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猪变象记(新童话小说)之八

           三江雪

          你千万不能死啊

狗男尴尬地说，那样好，那样好，似懂非懂，才是最高境界。如果什么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哪来模糊朦胧的韵味和旖旎浪漫的想象。

狗男放下酒杯，显得既沉重又仿佛是纲领性地说，事实上，地球上的很多动物，特别是叫做人的那种动物，他们当中有大多数全靠想象活着，没有想象几乎寸步难行，没有想象，根本没法走出生存的困厄。

阿猪惊奇地说，天下有这等事情，他们为什么不像我那样，吃了睡，睡了吃呢，身体好，体格健壮，为了传宗接代，天天过夫妻生活，多么美妙惬意的享受。非要望梅止渴，做那不切实际的想象呢？想象能当肉吃，能有房子住，有成群的三陪小姐娱乐？

狗男说，猪哥阿，你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坐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意淫一般的在想象中求生存。在现实的困厄中，他们如果不发挥想象的妙用，不在想象中抱着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的希望，不在想象中以期有个美好的未来，根本就生存不下去；有了这想象，就能在残忍贫穷的现实中，坚持和忍耐，苟活着生存下去。

阿猪说，你不要说得那么概念化，朦胧化，具体一点，好不好？

狗男将一杯酒喝干，猪哥讲得好，我就说具体点。不过在讲之前，问你一个问题：老百姓中，既中年丧命，又有好多长命百岁的现象，这是什么道理？

阿猪也喝干一杯酒，不屑地说，这么简单，还要我猪大爷天蓬元帅的后裔来回答，谁能扛得住命运和寿数的安排？寿年长与短，早已命中注定。

狗男叹息道，猪哥呀，猪哥，我狗男启发开导你这么久，还是一根筋罗，怎么才能把你转变过来呢。你说的命运和寿数，是迷信，早成了伪科学。先说中年丧命者，这些人中，上有老下有少，启承转合的中枢，承受着承上启下的全部使命和重任，从身体到精神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们大多数干的都是粗活脏活重活体力活，为了养家糊口，革命加拼命舍生忘死努力干，工作时间长，超负荷劳动，吃的极差，住的地方狭窄潮湿空气不对流，卫生条件极差，身体能量的收支远远不能成正比例，长期的大量亏损，病了，又看不起医生，只有带病坚持，直到某一天分崩离析，如水银泻地。不是他们不愿意吃好的，而是他们没钱，吃不起好的；不是生病了不愿意看医生，而是没有钱，看不起医生。“白衣天使黑心肠，谁敢进来砸一棒”已成为天下共识。一旦住院，医院上方高悬的棍棒恶狠狠的砸下来，砸得半死不活，好久好久都喘不出那口闷气，本已贫穷的家庭必将再次沦陷贫穷的深渊。你说他们不早死谁早死？

阿猪把嘴巴翘得老高，不服气地说，既然这样，为什么又有那么多长命百岁的，岂不自相矛盾。

对于阿猪的不开窍，把狗男弄得哭笑不得，既恨铁不成钢，又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只好耐心地解释，这些老年人并不是死缠烂打，非要活到长命不可，也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寿数。他们不是怕死而苟活在人间倍受煎熬，而是不敢死，死不起。一旦死了，他们倒好，两只眼睛一闭，四肢一蹬，跨鹤西去，享受他们的逍遥与极乐。可是就因为这一死，子孙后代就吃不消了，千斤万斤的重压将长期压在他们头上。

阿猪说，真是荒谬，死不死人，不是你本人说了算，是阎王爷的催命通知书，下达了，就乖乖的跟着走。况且，死了人，应该是为子孙后代减轻负担，怎么会千斤重担压得直不起腰呢？

狗男问，照目前的行情，你知道死一个人要花多少钱？

阿猪虽然时时到死人家庭去凑热闹，只知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却马大哈一个，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于是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少的二三万，多则几十万。

这个数字，又把没有见识的阿猪镇住了。死了人，要么一抔黄土埋了，要么烧成一把灰，多简单。你又在天方夜谭，吹大牛，有意吓唬我吧？

狗男挖苦阿猪说，吓唬你，我有这么弱智和白痴吗？好没级别和水平。你说得轻巧，捆根灯草。就是这样埋得了，抱一堆柴草烧得了的么？

阿猪心有不甘地说，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嘛。

狗男原谅阿猪见识少，也不同它钻牛角尖，只有举出实例，看到真像，它才服软。一旦死了人，就得通知三亲六戚，亲朋好友，邻里四周。守灵，哭丧，唱戏，念经，做道场，一折腾就是三两天，三顿十几桌几十桌开饭，杀猪宰羊，打酒买菜，生活办差了，没脸见人，这样，一万多块钱没有了。烧死人还得拖到火死场，不是在地坝边挖个坑就能烧的，亲朋好友送别亲人，又是好几车，车费好几千。好戏还在后面，到了火葬场，才是用钱的开始，各种费用，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你只有晕头转向乖乖的不停的数钱出去，这一数，就没完没了，直到几块骨头（是不是你亲人老子的骨头，实在很难说）给你，数钱才告一段落。既然死的是你的老爹老娘，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消费，再没钱，总得忍气吞声的拿。因为没钱，总不能在最后一次变节易志，落个不孝子孙的骂名——把你老爹老娘的尸骨扔进火葬场，一走了之。今天清明节，看到一篇关于殡仪馆的利润的文章，2000%，你知道2000%是什么概念吗？就是投资100元，净赚2000元，这是什么样的比偷盗、抢劫、杀人还心狠手黑的生意买卖啊。猪哥你会说，这么昂贵的火化，那就土葬吧。

