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建国是解放那年出生的。已经是国家干部的王起财拨弄着儿子的小鸡巴，欢喜道，这孩子生的逢时，就叫建国吧！

    王起财祖上是地主，世代单传。到了王起财爷爷这一辈家境逐渐败落。王起财的父亲更是不争气，好吃懒作不说，还抽大烟。瘦的皮包骨头，风一吹就刮倒。王起财十岁那年，一天晚上，父亲抽了一夜的大烟，第二天天没亮就死了。

    王起财父亲的死，对于王起财母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虽然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父亲，但却保住了祖辈留下的家产，五间瓦房和几十亩良田。

    王起财的母亲冯氏哭了几嗓子就不再哭了，摘下腕上的一副金手镯，卖了。抬回一口红木大棺材，将男人厚葬了，也算对得起夫妻一场。

    第三天，冯氏找来村里的媒婆，说，帮起财寻个媳妇，年龄要大点的。

    媒婆心领神会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媒婆扭动着水桶腰走了。

    几天后，媒婆回话说，南山姓周的一户人家，有一女，年芳十六岁，名桂花。生的臀肥腰圆，是个干活生娃的好手。

    冯氏打探了一下，挺满意，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周家的彩礼也不轻，两担稻谷、一匹粗布、一头毛驴。冯氏二话没说，卖掉两亩良田，换回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三个多月，也就是起财爹过世一百天后，王家吹吹打打把桂花娶进门。

2

    起财十岁，还是个孩子。而桂花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不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这对夫妻都相差甚远。结婚这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比过年还热闹。又是放鞭，又是请客，把起财高兴坏了。

    拜堂那一刻，起财只当做游戏。然而，他哪里知道，三个响头磕下去，一生的幸福便和桂花拴在一起。等客人走光了，天也黑了。

    收拾完，准备关门睡觉，却怎么也找不到新郎官了。最后，还是桂花在牛棚里发现呼呼大睡的起财。抱回家，放到炕上，一觉到天亮。

    按照风俗，结婚的第三天是新媳妇回娘家的日子。新娘子骑在驴背上，新郎官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一路上，新娘子的脚是不能沾地的，不然，会不吉利。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西北风刮得凛冽。桂花于心不忍。自已骑驴，让个孩子跟着走。有心和起财换过来，但规矩不允许，只好狠着心往家走。当跨越一条沟时，毛驴犯了邪劲，怎么拽也不走了。本来就一肚子情绪的起财，也和毛驴一样来了犟脾气，冲着桂花喊，你坐着上面到自在，小爷爷不拉你了。一扔缰绳跑了。桂花无耐，只得从驴背上下来，把驴赶过沟。独自骑着驴回娘家。

    桂花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恨自已命苦，嫁个小丈夫；恨父母心狠，把女儿卖了。

3

    生建国那年，桂花二十二岁。六十多年过去了，桂花早已是百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王起财八岁那年去乡里读私塾，一读就是五年。乡学堂离王家村不远，仅隔一座山。山不高，但野草丛生。冯氏担心有野兽出没，每天接送起财上学。自从桂花嫁到王家后，这个任务义不容辞地落到桂花身上。

    起财乖巧，从不惹桂花生气。嘴也很甜，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桂花从心里也喜欢这个小丈夫，虽然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但父母之命，媒人之约，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王家，自已就是王起财的媳妇了。桂花认命了，桂花也只能认命了。

    有时，起财走累了，桂花便蹲下身子说，过来，姐姐背背。起财便听话地趴在桂花的背上。

    桂花背着起财，他们一起唱儿歌：

    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娘搁稻窝里

    媳妇搁被窝里。

    歌声在山野中回荡………

    桂花问，起财长大了，把姐搁哪儿？

    起财毫不犹豫道，把姐搁被窝里。

    桂花笑道，起财长大有出息，起财长大疼姐姐。

4

    王起财十六岁那年考上区师范学校。走的时候，桂花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王起财做梦都想离开这个穷山沟，到外面去闯荡。这一天终于盼来了，王起财兴奋不已。

    起财走的时候，桂花没有去送，是起财不让送。桂花长的五大三粗，特别是怀孕后，身子很笨重，和起财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母子。起财怕别人笑话，除了晚上和桂花睡在一张床上，平时很少和她在一起。

