡的梦里被我的电话拖下床来,鸟在落子时一定在骂骂咧咧,我知道。 就这样,鸟又成为了我第一位网友。 前几天,遇到鸟,说起了当初的相识,说起当初我的无理与野蛮,说起他的愤然与憨笑,鸟点起烟,慢悠悠地: “算起来,咱俩已认识10年了。” “是啊,10年了。”我这么地附和着,看着窗外的灯火。 是啊,10年了, 跟所有同年代的朋友一样, 我们都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 有时携手同行,有时独自蹒跚。 是啊,10年了, 这10年或许是一生中最够资格算得上青春韶华的10年, 因为, 我们都曾那么地认真过, 而今我们正带着渐去的记忆,缓步迈向中年。 是啊,10年了, 这10年或许是一生中最够资格算得上坎坷不平的10年, 同样因为, 我们都曾那么地认真过, 而今我们学会了从容不迫,面对身边的人和事。 也是10年后的今天,鸟成了长空兢兢业业的东家,我则成了这里勤勤恳恳的伙计。 2002-04-19 1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