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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朵 古历六月初六,是我生日。现在这个社会,人都重视自己的诞辰,没大没小,时兴过生日。我家里,一年当中,好些时候都在嚷嚷,都在欢天喜地的过生日。我儿子有一年,给家里要了两回钱,邀罗了一帮碎不拉唧同学,叽叽咕咕,一次接一次庆祝他生活中的大事件。我女儿在此方面优越性更强。每年,绿柳才黄,尚处草色遥看时节,就追了屁股考问大人她的好日子快到了么,假如到了,咋么过呀。我颇烦她,象征性的批评她说五月十二,日子还远得很,说假使把这心事操在学习上,才像个好娃娃的样子。女儿认为我不近情理,噘了嘴,一声不响躲一边,鼻孔里吸吐对我的众多怨气。我向来心软,知道自己嘴长,惹了事,就自个儿去圆场,慌忙掏了一卷钱,买了蛋糕以及好吃好喝的,直至将女儿逗弄得破涕为笑。妻也是,不敢怠慢的,倘安顿不好,不妥,不新颖,不别具一格,不上档次,我也就没个好日子过的了。想来想去,也罢。像我这样的人,胸无大志,又少了经济累赘,家中除了张罗着给每人过个生日外,还有啥值得费神的事情呢。 可是,今年轮到我过寿,却出现了意外。这一天,家里其他人,都没个动静,一点表示都没有。其实这种异常情况,早在前几天我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当时我看大家凉不兮兮的,气氛不对劲,生怕漏掉我的佳期,就在一次次吃饭当中,旁敲侧击地说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都到六月了,说去年这个时候的事还记得清清的,说这些天饭菜没油水,要不哪天订一桌子改善改善。可是家中没有反应。六月六早上,按乡俗,端午时绑在每个人脚腕、手腕、项颈上的花花绳要剪掉,要拿给大牲口拌在草料里吃,我凉冰冰的心里遽然泛起一丝丝希望,企图借此事由,唤起家人的某种记忆。却是,我又一次白费功夫了。这太让人失望了。在家里,我没黑没明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爬格子挣钱挣名誉,到头来,是这样的待遇。我不是滋味起来,屋里出屋里进,瞅啥都不是个东西了。这时耳边响起笑星赵本山的一句话来了,赵本山说,在城里受了委屈,就回到乡下去。这种念头一出现,脑海立时浮荡家乡和父亲的形象,就没心情上班,也懒得给单位头头请假,就晃晃悠悠踏上熟得米汤一样的回程。 夏风正健。热气从四面里来,像包包袱一一般密密围了家乡,闷得黄蜡蜡的麦茬地横七竖八地躺着,而路边半人高的玉米,看样子想昂扬头颅和高举臂膊,却没有足够的力,只好勉强做点动作出来。刚刚拐进村庄岔道,目光下意识向前延伸,看到一个踯躅者的背影。仔细瞅,那人便是父亲。那是截平路,走拖拉机走汽车的,父亲行动在上面却难,朝前跨一步,肩膀斜一次,头和屁股跟着也摇一次,而胳膊始终夹得紧紧的,腰向前倾着,似乎到处都在用劲。父亲的两只腿也一样,往前面迈动的频率极快,几乎要小跑步了,实际走掉的路程很少很少,差不多是在原地踏步。这样,我只紧走几步,就追赶上了父亲。父亲以前很威严,当儿女的除了不敢在跟前大声说话而外,走路绝对不能叫他老人家看见脊背看见屁股,假若啥时候忘了这规矩,必会美美实实挨一顿打。所以当我接近父亲时刻,仍然延续着小时候的行为习惯,大气不出地缓缓相跟了父亲走过公路,走过田间小道,走向沟边曾经废弃的住窑。父亲有个小手艺,常有人找他摘日子,时间长了就烦,不大理会人,往往是,有事的人倘在半路上碰到他,他也不看脸面,只顾前面走,一直到住处,他才稳坐炕上,翻了泛黄的历头,慢慢地替人家参谋。我这次也是,父亲仍是老的对待办法,他一路走到阴森黯淡的窑洞,像丢一件不值钱的东西那样,熟捻地一高一低扔掉布鞋,顺势倒向炕边。父亲要上炕了。父亲先是抓了暖在席面上被子的两个棱角。被子身量轻,父亲刚一用力,整个儿就漫了来,将其手脚严严实实压在下面。父亲仍不甘心,叠叠折折,把被子一点儿一点儿拢上炕沿。安妥之后,父亲又捏住炕席的边沿,前腿搭炕眼,后腿挺直,足尖实实踩踏脚地,力图乘势而上。