阿猪惊喜地问，狗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我正想这样问呢。

狗男心想，你肚子里是什么货色，有几两油水，我狗男瞅一眼就昭然若揭。接着说，有的地方允许土葬，不过那是不仅为有钱，而且有关系的设立的。

阿猪反驳说，狗兄，你错了，肯定一律平等，哪有这样偏袒一方的规定，岂不自找麻烦。

狗男说，表面平等，仔细分析就不平等呀。

阿猪说，平等就平等，哪能又不平等的，矛盾百出。

狗男拧一下阿猪的大耳朵，猪哥啊，对事物只看表面，不看实质，就是以后变成大象了之后也深刻不了啊。要多多的努力学习喔，到时候即使别个怕你，敢怒不敢言，但是骨殖是鄙视你瞧不起你的。你不想想，既然提倡火葬，又允许土葬，如果土葬的花消费用比火葬少，岂不谁都土葬了，殡葬改革也失去意义。你要土葬，好，交钱来，我创收。这钱不是一笔小数，连死人火葬都沦为贫穷的老百姓，还有能力土葬吗？想也不敢想啊。即使你老祖宗前世修的福，后代拼死累活挣得几个小钱，想让你老爹老娘也来土葬，落个全尸，可是有钱还不行，人家就是不收，不收钱，意味着什么？上面没同意呀。不同意的事情，当然不敢做，做了，就是流氓和刁民，吃不了，要兜着走的。所以，有钱也不行，还要有关系。这下懂了吧，猪哥？

猪哥假装斯文起来，懂了，懂了，于心大有戚戚焉。同时感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死个人竟然开销这么大。

狗男说，天下老百姓一年能挣几个钱，生存状态越来越艰难，这是历史前所未有的惨淡现象。前两年是生不起病，买不起房子，子女读不起书，叫做“三不起”或“三不敢”，发展到“四不起”，“四不敢”了。这些老年人心里明白，他们不敢死，死不起，如果真要狠心撒手西去，那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是造孽。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西天里逍遥快活，可是家里呢，因此拉一屁股债，好多年还不清，本来就读不起书，又该读书的孙子，只有眼睛碌碌的从老远的方向盯住学校大门，在家当小混混，还者跟着父母拾破烂，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这样一想，还是活着好，不为自己，也要为家庭为孙子着想，你活着，是为他们减轻负担，是创收，是造福。我朋友家的主人，老娘已九十多岁，虽然早已瓜熟蒂落，但是，她以坚强意志力决心，不让落下来。那天晚上，她让读高中的孙子扶到桌前，咳了一阵，气喘地说，儿啊，你们为什么要做孝子呢？儿子媳妇孙子全家人吓得脸青面黑，不知哪儿不中老人家的意，说气话了。儿子连忙说，娘，哪里做得不对，你说出来，我们改正，这样说气话，我们好伤心啊。老娘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是孝心，假如你们不是孝子该多好。喘了一下气，又说，老娘一身病，骨头早散了架，阎王爷的催命通知书早就下达了。一家人听到老娘这样说，不知哪天就要落气，齐刷刷的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地说，娘，妈，你不能死啊，一旦死了，哪来的钱料理你的后事，要欠好多债啊。孙子哭得更惨，婆婆，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家里更没钱让我读书了，我好想好想读书啊。婆婆用老树皮一般的手，颤抖着抚摸孙子满是泪水的脸蛋，断断续续吃力地说，孙子乖，婆婆因为你，怎么怎么也不能死。婆婆要等到孙子读了大学，家里有了钱了死得起人了，再死。听到老人家铁骨铮铮的许诺，全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孙子破啼为笑。因为他知道，在他读书期间，只要婆婆不死，不欠下更多的债务，他就有完成学业的希望。于是搂着婆婆撒娇地说，婆婆，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哟，在孙子学业未成之前，一定不能撒手不管啊。婆婆慈祥地说，为了孙子的学业，婆婆一定坚持，再坚持。

阿猪醒悟似的说，善哉，还是贫穷一点好——长寿。

狗男说，说得轻巧，你为什么不把银子施舍出去。

阿猪说，我不想长寿啊，所以不愿意贫穷。

狗男说，那就让你们这些钱来路不正的的，统统都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做短命鬼吧。

狗男沉默了一会，又说，什么事都要一分为二，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老人家是因为家里死不起，慢慢拖慢慢熬；有的属于真正的长寿。但是无论怎样，他们能活到这把年纪实，在不容易，我们对他们都充满敬意，深深的祝福！但是话说回来，无论婆婆，儿子媳妇，孙子，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想象中生活。婆婆幻想着家里，孙子读大学毕业后，家里有钱了再死，但是这种幻想能否变成现实，谁也不敢保证，正因为这样的想象和幻想的意志力，促成了她长命百岁。儿子媳妇呢，他们这样想，虽然现在苦难一点，也许过几年就会好起来，这样的幻想，就有了个美好的未来，对现实的处境就有兼容和忍耐，但是未来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呢，却是个永远没有谜底的未知数。孙子呢，想到读了大学前程广大，甚至飞黄腾达，有这样的精神鸦片，更能忍受现实的残酷。

想象和幻想是广大老百姓的自我安慰的麻醉剂，是他们上了瘾的没法去掉的精神鸦片；没有这样麻醉剂和精神鸦片的麻醉和刺激，他们凭什么现实的物质支撑与存活？

猪哥啊，当你变象后，既不愁生，也不愁死，想哪些天死就高兴地愉愉快快的死掉，多么干净利落啊；哪像那些苦难的老百姓，想死死不了的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多么难受。

阿猪不满地说，你诅咒我早死呀。

狗男笑着说，猪哥你别介意，我是说，任何动物都要图活个痛快，死个利落。这一点不是所有的动物们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