    桂花目送起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大滴的泪珠落下来，滴在衣襟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回到屋，抚摸隆起的腹部，竟有种幸福的甜蜜。

    五个月后，桂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叫狗蛋。

    全国解放后的第三年，王起财回来了。桂花拖过满地乱跑的狗蛋，惊喜道，狗蛋，你爹回来了，快喊爹！

    狗蛋不认识起财，狗蛋不喊爹，狗蛋哇哇大哭。

    起财师范未毕业就参加了革命，现在是区里的一名干部。起财对桂花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狗蛋这名太俗，还是叫建国吧。

    从此，狗蛋就不叫狗蛋了，改名叫王建国。

5

    桂花是个苦命人，这句话是亲戚、乡邻说的。桂花自已也承认命不好。十六岁嫁给小丈夫，二十多岁守活寡，这命能好吗？

    起财在区文化局工作，区上离家三十里路，不算远，也不算近。起财平时住在区里，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起财是公家人，干的是国家大事。在桂花的眼里，是了不起的人物。桂花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农活，从不让起财操心。再说，起财是个有文化的人，这些粗活是不能干的。

    起财半年没有回家了，桂花心里空落落的。冯氏沉不住气了。在一天早晨，去了区上。

    冯氏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递给桂花一张离婚证书，沉着脸说：“这日子，咱们自已过。”

离婚证书上的字，桂花一个也不认识。但桂花心里明白，这是休书，起财把她给休了。

    终究是母子，冯氏很快原谅了儿子，并同意起财把新媳妇带回家。这一下难为了桂花。

    虽然离婚了，但桂花和儿子仍旧与婆婆一起生活。桂花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再说，冯氏离不开孙子，也不让他们娘俩走。

    桂花住在西屋，起财和新媳妇住在东屋，仅隔二十米，低头不见抬头见。新媳妇很漂亮，像画上的人。桂花尽量不出门，以免碰在一起尴尬，但茅厕总得去。这一天，桂花就在茅厕和新媳妇撞上了。

    所谓的茅厕，不过是一个猪圈。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圈里一口老母猪，即养猪又当茅厕，一举两得。桂花刚提上裤子，新媳妇进来了。桂花不知说什么好，冲新媳妇笑笑。新媳妇看见桂花，哼了一声，鼻孔朝了天。桂花灰着脸，悻悻地走了。

6

    建国上学那年，乡村通了公路。不过是土路，晴天还好，下了雨，出不来进不去。开学前几天，桂花对建国说，你明天去区里找你爹。

    建国脸一沉说，找他干啥？

    桂花沉吟道，告诉他，你上学了，让他给你买个新书包。

    建国说，不去。

    桂花盯着儿子说，为啥不去？

    建国说，不为啥，不去就是不去。

    这么多年，起财没有回来过，也没送过一分钱。桂花心里明白，建国生他爹的气。

    开学那天，建国背着桂花用旧衣服改制的书包，欢天喜地去上学。建国读书用功，成绩也好。十年下来，从乡村小学读到区高中，又从区高中读到省城大学。最后在省城当了大官。

    起财三十岁那年当上区文化局局长。第二年，全国上下掀起批判反动权威的热潮。起财也毫无例外地被打成走资派。起财媳妇翠萍因不同意和起财划清界限，造反派把他们夫妻一同送往农场劳动改造。这一个可苦了起财和翠萍生的两个孩子。

    桂花听说后，去了区里，把两个孩子接过来。大的是闺女，十岁；小的是男孩，六岁。姐弟俩一住就是八年，直到起财落实政策才把两个孩子接回去。

    翠萍从农场回来的第一天便去了乡下。见到桂花，扑嗵跪下，流着泪喊了一声大姐。

7

    桂花守了一辈子寡，吃了一辈子苦。老了却享起福，跟随建国住进省城。天天过着喝牛奶、吃面包的幸福日子。

    九十年代初期，建国已经是省财政厅厅长了。儿子光宗耀祖，桂花脸上也有光彩，几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想到此心生安慰。

    桂花去世的时候，起财和翠萍生的两个孩子赶到省城，披麻戴孝，陪同建国把骨灰运回老家，埋在父亲坟墓的一侧，坟上立有石碑，刻着王起财之妻五个大字。字体隽永，苍劲有力。

    周桂花享年八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