父亲屁股高高撅起,本来已弯弯的腰背幅度更加,上一次,再上一次,努力仍然没有成功。父亲长长叹惋一声,双眼茫然瞅狼籍了的炕铺。看着父亲的朽朽老相,我忽想起儿时所经见过的父亲英雄般的壮举来。有一年,也是夏天,碾麦完毕,人们在场院休息,而那些精壮男劳力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聚在一起,比赛抱麦包,父亲以惊人的力量,将一个过二百斤的麦包移到十几米之外,引来一片赞叹声。父亲双手颇厉害,多少次,我们兄弟仨互相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父亲总是灵巧出击,打散打跑我们,同时还能保持不出粗粗气息。哪料,现今立在我面前的父亲,竟如此不堪生活淘濯。我再也不能眼看着父亲受折腾,上前从后头一托一举,轻盈的父亲就像一条干柴,僵直在了幂席与被子当中。 上到炕头的父亲,把被子拉过去,盖了脚面,盖了小腿,盖了大腿,围了腰腹,然后弯曲脖子,头偏向院子一边,借了天光瞧我。我对父亲说你看我是谁,父亲目光又是一番抚摸,说面熟熟的,就是想不来你是哪一个。我抬高声音,说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我小的时候,你把我没打死,尔后一气哈哈大笑。父亲这时显然认出了我,蓦然间惊愕起来,羞怯起来,尴尬起来。父亲眼睛在开裂了一条一条口子的窑顶游走一阵后,又移向我,问我说今又不是礼拜天,你咋回来了。我一楞,不知如何回答。我有告状的习性,打小外边受了气,脚不等展进家门,就呜哩哇啦控诉开了,这时候也一样,怨屈就冒了出来,就和盘托出,父亲听了,露了豁豁牙,跟我刚才一样,也是一顿哈哈大笑。父亲后来说那是你媳妇忘了,甭往心里记,俗话还说人一天有一忘二昏三十六个不亮清哩。父亲嘿嘿笑几声,说我可给你过生日了,早上起来,在原上转一回,就向西峰方向看一回,晌午的时候,下一碗挂面吃了。父亲说那是你妈没有了,你妈活着的话,会擀绿面吃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嚅嚅哆哆,说不出什么了。父亲这时溜下炕,脚踏了鞋,吧唧吧唧走向灶火,点柴烧水。父亲说,我给你下挂面。 水煎了,父亲却曲了身段朝出走。父亲诡秘地向我招招手,眉飞色舞地说走,折葫芦走,咱家的葫芦都有月娃子鞋底那么大了,折来,顺便掐几根葱,揪几把苜蓿,给面当料子。我拦挡父亲,哪里却能够呢。 一碗面,做了一个时辰。当我背靠了一棵树,蹴在院边吃生日面的时候,是傍晚了,太白山像头老黑牛卧着,僵直地从南面瞅来。孤独的月亮,不是太白,淡淡的一个半芽儿,斜斜钩住村子东山一只纤纤的峁,大约要拽了去,好作伴儿。头顶,一只只黑黑的圆点,像栓了象皮绳,弹出复又返回。父亲看我吸吸吮吮吃,遂一面东瞅西望,一面从怀里拿出旱烟锅,收气短吐气长,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六月底的一天,太阳猛泻料,一地金银色。我和妻女碧波里垂钓,当然,有意无意再次提到了她们六月六曾经的不应该,妻态度依然好,说她下次将如何如何改,偏巧老家电话来了,是住在县城的大哥用手机打的。大哥说父亲想跟我说几句,我心一紧。父亲先叫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就颤颤抖抖说讲了一长串话。父亲说他刚从老窑里搬出来,住到原边的场房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场房漏雨,椽眼跑风,却不妨事,他扛头大哩。接着,父亲提速,朗朗的声调说他已经除了两天玉米地里的草了,今年雨水好,玉米长的旺得很,玉米棒棒大得很。后来,父亲话锋一转,叮嘱我不要操心老家,把公家事干攒劲,把娃娃经管好。父亲后来还说你媳妇生日眼看着到了,千万不要忘掉。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犯了自由主义老毛病,轱轱辘辘就直抵嘴巴那儿了。我急里忙里用手去掩堵,眼窝却浅,出来的浊物反比方才的多。 |
