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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 于运输途中跌崖滚沟的,是那头毛色光滑如绸的枣红键牛。 三十这天,按说是人畜歇缓休息的时间。毕竟过年了嘛。路线教育工作组中的干部孔令直却坚决不允。他率先垂范,引领着全体社员在大沟往麦地送土肥。一向做重活出蛮力的枣红键牛,在这节骨眼上,却出现了严重问题。你看它,或摇头摆尾,或三步分着十步走,十足的躲奸溜滑态相。这与其它使出浑身解数不懈工作的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窝留不得半粒沙子的孔令直,决不容许任何拗违“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伟大指示的行径持续发生。他迅速掂起用来挖土的坎土曼,朝枣红键牛屁股狠狠砸去。这牛极少受过鞭杆一类物什打揍,像此种庞大利器击叩,更未曾体验。惊悸与疼痛迫煎里,双目鼓突,一尾兀悬,腰脊满弓,两耳后抿,飞箭一般,弯了腿突围冲锋。一边是高高的齐崖,一边系深深的涧谷,加之,扭来拐去的羊肠小道极狭极窄,忽凹忽凸,枣红键牛磕磕绊绊中仅行进几步,方一蹄踩空,腹肚朝天,飘然仙然,坐乘了空气,作遨游状。 尖厉的嘭嗵声响起,立时吸引了现场所有有灵性者的目光。只见那牛宛然一条饱满粮袋,在敞宽的沟壑里,正方向一个滚,反方向又一个滚;脑袋挨地一翻,屁股紧跟着还是一翻。冻结的土梁峁坎,似是有力的帮手,托举和佐助着这莽物在下面荡漾飞逸。到底是孔令直脑瓜灵敏,反应快速。他扯一腔粗犷且略略沙哑的川东口音,呵训精壮劳力,说瞅啥子哎,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嘛。贫下中农社员,咋能眼睁睁看着集体的财产蒙巨大受损失而不去抢救呢。 三十六条大汉动用十八杆临时斫制的粗棒抬回的枣红键牛,被靠放在一面垓塄底下。所幸的是,枣红键牛活着,一岁小孩拳头般大的眼眶内,眼珠间或还转动一次。见人刚刚安置妥切,那牛便迫不及待抖动全身,沾附的泥浆雪屑草叶,却怎么也不能够甩掉。是气息衰微弱小的缘故。从前力壮如山无与伦比,如今沦落到这副景状,那牛悲切异常,哀嚎一声,又是一声,并且借势,意欲昂扬帖伏地面的头颅和直立四肢。但这种努力仍旧徒劳,均遭挫折。枣红键牛极似一摊烂泥,在那儿乏力地起起伏伏。 孔令直用手罩在嘴角,堵成喇叭状,急急召来小眉小眼的队长,对着耳朵嘀嘀咕咕。他大约根据实际情况,在作最新指示。一锅烟工夫,戴黄棉帽的黑三,盈缩两股稠濞,提尺许长的杀猪刀赶来。黑三经常干这类勾当,轻车熟路,忙挽了露有棉絮的衣袖,上前,攥紧枣红键牛颈项最宽泛处,捉刀的手缓缓向后向后继续向后,等待力量积攒足够,方端端向前凶猛刺去。噗地,一股股黑红黑红的汁液,喷薄而出,直射黑三直射十步开外的孔令直。即时,空气中充塞了血腥和屎臭味。黑三虽被糊为血人,却勿忘宰牲中的重要环节,嘴里反复叨叨咕咕,说怪刀子不怪人,怪刀子不怪人。孔令直则利用衣袖抹去眼眶的血迹,边往住处走,边气汹汹地斥责枣红键牛,说这该死的牛。 焕然一新的孔令直,提一只边沿沾附油腻的脸盆重新立站在宰牛场时,几乎全村没有杀年猪人家的婆娘娃娃,学样走来,静默里等待收获。队长在第一时间瞅见孔令直,就招呼黑三,让其把两条牛后腿根部的肉剐下,悉数交给孔令直。这刻股沟流溢出一坨坨污物,黑三慌掩鼻孔,队长忙令割弃。恰让孔令直瞅见。孔令直喉咙咕隆响过,便闪烁略红的脸,说我老婆有句常挂嘴边的话,叫吃啥子补啥子。听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黑三初始发愣,继之嫣然一笑,手起刀落,把牛鞭牛直肠连同牛屁股边缘所有物件,统统丢进了孔令直的脸盆。队长看脸盆已然高垒,喊两个脚勤腿快兼有眼色的至跟前,要他们速速将牛肉送往十五里开外的县城,那个新华书店斜对面孔干部的家属院。孔令直这时的眉脸,又像现场零零星星飘动的雪花般绚丽和柔婉,一副谦和的口吻,说麻烦个啥子。社员嘛,继续干活。牛肉,我直接送回家算了,顺便看看老爹。老爹刚从老家里来,不知这塔馍馍米汤酸汤长面吃的惯吃不惯。罢了,孔令直平端脸盆,碎步趟进人们礼让出的路径。 牛却不容商量地拦住了孔令直。不知何时,全村数以百计的牛,无论大小,也不管公母,齐聚屠牛场,头向里,尾部朝外,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将人悉数堵在当中。斜执了利角直扑孔令直的,是曾一直与枣红键牛套一副犁的大黄键牛。大黄键牛吸吐粗气,一面长啼,一面奋蹄,角锋轻轻一低俯,又一高挑,孔令直掌中的脸盆咣啷一声,刹那委地倾覆。大黄键牛噗噗着闻嗅冒了热气的牛肉,四肢禁不住地打颤抖动。其余的牛见状,风扯电挚般,尾随而来奔腾而来,吼着,叫着,嘶着,鸣着,坚硬的足蹄,踩向牛肉牛骨,踏向人山人海。旋即,汤土飞扬,迷尘漫漫,唤呼和哭喊之音,时断时续,传遍百千沟崖。 很久以后,灰头灰脸的孔令直,在队长的扶持下,站在垓塄上,高扬着臂膀说,我谨以党支部书记的名义,命令五星公社宁子大队冯家凹生产队全体基干民兵,立即武装,全力以赴,应对阶级斗争新动向,将敌人的嚣张气焰坚决打压下去。 不及十分钟,民兵便操来二十杆子弹上堂刺刀出鞘的半自动步枪,一字儿摆开,从垓塄顶上直指仍然处在狂躁与哀鸣中的牛群。预备——,孔令直接着下达谁也不能使其改更的命令。那不可阻遏的愤怒声音,冷冷砸向坚硬阴涩的空气。空气仿佛也受到惊悸,随之,雪花就从天上泼泼洒洒了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